是翟景曜的声音，隔着漆木双面彩绘芙蕖半开的座屏，传出来的声音显得有些失真，带着苏素素并不熟悉的恼意。
但她只顾着高兴，连身上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喊一声：“师父，是我。”
目光略过拦在身前的两个下人，抬脚就要往里面走。抬眸，却见翟景曜已挪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师父！”清亮的声音，忍住疼痛只想让自己在师父面前看起来精神一些。
但翟景曜的脸色却并不好看，走出来，“胡闹什么，不是让你先回去吗？”
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苏素素已经踏出去的那半步顿了顿，然后收回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顷刻，才重新带着勉强绽放开，“师父，我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明天再说，你先回去。”
“可是明天就来不及了。”苏素素觉得鼻头有些发涩，只是一瞬间，她又抬头望着面前的男人，“皇上已经下旨，明天一早就得离开。”
“去哪里？”寒星疏淡的眸光里闪过一抹凛冽，等苏素素看过去，却又是寻常的温润清淡。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苏素素还是觉得很高兴，师父对她总是不一样的。于是眼眸里又荡漾出灵动，仰着头，“南边的水患，皇上派我和工部副尚书一同前去。”
如画的眉目微敛，眼底越发深如寒星，翟景曜的目光看过苏素素，仿佛是在看她，却又像透过她在看着更远的什么。
“师父。”苏素素又喊了一声。
“明早就要出发了吗？”再开口，已经恢复了苏素素熟悉的语气，“既然是皇上的旨意，你去也好。不过，路途艰险，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苏素素点头，心头却像是抹了蜜。抿了抿唇，再抿了抿，终于问出口，“那师父明日回来送我吗？”
顿了一下，又抢在翟景曜前头，“是因为灾情严重，此去不知要耽搁多久，而师父才回来，徒儿就不能常常陪在您左右，所以怕您。。”
觑眼看了眼翟景曜，声音小如蚊蚋，“怕您会对徒儿思念成疾，才特意赶来告诉您的。”
翟景曜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行了，你那点小心思，哪里是担心我？”走到苏素素面前，“你把木扬拽这么紧干什么？”
“哦，”苏素素这才想起来自己被木扬摔打的事，就势放开他扑进翟景曜怀里，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骨折了。”
抬头木扬紧张地朝自己使眼色，于是十分厚道地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笑容，“但是绝对不是木扬干的，他绝对没有把我摔到地上两次。”
这是苏素素惯用的伎俩，她的话一出口，木扬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了，默默转身朝院外走去。
“你去哪里？”翟景曜在后面问，苏素素趁机又朝他胸前靠了靠。
“蹲马步去。”木扬头也没回。
☆、第45章 南下赈灾（1）
确认的结果，苏素素并没有骨折，只是木扬那两下摔得狠了些，尾骨受到轻微损伤。但苏素素不甘心，想趁机赖在翟府逗留一夜。
翟景曜强行差人将她送了回去，任她打滚耍赖撒娇都没用。于是只好改变策略，退而求其次，“那师父明天早上一定要来送我。”
这话翟景曜眸光一深，想起什么，“这次南下，是你自己请的旨？”
苏素素愣了一下，摇头，“不是。”
“丞相离朝，这可不是小事。”翟景曜的目光看过来，深如寒潭，里面有些东西，苏素素觉得也许自己永远也无法看懂。
但她还是点头，“我知道，”而且这种时候远离朝堂的做法也并不明智，这些她都知道。
“那素素有什么想法？”
这样的谈话不过寻常，他是她的师父，她的一切都来自于他的传授。对朝堂的了解，对政局的把控，甚至那些处理事情的方法和手段，无一不是面前这个人调教出来的。
甚至连她顺利坐上这个丞相之位，也少不了他跟老头在背后的运筹帷幄。
而苏素素在他面前，也从不隐瞒自己的想法。
“现在还不知道，”苏素素摇头，“如今端王回朝，朝堂上风向不定。这次水患只是第一步，摘掉工部尚书，就等于折了丞相府的羽翼。如果顺利，接下来秦戬应该还有更大的动作。”
“你现在离京，不是正给了他机会？”翟景曜不动声色地发问。
苏素素放开他，找了个软和的位置坐下，“但这是最保险的方法。如今朝堂上鱼龙混杂，连我也分不清到底哪些人是丞相府这边的。派其他人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工部不保，丞相府也必将损失惨重。”
“你以为，你去了就能保那个工部尚书？”
“师父的意思是？”
翟景曜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残阳如血，很久没有开口。
“师父。”苏素素向来性急，喊了一声，不适时地打断沉默。
翟景曜回过头来，轻轻摇头：“秦戬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可是。。”苏素素心里一紧，虽然开始就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但翟景曜这话，无疑将她最后一点希冀都给堵死。
“如今朝堂局势不明，如果再失去工部，我实在不知道丞相府还能有多大的胜算。”苏素素起身，走到翟景曜面前，“但是如果真如师父所说，工部必折，我这趟南下不是为他人做嫁？”
“也未必。”翟景曜摇摇头，“正如你所说，如今朝堂局势不明。你若在京此般局势定然会僵持，但你若不在，许多事情也才能明了开。”
“可就算明了了，对丞相府而言未必见得就是好事。”翟景曜的话苏素素此前也想到过，但如果她不在，丞相府这边必然要输端王府一头，到时候那些持观望态度的人，就会趁机倒向端王那边。
这也是她最担心的，如今虽朝堂局势一时还不会大变，但若是吃下这个亏，定然也会削弱丞相府不少实力。
以苏素素的作风，她宁愿鱼死网破，也不愿做这种为他人做嫁的事。
因为这一点，老鬼在世时没少叹息，“你那些谋略，若能得你师父一半，为父死也足以瞑目。”
可是直到老鬼闭眼，苏素素也没能学到翟景曜的一半。
☆、第46章 南下赈灾（2）
在苏素素眼里，她的师父智慧无双。从前在这世上，除了老鬼，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与她这位师父比肩。
而现在，连老鬼也不在了，还有谁。。脑中猛地划过一张倾城绝色的脸。那个男人。。从前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个男人，所以她才觉得师父无人可与比肩。
而现在呢？
苏素素自以为并非任人宰割之辈，可到了那个男人面前，她却屡屡输得一败涂地。而到现在，那个男人将她所有的把柄都握在手里，她却连别人到底有什么目的都参不透。
这一局，她实在是输得太过惨烈。
苏素素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张清雅的容颜。这张脸没有秦戬妖孽那般绝艳，却也好看得让人心惊。而她看了十年，却没有一刻觉得厌烦。
这十年来，还好有他在。
只要他在，就算惨败，她就不会觉得一无所有。
对苏素素的话，翟景曜的表情仍旧只是淡淡，“不是好事，也未必见得就是坏事。如今的形势，那些留不住的人，丞相府也没必要再留。有时候人越多，人心反而越乱。”
“可是如果。。”苏素素思忖着那些话，还要说什么，顿了顿却猛然抬起头，“师父的意思是，那些人端王府愿意要，那就给他们？”
“不仅如此，”翟景曜点头，目光落在苏素素脸上，却又幽深如寒潭，“既然端王府愿意要，我们还要备份大礼送给他。”
“所以师父是要。。”心里电光火石般有什么被点亮，但只一瞬，苏素素又拧起眉，“可是秦戬没有那么好糊弄，我跟他也算交过几次手了，可现在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我都猜不透。”
翟景曜轻笑一声，目光转向窗外。如血的残阳已经没入地平线的另一头，天边被锦缎霞披，十里盛世红妆铺陈。
“到时候，要不要可就由不得他了。”
回去的路上，苏素素仍没将翟景曜那些话琢磨透彻。师父说，如今的局势，端王府在朝堂还远无法与丞相府抗衡，所以，充实自己的麾下才是秦戬的当务之急。
既然要急着扩充势力，很多方面自然就不能想得面面俱到。所以现在下手，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时机。
苏素素琢磨不透师父话里的意思，在她看来，从端王回京到现在，朝堂的力量抗衡早已发生了实质的变化。
也许丞相府暂时还占着优势，可这样的优势却不是绝对的。而师父那句“远无法与丞相府抗衡”，在她听来有些云里雾里。
不过，这也不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师父的局她何曾有一回半回是全然看明白了的呢？
就像她不明白，在她眼里从来淡泊名利的师父，为何会涉及到这些党派斗争中来。
她也不明白，那样智谋无双，连王公贵胄都拒于千里之外的师父，怎么会答应收下她这个资质平庸的弟子。
她更不明白，那个一年前执意离开的师父，为何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回来。
太多的不明白，她也就懒得去明白了。
就像很早以前，她问他第一个问题时，他的回答：“因为有些事必须要做。”
有些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第47章 太阳底下的男人
出巡的队伍分几批出发，工部那边已经在几日前就启程了。苏素素借故延迟了几日，除了朝堂上的事需要安排，更是为了避人耳目。
如今这朝堂上，对她恨之入骨的人比比皆是。如今出行，路上难免有心怀叵测的人要生出异端。
若是与工部同行，连累了他们是小，但影响了她那些暗卫的发挥，就实在是罪过了。
但事实证明，苏素素的担忧太过多余。一路畅通无阻，吃吃喝喝就到了南边的地界。只是，出发那日，她的师父却没有出现。
她等到最后一刻，只等到木遥带来的一句口信：“那女人染了风寒，主人照顾着走不开，让我来跟丞相哥哥说一声，路上小心。”
木遥一直不喜欢白芷，没有原因，大约是女人对于漂亮女人与生俱来的敌意。
但苏素素心里却不痛快了，“不是有顾大夫吗？为什么要师父照顾？”
但木遥却毫无察觉，只道：“顾大夫夜里就离开了，从昨夜就一直是主人在照顾。但好像没什么起色，今儿早上反倒更严重了。”
“师父一夜没睡，都在照顾她？”
心里有什么东西很快地沉下去，她从来都以为，这只是自己的特权。寒毒发作的那次，师父守了她几天几夜，她以为，只因为是她，所以师父才会那样做。
可原来竟是她想错了么？
马车一路远行，逐渐消失在草天相接的地方。不远处的长亭里，六月的朝阳透过树缝交错得斑驳恍惚，也将那两道身影拉得越发修长利落。
“王爷，该回去了。”眉目玲珑的女子一袭男儿打扮，乍看之下也是英气*人。
认识秦戬的人谁不知道，端王身侧的四大侍女，不仅模样生得仙姿佚貌绝色倾城，那一身的武艺也是深不可测举世无双。
而此刻，站在秦戬身边的女子叫崖香——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清风踏雪，袅袅无痕。江湖人称“踏雪无痕”。
而另几位分别是：
烟光凝紫，翠幕生寒，山有扶苏，冷月霜天。江湖人称“霜月娘子”——紫苏。
灵心慧性，冷梅疏影，纤纤妙手，十里药香。江湖人称“妙手冷香”——灵枢。
至于这最后一位，也是最神秘的。静花临水，弱柳扶风，盈盈之姿，步步生莲。江湖人称“千叶莲华”。
千叶莲华，千人千面。如今这世上知道她名字和容貌的人，只怕是寥寥可数。
当然，那位端王就要算其中一个。
而此刻，身着绛紫暗云纹长衫的男子负手而立，腰间是玄色的金丝蝠纹带，质地温和的墨玉古朴沉郁，却恰好衬得它主人气质华贵。
“南方那边都交代过了吗？”男子开口，语气只是淡淡。
“王爷放心，他们一定会护苏丞相周全的。”
男子点头，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对了，紫苏那边怎么样？”
“已经打听到火姜的下落，紫苏正在赶往天香谷，三日后应该就能回来。”
“天香谷？”男子的脚步有片刻的迟凝。
☆、第48章 他心里那个结
“是。”崖香点头，“火姜虽不比冰莲难得，但也是稀罕药材。天香谷搜罗天下奇药，有火姜也并不奇怪。只是。。”
看了眼男子，才继续道：“天香谷规矩森严，虽然紫苏有灵枢姐姐的佩玉，但也不知天香谷是否肯卖这个情面。”
男子却显得并不在意，继续闲庭信步地往前走，“如果硬抢，有几成把握？”
崖香的脚步有片刻踟蹰，然后不动声色地跟上去，“如果老谷主在世，最多四成。不过不久以前，天香谷刚换了谷主，三个月之内动手的话，应该有六成。”
顿了顿，才犹豫着开口：“不过，以天香谷在江湖上的地位和能力，冒然和他们结仇并不是明智之举。”
“那你觉得，怎样才是明智？”男人突然顿住脚步，转过头来。
无波无澜的目光，却让人心头猛地一颤。崖香单膝跪地，“王爷恕罪，是属下妄言了。”
男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又挪向马车消失的远方。太阳已经升得又高了些，云层之外是金光万丈。
可光芒太盛却不免让人觉得刺眼，所以这些年他敛尽光芒，养精蓄锐，只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而当年。。当年除了能力不足，大约那桩旧事也是他心头的一个结。
素素，苏素素。
对这个繁华绮丽的京都，这些年他大约也就只剩下这么点记忆了。因为这个名字，让他第一次有了想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的**。
但也因为这个名字，他不惜一次又一次让自己陷入更深的黑暗。
六年前。。若不是六年前那桩事，他又怎会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又怎会在众人以为自己最风光的时候，毅然请旨离开京都？
不过，都过去了。有些东西她不记得，这样也好。
可是作为那个不记得的人，苏素素的脸莫名其妙就红了半个早晨。女扮男装的天儿用凉水湿了面巾地给她，“小姐快擦擦脸吧。”
没人的时候，天儿还是喜欢叫她小姐。
苏素素没有接，只用手捧着脸蛋摸了摸，“怎么这么烫？”
沉默了一个早晨，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天儿也不好打击她，便顺着她的心思，“没准儿是翟先生在为您担心呢，早上的事把他耽搁了，这会儿他肯定也在后悔。”
本以为这些话会让苏素素高兴些，但这回她只看了眼天儿，却没有接话。
马车越走越远，从地平线的一边消失，又朝着地平线的另一边疾驰。首先要去的地方，是这次受灾最重的淮阳省。
淮阳知府聂道远早接到了朝廷的通知，在醉月樓设宴款待。且不提别的，只醉月楼这个招牌，在这南边几个省那都是排得上名号的。
名号打得响，价格自然也不便宜。
苏素素手里把玩着手里的白玉酒盏，那半杯晶莹剔透的琼酿幽幽生香。知府和其他陪同的地方官员察言观色地起身敬酒，被苏素素一个手势制止。
她眼里半含着笑意，有些玩味，却又分明认真，“知府大人这一顿可不便宜吧？”
被点了名的知府大人立马站起身，脸上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