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福”脸上泛起一丝神秘而狡猾的微笑:“我用什么方法把他们关在‘窟窿’之中,难道你也知道?”李莲花咳嗽一声:“那办法容易得很,千变万化,用什么法子都行,比如说……你假装心灰意冷把《黄泉真经》丢进水塘,那严福定会偷偷去拣,你待他下水之后往水里丢翡翠绿,严福在水中骤觉水中有毒,只得急急钻入‘窟窿’,那便再也出不来了。而对付牛头马面只需你自己跳进水里,不怕他不追来,他一下水你就往水里施毒,反正你中毒已深,他却未曾尝过翡翠绿的滋味,如此这般,你们定要钻入‘窟窿’避毒,水里既然有剧毒,他们自然出不来,那便关起来了。”他信口胡说,“严福”脸色微变:“虽不中亦不远,嘿嘿,江山代有才人出,若在三十年前,我非杀你不可。”李莲花吓了一跳:“不敢、不敢……但你钻进‘窟窿’之后又做了些什么把我钉在石壁上,我便不知道了。”
“严福”哼了一声,听不出他这句“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个‘窟窿’,便是出产翡翠绿的矿坑,坑里充满毒气,那两人一到‘窟窿’里面,很快就中毒倒地,他们内力不及我,中毒之后武功全失,我要将他们吊在石壁上有何困难?即使将他们大卸八块,五马分尸也不是什么难事。”李莲花连连点头,极认真地道:“极是、极是。”“严福”缓缓地道:“但我如何肯让这两个奴才死得这般痛快?我将翡翠绿装在袋里,浸在洞内水中,当时……我以为翡翠绿之毒,多半是为人所害,这两个奴才可能有解药,所以对他们严刑拷打,使尽种种手段,但那两人却说什么也不告诉我解药所在。后来……有一日,陈发那混帐竟然妄图运气将毒气逼往陈旺身体之中,妄图牺牲兄弟性命,杀我——我便一剑将这个怪物斩为两半,不料陈发和陈旺分开以后,居然不死……”他呆呆地看着渐渐下沉的太阳,那太阳已垂到了地面,声音暗哑,有气无力,没有半分当年狠辣残暴的气息,但当年的怨毒仍是令人毛骨悚然,“我当即潜水逃走,谁知陈旺居然在洞内爬行,到处挣扎……我不知‘窟窿’和严家庭院仅有一土之隔,主院之内的土墙被陈旺掘出一个洞来,随后大火从洞里喷了出来,将我府中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李莲花悠悠叹了口气:“想必当时你房中点着熏香,烛台之灯,有明火,翡翠绿毒气遇火爆炸”“严福”低沉地道,“自从‘严青田’死后,严福和陈发陈旺失踪,我便戴着严福的人皮面具,但大火过后,府中人心背离,一夕之间,走得干干净净。我心里恨得很,当即打造精钢镣铐,等我回到‘窟窿’,陈旺已经死了,陈发却还活着,他练了几十年的武功,毕竟是没有白练。我将那两个叛徒钉在石壁之上,日日夜夜折磨他们,直到半年之后,他们方才死去。”他仍是呆呆地看着夕阳,“但我武功大损,已不如武林中第九流的角色,江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想找我报仇,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黄泉真经》,除了留在此地做打铁的‘严福’,天下之大,我竟无处可去。”言罢,语言中深刻的怨毒已变成了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苍凉,这位当年威震四方的江湖恶徒,如今处境,竟是连寻常村夫都不如。
“如今让你这般活着,更痛苦过让你死……”李莲花慢慢地道:“世道轮回,善恶有报,有些时候,还是有道理的。”“严福”淡淡地道:“几年之后,我取下严福的人皮面具,镇上竟没有一人认出‘严福’该长得什么模样……也是我当年行事谨慎,无人识得我真面目,方能让平安活到今日,可见上天对我也是有些眷顾。”李莲花叹了口气:“你……你……你难道不觉落得如今田地,与你当年所作所为,也有些干系么?若非你当年行事残忍,待人薄情,你身边之人怎会如此对待你?”“严福”“嘿”了一声,李莲花道:“无怪虽然你落得如此田地,当日黑蟋蟀下到‘窟窿’之中发觉内有尸骨,你还是一箭射杀了他。”
“严福”森然道:“我不该杀他?”李莲花道:“你……你……”他脸上微现惊慌之色,“难道你也要杀我?”“严福”冷冷地道:“你不该被杀么?”李莲花蓦地倒退两步,严福缓缓站起,他手中持着一个模样古怪的铁盒,不消说定是机簧暗器,只听“严福”阴森森地道:“黑蟋蟀该死,而你——更是非死不可,三十年前我会杀你,三十年后,我一样会杀!”李莲花连连倒退,“严福”道:“逃不了的,在此三十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钻研一种暗器,即使武功全失,仍能独步江湖。当年武林之中有‘暴雨梨花镖’天下第一,如今我这‘阴曹地府’也未必不如。年轻人你很幸运,做得我‘阴曹地府’中第一人。”
李莲花大叫一声,转身就逃。“严福”手指扣动,正待按下机簧,正在此时,有人也在大叫:“死莲花!你他妈的根本就是故意的!……”“严福”心头一跳正待加力按下,眼前一花,一阵疾风掠过,手指已被人牢牢抓住,半分也动不了,抬起头来,眼前抓住他的人白衣华服,瘦得有如竹竿,正是今日午时还对他十分同情的方多病。“严福”手指一翻,虽然指上无力,仍旧点向方多病虎口,方多病手上运劲,“严福”点中虎口,一声闷哼,却是食指剧痛不已。李莲花逃得远远的,遥遥转过身探头问:“你点了他穴道没有?”
方多病连点“严福”数十处穴道:“死莲花!你千里迢迢写信把我骗来,就是为了抓这老小子?这老小子武功脓包之极,比你还差,你怕什么?”李莲花遥遥答道:“他毕竟是当年黄泉府府主,我心里害怕……”方多病哼了一声:“当年黄泉府府主何等权势,哪会像他这样?死莲花,你有没搞错?”李莲花道:“有没有搞错,你问他自己……说不定他都在胡吹大气,假冒那黄泉府主。只不过我明明叫你在楼里等我买菜回去,你跟在我后面做什么?”方多病又哼了一声:“我想来想去,死莲花的话万万信不得,上次买菜是在偷看别人鸡鸭,谁知道这次又在搞些什么鬼?”李莲花遥遥地歉然道:“这次真是多亏你了,否则‘阴曹地府’射出,我必列无疑,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方多病怪叫一声:“不必了不必了,谁知道那玩意儿射出来你躲不躲得过?谁知道你涌泉相报报的是什么玩意儿?我怕了你了,免礼平身,本少爷准你不必报什么恩。”言下他夺过“严福”手中的‘阴曹地府’,随意一按,只听“砰”的一声大响,那铁盒陡然一震,两枚绿色事物奔雷闪电般炸出,刹那之间,已深深嵌入石板之中。方多病目瞪口呆,这绿色的东西只怕便是翡翠绿,这剧毒被如此射出,要是沾上了人身,那还了得?瞧了手中那危险事物一眼,他打开盒盖,里头两枚翡翠绿石子已经射出,方多病吐了口气,当着“严福”的面,将那铁盒扭成一团,掷入簸箕之中,“严福”穴道受制,无法开口,只瞧得双目大瞪,如要喷血。
李莲花十分同情地看着他:“这人就让巡案大人亲自交给花如雪,想必三十年来,他的许多故友都还很想念他。”方多病斜眼看他:“那你呢?”李莲花微笑道:“我伤势未愈,自是继续养伤。”方多病道:“借口!”李莲花咳嗽一声,忽然道:“我还有个地方想去瞧瞧。”
'四'黄泉真经
李莲花想去看的地方是“窟窿”旁边那严家旧时的房屋,那些昔日繁极一时的楼宇早已倾倒,面目全非。其中坍塌的一处房间淡淡地散发一些烟气,李莲花和方多病挑开一些碎砖一看,里面是个甚大的锅炉,有些铁水尚在炉中流动,奇怪的是炉下并没有柴火。李莲花道:“原来此炉和‘窟窿’相通,他利用‘窟窿’里的毒气炼炉融铁,果是聪明的法子,当日射死黑蟋蟀的那一箭,也是从此炉射出。只消插入一支铁箭,关上鼓气的这个口子,让铁箭指着入毒气的这个洞口——大概也就是当年不知是‘牛头’还是‘马面’挖的这个口子,然后炉中闷火烧尽,烧出的热气无法散发,就把箭激射出来,射中了黑蟋蟀。”他喃喃地道:“无怪底下毒气并不浓郁,原来都被这炼炉烧去了。阎罗王虽然吃了这翡翠绿的大亏,那也是得贤能用,幸好武功全失,否则,否则……那个也是可怕的很……”
“死莲花,这里有一本书哪。”在李莲花自言自语之时,方多病从炼铁炉边的地上拾起一本被翻得破烂的黄色小书,其中画满有形图画,“这不会就是什么《黄泉真经》吧?怎么放在这里烤鱼干?”李莲花“啊”了一声,如梦初醒:“这不是吧?《黄泉真经》既然名列江湖最神秘的几项武功之一,我想该有黄缎封皮,檀木盒子,金漆题字,藏得妥妥当当,万万不会放在这里。”方多病瞪眼道:“你怎知它该有黄缎封皮,檀木盒子……”李莲花正色道:“依常理推断,应当就有。”方多病道:“胡说八道……”李莲花拾起那本黄色小书:“这书字迹写得如此之差,纸质如此恶劣,尤其是人像画得如此丑陋歪曲,多半不是《黄泉真经》,想那《真经》何等难得,怎会是这般模样?”方多病道:“这也有些道理,但是……”李莲花手臂一抬,微笑道:“这既然不是《真经》,你我又何须关心它是什么?”“啪”的一声那本书自李莲花顶上画了道弧线,笔直掉入了炼铁炉中,“哗”的一声起火。
方多病“哎呀”一声,他已想到这书十有八九就是《黄泉真经》,李疯子却硬说不是,如今居然将它烧了!李莲花掷书起火,连看也不多看一眼:“还是押解严青田给花如雪比较重要,你我还是早点启程吧。”方多病连连点头,和李莲花携手离去。
二人离去之后,那卷在火炉中烧得面目全非的黄色小书渐渐被火烧毁,火焰之中,每一页灰烬上都清清楚楚地显示出四个大字——“黄泉真经”。
女宅
'一'祸机
秋风潇洒,香山的红叶自古散发迷人的风韵,如今经过“香山秀客”一番整理,理去败叶杂枝,越发是红得庄重浓郁,观之令人浑身舒畅。
今年秋季,“香山秀客”玉楼春做东,宴请朋友秋赏香山红叶,此宴名为“漫山红”。玉楼春和金满堂乃是挚友,若说金满堂是江湖上最有钱的人,玉楼春大约可算第二,因此受他邀请前来观红叶的人,自然与众不同,比如说“舞魔”慕容腰,比如说“酒痴”关山横,比如说“皓首穷经”施文绝,比如说“冷箭”东方皓,比如说“一字诗”李杜甫等等等等。慕容腰舞蹈之技堪称天下第一,关山横喝酒之功约莫也不会在第二,施文绝自然是背书背得最多,东方皓的箭法最准,李杜甫的诗写得最好。这些人都是江湖之中奇人中的奇人,而其中有个凑数的叫做李莲花,玉楼春宴请他并非是为了他有一样什么技艺天下第一,而是为了谢他查破金满楼离奇死亡一事,特地请他吃饭。
这些人虽然形貌不一,老少皆有,俊丑参差,高矮各异、但简而言之都是男人,是男人么,就喜欢女人——玉楼春特地将众人的居所安排在香山脚下一处也是天下绝妙无双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女宅。
女宅,顾名思义,便是有许多女子的宅院,简而言之,也就是妓院。不过这一处妓院和天下其他的妓院大大不同,这里的女子是玉楼春亲自挑选,以他喜欢“天下第一”的脾气,这里的女子个个有绝技在身,或吹箫、或弹琴、或刺绣,都有冠绝天下之称,因此寻常男子难以一亲芳泽,若非有玉楼春看得上眼的什么东西,否则寻常人是一脚……不,连半脚也踏不进女宅的大门。这里的女子也从不陪客过夜,除非她们心甘情愿,否则也就是喝喝酒,唱唱歌,划划船,世上庸俗之事,这些女子是断不相陪的。
如今李莲花正端坐在这女宅之中,左边坐的是施文绝,那书呆子今日破例穿得整整齐齐,绝无半点污渍,听说前些日子去赶考,也不知考中没有;右边坐的人和施文绝大大不同,那人高冠金袍,蟒皮束腰,相貌俊美,脸上微略上了些脂粉,唇上涂着鲜艳的唇红。若是别个男人这般涂脂抹粉,众人定然作呕不已,但此人施起脂粉起来,竟是妖艳绝伦,别有一番风味,并不怎么惹人讨厌,这人正是慕容腰。关山横坐在慕容腰之旁,此人身高八尺,体重莫约有个二百五六十斤,犹如一个巨大的水桶,听说他有个弟弟叫做关山月,却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公子,也不知真的假的。关山横之旁坐的一黑衣人,骨骼削瘦,指节如铁,皮肤黝黑之极,却闪闪发光,浑身上下就犹如一支铁箭,这长得和箭甚像的人自然便是东方皓。东方皓之旁坐的那人一席青衫,相貌古雅,颔下留有山羊胡子一把,腰间插三寸羊毫一支,正是李杜甫。
而施文绝之旁坐的那人一身朴素的布衣,虽然未打补丁,却也看得出穿了许久了——正是许多有钱的读书人最喜欢的那种,又旧又高雅的儒衫。那人的年纪也不太老,不过四十出头,一头梳得整齐的乌发,面貌温文尔雅,右手小指上戴有碧玉戒指一枚,只有这价值连城的小小碧戒,方才看得出主人富可敌国,是“香山秀客”玉楼春。
这许多人坐在一起,自是为了吃饭,而此时酒菜尚未上来,玉楼春方才刚说了一番贺辞,此时拍拍手掌,这装饰华丽,种了许多稀世花草的宴庭中,后边丝弦声响,一个红衣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虽然说女宅之名天下皆知,大家也都深知其中女子必定个个惊才绝艳,但这红衣女子走出的时候,众人还是微微一震,心下都感吃惊。这出来的女子皮肤甚黑,但五官艳丽,身体高挑,一袭红衣裹在身上,只见曲线凹凸毕露,十分妩媚,犹如一条红蛇。只见她目光流动,突地对着慕容腰一笑,越发是妩媚动人到了极至。玉楼春道:“这位姑娘,名唤赤龙,精于舞蹈,过会儿跳起舞来,慕容兄可要好好指点一二。”转眼看慕容腰,却见他本来高傲自负的脸上流露出吃惊之色,仿佛女子赤龙深深震憾了他。
施文绝低低地道了声:“妖女。”关山横哼了一声。“美女,美女!”李杜甫摇头晃脑,仿佛这等绝色只有他会欣赏,而如施文绝这等庸人自是绝不能领会的。正当几人为赤龙之妖微起骚动之时,清风徐来,带来一阵淡淡的芬芳,嗅之令人心魂欲醉,如兰惠、如流水、如明月,随着那芬芳的清风,一个白衣女子跟在赤龙之后,姗姗走了出来。这女子一出场,施文绝顿时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已不知身在何处,连东方皓都微微动容,李莲花“啊”了一声,玉楼春微微一笑:“这位是西妃姑娘,善于弹琴。”
方才赤龙妩媚刚健,光彩四射,但在这位西妃映衬之下,顿时暗淡了三分。这位白衣女子容颜如雪,清丽秀雅,当真就如融雪香梅、梨花海棠般动人,正是施文绝心中朝思暮想的那种佳人,她又何尝不是世上千千万万男子梦中所想的那位女子?赤龙走出之时,众人议论纷纷,西妃姗姗而出,竟而一片寂静,男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神色各异,竟把赤龙忘得干干净净。
等众人呆了好一阵子,施文绝痴痴地看着西妃,喃喃地问:“既然有西妃,不知尚有东妃否?”玉楼春脸色微变,随即一笑:“曾是有的,不过她已赎身。”施文绝叹道:“如此女子,真不敢想象世上竟还有一人和她一般美……”玉楼春道:“东妃之美,岂是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