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对他露齿一笑,“你不觉得……外面那些要射死我们的箭有点……不可理喻……仿佛只因我们踏入屋中却没有死,他气得发疯非射死我们不可……”
展云飞颔首,“不错,并且那些箭不是人力所发,也是出于机关。”李莲花连连点头,“不错,即便是弓上高人,也不可能以这等强劲的内力连发十来箭,箭箭相同,这箭穿墙之后尤能伤人,若是人力所发,抵得上二三十年苦练。”展云飞突然笑了笑,“这箭若是人射的,我就已经死了。”李莲花又连连点头,“所以,外面有个人,他手上持有能射出长箭的厉害机关,他不惧毒雾,他意图杀人但他又不敢进来,为什么?”
展云飞淡淡的道,“自然是他不能进来。”
“不错,在我们杀蚂蚁的时候,铁笼射暗器的时候,因为声音太杂,他无法射箭,这说明这人听力不好,”李莲花正色道,“若非受了重伤,便是不会武功。”
展云飞笑了,“他也许不会武功,但他精通机关。”李莲花也笑了,“不错,他不怕毒雾,他精通机关,他知道从哪个角度射箭箭能穿墙,死在这屋里的四个人却既怕毒雾,又不通机关,所以——”
“所以很可能屋外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屋主。”展云飞苦笑,“如果外面的是屋主,那么他为什么在外面?”
“那问题自然是出在四个死人身上,”李莲花又叹了口气,“而我们不幸成了那四个死人的同伙……”
两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展云飞问,“这和宝藏有什么关系?”
“那四个死人死在两个屋里,既不像同道,也不像同门。”李莲花道,“感情看起来很差,能让一些不同道的人聚集在一起的事有几件。一是开会,二是寻仇,三是寻欢作乐,四是宝藏……”他东张西望了一下,苦笑道,“你觉得像哪个?”
展云飞哑口无言,喉头动了一下,“这……”
“这件事的蹊跷之处还有很多,”李莲花突地道,“这整件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左边通道之中突然露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脸颊消瘦得只剩个骷髅的轮廓,眼圈黑得惊人,见到有人站在溶洞中,尖叫一声,扑了过来。李莲花见他扑得踉跄,还打不定主意是要阻要扶,却见那人摔在方多病身前,定睛一看,却又惨叫一声,踉踉跄跄的奔了回去。
展云飞一怔,李莲花喃喃的道,“我早就说你这副骨瘦如柴的样子迟早要吓到人,这人原本要出来吃人,竟也被你吓跑……”
“老子倒也想要吓跑,只是跑不动而已。”地上“昏迷不醒”的方多病突然有气无力的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李莲花弯下腰来温柔的看着他,“这是个鬼窟。”
方多病躺在地上,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我怎么到了这里?”李莲花指了指头顶,“我在地上挖了个坑,坑里突然有个洞,于是我们都跳了下来。”方多病咳嗽了两声,“他奶奶的,为什么你每次在地上打洞,洞里都会有些别的……”他终于坐了起来,在自己身上摸了几下,身上的麻痹却已好了大半,他仔细一看,腿上的伤口流出一大堆黑血,不知是谁助他运功逼毒,将体内的毒血逼出了一大半。自己运功一调,内息居然没有大损,心下一乐,能助人逼毒而不损真元,这等功力自是非展云飞莫属了。没想到这位大侠自己中箭受伤,还有这等功力,不愧是当年能与李相夷动手的人啊。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儿,确认四肢俱在,皮肤完整,方大公子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现在是要怎地?”
“这里是个溶洞,洞里许多岔路,在其他岔道里有人。”展云飞说话简单干练,“这里有古怪。”方多病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和什么?”李莲花慢吞吞的道,“那座充满机关的屋子,还有杀人的毒雾,就盖在这个溶洞顶上。我猜这溶洞里或许有什么宝物,引了很多人来这里寻宝,上面那屋子的主人只怕误以为我们也是……”方多病脱口接话,“来寻宝的?他奶奶的,老子家里金山银山宝石山堆得像猪窝,谁稀罕什么宝了,杀人也不先问问行情,真他妈的莫名其妙!”
“这底下恐怕有不少人。”李莲花正在听声,几条通道中都传来人声,遥远而复杂,“问题……问题恐怕不仅仅是宝藏。”展云飞胸口流血过多,有些目眩,微微一晃,方多病连忙扶住他,他自己却是个跛子,两个人都踉跄了几步。李莲花左顾右盼,喃喃的道,“我看……我看我们最大的问题是要先找个地方躺躺,可惜这下面都是饿鬼,若是有些食水,下面也不算太坏,这边……”他一只手扶住展云飞,一只手托住方多病,三人一起慢慢的在通道中走动起来。
地下溶洞四通八达,要走出条出路来很难,但要钻得更深却很容易,三个人转了几个圈,就找到了个不大不小的洞穴,艰难的躲了进去。
龙王棺07
四面八方的通道里有不少人,不知道为了什么聚集在这里,其中有一些似乎已经饿疯了,还有个神秘古怪的机关客就在头顶上等着杀人。不管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先养好自己的伤才是上上之策。
这是个莫约可以容得下五个人的洞穴,展云飞胸口有伤,一坐下就闭目养神,不再说话,方多病却开始怀念起他家英翠楼、雪玉舫、洪江一枝春茶楼等等酒楼里妙不可言的菜肴,忍不住自那只蜜汁松鸡说到芙蓉香雪汤再说到烧烤孔雀腿油炸小蜻蜓,李莲花本来很有耐心的听着,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很想说饿了,但实在又不饿了。”
“你肚子饿的时候连昆仑山上的蚯蚓都吃,这下还怕起蜻蜓来了?”方多病嗤之以鼻,“当老子不知道前年你去昆仑山迷路,那白茫茫的满山是雪,除了几只蚯蚓啥也没,你不吃得可欢了?”
李莲花正色道,“那叫做冬虫夏草……”他看了方多病腿上的伤口一眼,“走得动吗?”方多病腿上仍然乏力,但既然李莲花问了,他单脚跳也要蹦得比他快,立刻道,“走得动走得动!如何?”
李莲花指了指展云飞,“展大侠外伤很重,这底下不太安全,你既然走得动,去给他弄点水回来。”方多病张口结舌,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我一个人去?”李莲花道,“外面饿坏的疯子见了你就跑,自然是你去。”方多病瞪眼道,“那你呢?”李莲花一本正经的道,“我自然是坐在这里休息。”方多病目瞪口呆,只听他又道,“快去快回,展大侠失血太多,定要喝水。”方多病被他用“展大侠”的大帽子扣了两次,恨恨的瞪了他两眼,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方多病离开不久,李莲花伸指往展云飞胸前点去,展云飞双目一睁,一把抓住他的手,淡淡的道,“不需如此。”李莲花柔声道,“别逞强,年纪也是不轻了,你又还没娶老婆,自己该多照顾自己些。”他仍是在展云飞胸口点了几指,扬州慢的内劲透入气脉,展云飞失血虽多,元气不散,胸前背后的伤口均在收口。展云飞松开手,脸上也不见什么感激之色,过了半晌,他道,“你的功力……”李莲花微笑,“现在你若要爬起来和我比武,我自是非输不可。”展云飞摇了摇头,他从不是多话的人,这次却有些执着,一字字的问,“可是当年在东海所受的伤?”李莲花道,“也不全是。”展云飞未再问下去,吐出一口气,他伸手去摸剑柄,一摸却摸了个空。
就在这时,不远处微微一响,两人即刻安静下来,只听隐约的铁器拖地之声缓缓而过,随即轱辘声响,又似有车轮经过。声响来自不远处的另外一条通道,那拖地的铁器声很轻,等声音过去,展云飞压低声音,“铁链。”
李莲花颔首,不错,那铁器拖地之声正是几条铁链,在这古怪的溶洞之中,是谁身带铁链而过?
铁链声过去,洞口白影一闪,只穿着中衣,越发显得骨瘦如柴的方多病抱了个直口宝珠顶的瓷罐回来,竟是平安无事。李莲花忙忙的去看那瓷罐,瓷罐里确实是一罐清水,展云飞失血多了也确是口渴,也不客气,就着瓷罐喝了起来。方多病惭惭的一边看着,李莲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从哪里摸来的死人罐子?”
他的话一说出口,展云飞似乎呛了口气,却依旧喝水,方多病干笑道,“你怎么知道?”李莲花敲了敲那瓷罐,“这东西叫将军罐,专门用来放骨灰,这地下难道是个墓?”方多病耸耸肩,指了指外面,“我沿着来路走,一路上没见到半个人,一直走到你打洞下来的地方。我想那铁笼怪暗器厉害,它滚下去的地方大概不会再有活人,就沿着铁笼怪滚下去的路走。”李莲花欣然道,“你果然是越来越聪明了。”方多病得意洋洋,摸了块石头坐下,翘起二郎腿,“然后走到底就有个湖,我四处摸不到装水的东西,突然看见湖边上堆满了这玩意,就抓了一个倒空了装水回来。”
李莲花怔了怔,“湖边上堆满了这玩意?”方多病点头,“堆得像堵墙一样。”展云飞不再喝水,沉声问,“罐里当真有骨骸?”方多病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死人罐里当然有骨骸,老子也不是故意用这个给你装水回来,那骨骸被老子抖进水里,罐子也洗干净了……”李莲花皱起眉头,“这地下如果放了许多骨灰罐子,或许……或许这里真是个墓。”方多病抓了抓头皮,“墓?可是下面全是水啊,有人在水坑里修墓的吗?”李莲花喃喃的道,“天知道,但这可是个不但有许多死人,还钻进来许多活人的地方……”他突地往地上一躺,“天色已晚,还是先睡一觉。”方多病心里一乐,大咧咧也躺下,“老子今天真是累了。”展云飞闭目打坐,以他们在竹林中迷路的时间计算,此时已近二更,的确是晚了。
不管溶洞中究竟是宝藏或墓穴,一切疑问都可等明日再说。
但李莲花和方多病睡得着,他却不敢睡。
剑不在手,方才那奇怪的铁链之声让他有些紧绷,在蕲家住得久了,再过上危机四伏的日子,他竟有些不适应。
这一夜过得出奇的安静,寂然无声,仿佛溶洞里这一块角落全然被人遗弃。展云飞不敢睡,但扬州慢的真力点在身上,前胸背后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坐着坐着不知何时朦胧睡去。当他醒来的时候,李莲花和方多病还在睡,他突的有些苦笑,身在险境,竟有人能睡得如此舒服,倒是了不起。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多病打了个大哈欠,懒洋洋的起身,闭着眼睛四处摸索了一阵,没找到衣裳,茫然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那外衣从昨天醒来就不见了。李莲花被他无端摸了两下,也茫然坐了起来,呆呆的看了方多病好一会儿,眨眨眼睛,眼里全是迷茫,“干什么?”方多病喃喃的问,“我的衣服呢?”李莲花本能的摇摇头,“你的衣服不见了,我怎会知道……”突然想起他那件价值千金的衣服的确是被自己拿去当门帘,顿时噎住。方多病一见他脸上的表情,立刻怒道,“本公子的衣服呢?”李莲花干笑,“扔毒雾里了。”方多病大怒,“那一早起来我穿什么?”李莲花道,“在这地下黑不隆冬,穿什么都一样……”方多病冷笑,“极是极是,既然穿什么都一样,那你的衣服脱下来让给我穿!”李莲花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袖,抵死不让,“万万不可,你我斯文之人,岂可做那辱没斯文之事……”方多病暴怒,“他奶奶的,你脱老子衣服就是英雄好汉,老子要脱你衣服就是辱没斯文了?你当老子稀罕你那件破衣服?老子要穿你衣服那是你的荣幸……”
那两人为一件衣服打成一团,展云飞只做不见,耳听八方,潜查左右是否有什么动静。方多病眼看逮不住李莲花,突的施展一招“左右逢源”,一脚将李莲花绊倒,双手各施擒拿将他按住,得意洋洋的去扒他的衣服。李莲花当即大叫一声,“且慢!我有新衣服给你穿——”
龙王棺08
此言一出,不但方多病一怔,连展云飞都意外了。昨夜混乱之际,大家的行李都扔在马上,李莲花哪里来的新衣服?方多病更是奇了,“新衣服?你也会有新衣服?”李莲花好不容易从他手里爬起来,灰头土脸头昏眼花,甩了甩头,“嗯……啊……衣服都是从新的变成旧的……”方多病斜眼看着他,“那衣服呢?”李莲花从怀里扯出个小小的布包,方多病皱眉看着那布包,这么小一团东西,会是一件“衣服”?
展云飞眼见这布包,脑中乍然一响,这是——
李莲花打开那布包,方多病眼前骤然一亮,那是团极柔和雪白的东西,泛着极淡的珠光,似绸非绸,虽然被揉成了一团,却没有丝毫褶皱。他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展云飞已低呼出声,“嬴珠!”
嬴珠?方多病仿佛依稀听过这名字,“嬴珠?”展云飞过了片刻才道,“嬴珠甲。”
嬴珠……甲?方多病只觉自己的头嗡的一声被轰得七荤八素,“嬴嬴嬴嬴……嬴珠甲?”展云飞点了点头,“不错。”
嬴珠甲,那是百年前苏州名人绣进贡朝廷的贡品,据传此物以异种蛛丝织就,刀剑难伤,虽不及嬴握,穿在身上却是夏日清凉如水,冬日温暖如熙,有延年益寿之功。嬴珠甲进贡之后,被御赐当年镇边大将军萧政为护身内甲,传为一时佳话。回朝后萧政将此物珍藏府中,本欲静候圣上归天之时将嬴珠甲归还同葬,不料一日深夜,在大将军府森严戒备之下,此物在藏宝库中突然被盗,此案至今仍是悬案。又过数十年,此物在倚红楼珍宝宴上出现,位列天下宝物第八,结果珍宝宴被金鸾盟搅局,天下皆知嬴珠甲落到笛飞声手上,又随金鸾盟的破灭销声匿迹。
却不想这东西今日竟然出现在李莲花手中。方多病叫了那一声之后,傻了好一会儿,“死莲花,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这问题不但方多病想知道,展云飞也想知道,这是笛飞声的东西,为何会在李莲花手里?李莲花面对两双眼睛,干笑了好一会儿,“那个……”方多病哼了一声,“少装蒜,快说!这东西哪里来的?”李莲花越发干笑,“我只怕我说了你们不信。”方多病不耐烦的道,“先说了再说,这东西在你手里就是天大的古怪,不管你说什么我本就不怎么信。”
“这东西是我从海上捡来的。”李莲花正色道,“那日风和日丽,我坐船在海上飘啊飘,突然看见一个布袋从船边飘过去,我就捡回来了。天地良心,我可万万没有胡说,这东西的的确确就是在那海上到处乱飘……”
“海上?”方多病张大嘴巴,“难道当年李相夷和笛飞声一战,打沉金鸾盟大船的时候,你正好在那附近坐船?”李莲花道,“这个……这个……”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展云飞却已明了,突然笑了笑,“莫约是笛飞声自负武功,从来不穿嬴珠甲,只把这衣服放在身边。那艘大船被李相夷三剑斩碎,沉入大海,船里的东西随水漂流,让你捡到了吧?”
他很少笑,这一笑把方多病吓了一跳,李莲花连连点头,钦佩至极的看着展云飞,“是是是。总而言之,这衣服你就穿吧,反正本来也不是我的,送你送你。”方多病看着那华丽柔美的衣服,竟然有些胆寒,展云飞淡淡的道,“你身上有伤,嬴珠甲刀剑难伤,穿着有利。”方多病难得有些尴尬,抖开嬴珠甲,别别扭扭的穿在身上,那衣服和他平日穿的华丽白袍也没太大区别,他却如穿了针毡,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