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再不反抗,没人会帮她的。
她不可以再糟蹋自己。
她夸张地往地上吐口水,用袖子一直擦自己的嘴。
她要他知道,即使他英俊、即使他有钱,她都厌恶他的亲吻!
没有人可以控制她的一生!
而庆莳这动作,才真正激怒了李兰英。
他又粗鲁地扳住庆莳的头,想要强吻她。
庆莳惨叫出声,对他又踢又打,不断扭曲身子想挣开他。
李兰英看到她的眼泪,怔了一下,又像是怕伤了她,就松开了手。
庆莳反应快,马上夺门而出,循着游廊往后门逃去。
「她跑啦!她跑啦!」后娘的声音在后头尖叫。「王大班!王大班!快去把她追回来!快去啦——」
庆莳回头一看,以为会看到王大班那肿大的身躯滚动的滑稽模样,没想到追出来的人竟是李兰英。只见他瞠大圆眼,狰狞着脸,快步朝她走来,接着跨起大步,冲向她来。
她拼了命跑,一个拐弯。眼看后门就在前边,就在这时,她被李兰英抓到了。庆莳以为他会打她,可没想到这李兰英竟还是吼着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吃我!我要你吃我——」然后拉近她,又要吻她。
庆莳一急。拉下他的手,大口一咬,李兰英倒抽一口气,松开对她的箝制。
庆莳跟跄了几步跪在地上,又站了起来。她撕心裂肺地对李兰英大叫:「我的心、我的身体,绝对不会卖给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的工人是我自己!」
李兰英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像石化了一样,静静地站在原地。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庆莳慌张地拉开小门,逃出了这个一再出卖她人生的家。
全身都快冻僵的庆莳,到了黄昏时刻,依然在大栅栏街上晃荡。
她想要找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可是年关将近,许多商号店铺都开始结帐了,更何况她是个女儿身,谁会用一个是姑娘家的学徒呢?
她想起她对李兰英喊的话。
我的心、我的身体,绝对不会给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的人是我自己!
喊得多顺口呵!可是当她决意当起自己的主人后,她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眼看大街上的人马越来越稀少,官府里的人都出来了,准备关上胡同口的栅栏门。再过一刻,钟鼓楼就要响起声音,开始实施净街了。这一晚,还有以后的每一晚,她要何去何从?可她绝不能回去,回去就会被卖给那个邪佞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
庆莳一愣,陷入思考里。她想得很认真,还差点儿被路过的驴车给撞到。
当她理清了思绪后,表情有点痛苦。可她的脚步还是坚定地朝韩家潭与柏树胡同一带走去。那一带胡同,是当年戏班进京表演时,下榻歇息的地方,久而久之,那儿也就渐渐地形成了风月场。
她趁着那净街的三百下鼓声响完前,拐进了这条柏树胡同。这一带地方就没有实施严格的禁宵管制,到了夜晚还是华灯灿烂,路人车轿熙来攘往,只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姑娘家来到这儿,显得很格格不入。许多经过她身边的男人,都会不怀好意地看她一眼,搞得庆莳神经紧张。
庆莳经过一家戏园,只要站在门口,就可以把里头的戏台看得一清二楚。她好奇地站在入口边角,看到一个武生扮相的戏子,身穿白蟒靠、头戴紫金盔等行头,手上拿着银色长枪、马鞭等道具,站上戏台亮相。庆莳看入神,觉得那戏子的扮相好帅气,好像真是一个可以上战场打胜仗的大将军似的。
可是台下忽然传来了叫嚣声,要那戏子转个圈。戏子娇笑了一下,依言转圈,像展示商品一般,让戏客把自个儿看个够,可这一声酥麻了男人心的娇笑,却也把将军的英气给打散殆尽。
接着又有叫嚣声响起,要那戏子下台,侍候她相识的老斗(注三)倒茶、用点心,那戏子也乖乖地照做了。于是,庆莳就呆呆地看着,一个本该精神抖擞上场打仗的大将军,下了戏台给男人们喝茶陪笑。
庆莳不知道,这是戏园的一个不成文规矩,叫「站条子」,让扮好相的戏子站在戏台口,给老斗品头论足一番,算是送给熟客的额外服务。
「喂!你黏在那儿干啥?」戏园门口前招客的大爷过来赶人了。他粗着声,挥挥手,像赶狗似的。「去!去!快走!走!」
庆莳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她来到一处角落,借着远边灯笼的光,将自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想,自己这身粗布衣裳,灰土土的落魄模样,进青楼妓院找工作,应该不会……被拉去接客吧?
她什么都能做,家事样样会,很能吃苦,而且也习惯应付刁钻任性的小姐,应该能在这里找个打杂的工作吧?
她连连地深呼吸,然后拐进小巷子,找到了一家妓院的后门。
她敲了敲门……
她真后悔自己敲了那扇破门!
没想到,她找到的是一个「上娼」的四等妓院。
这种妓院压根儿不需要打杂的丫头,他们根本请不起。他们最需要的是年轻的姑娘——长得平凡、穿得灰上上的也没关系,因为这土娼的大半妓女,本来就是年老色衰,都是靠俗劣脂粉来招揽生意,年轻的姑娘在这儿就像鱼翅一样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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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倔强如庆莳,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踏入火坑?
那天晚上,她一看情况不对,本想掉头就走。
却被两个门卫大汉给拦住。
她反抗过。
而反抗的下场就是这样——被那凶悍的领家嬷嬷,关在一个不见天日、能冻死人的阁楼里,被饿个三天三夜。
庆莳捂着脸,紧缩着身子,窝在角落,不敢乱动。一乱动,肚子就会饿,身子就会冷,好像会死掉一样。
她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吗?她要死得这么没分量吗?她的人生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在这最脆弱的时刻,她想起了梅岗看她的眼神。
想着,她的心情就会好一点?这三天,她就是这样熬过的。
那眼神总是在说,她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你愿意跟我分享任何东西,这份心意,对我来说很重要。
庆莳紧闭起眼睛,挣扎着。
庆莳这名字,绝对是我往后的记忆里,最灿烂的光芒,相信我。
在这里死掉,谁都不会发现。
如果我的爱能让庆莳快乐,那我愿意……以身相许。
她想活下去,这是她思考了三天得到的答案。
虽然当初是她把他赶走的,可是她还是好希望,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真的成为某个人心目中,那最重要的人。
庆莳,让我进去,好不好?
她还记得,自己把他赶出去的那一天,他在门外那样求她。
庆莳张开眼,咬紧唇。她决定了。
如果,如果还有机会出去,她想要找到梅岗。
她会跟他说,假如过去能再来一次,她会打开门,让他进来,进来保护她、进来爱她。
她勉强地挺起身子,爬到门边。
她要跟他道歉,跟他说,对不起,她脾气不好,她不该这样对他。
她吃力地举起手,拍了拍门。可声响小,好一会儿外头都没动静,她再施力,又拍了好几下。
还有,她想,向他道谢。
谢谢、谢谢他愿意用爱来珍惜她,让她有了想活下去、活在这个一直伤害她的世界上的动力……
她吸气,无力地喊道:「开……开门!我答应……我答应接客……」
「今晚起,你开始挂牌接客。」领家嬷嬷把打理清爽的庆莳叫来帐房,指着那挂在墙上的花名格中的一只水牌,凶道:「你的花名就叫迎春,知道了吗?」
「知道了,嬷嬷。」庆莳低着头回答。
领家嬷嬷粗鲁地捏起庆莳的下颚,左右搬弄地打量她,然后邪笑道:「喂得饱饱的,也不用施脂粉,就人模人样,挺好的。」接着又变了脸。「一开始顺从些不就得了,还这样折腾咱们!你最好给我好好干,没把老斗们侍候得服服贴贴的,有你好受的!」
庆莳憋住了气,可全身还是害怕地颤了一下。
训完话,领家嬷嬷把她推上楼,楼上的房间是这座三合院里唯一比较衬头的,他们留给她用,可见他们对庆莳抱的希望多大。
把庆莳赶上楼去,领家嬷嬷又把站院子的(注四)与门房叫来,吩咐道:「今晚一定要大力宣传,咱们进了新姑娘,而且还是年轻的上等货。多招呼几个都没关系,一定要把业务做起来,否则咱们翠杨馆就要关门大吉啦!」
「好的!嬷嬷。」男人们答喝。
庆莳在楼梯角听到这对话,赶紧冲回房间。
她抚着胸,心跳得好快。她怕得身体都软了。
多招呼几个都没关系?一定要把业务做起来?这是什么话?
即使她受过许多苦、许多折腾,但她终究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单纯姑娘家。一想到要让那么多的男人碰她的身体,之前鼓足的勇气与决心,又都耗得一滴不剩了。
她看了看这土窑地方,很灰很破,家具简陋。只有一张炕床,还有一组四仙桌椅。难得有座花几立在角落,可上头的花不但谢了大半,连花几本身都摇摇欲坠。
她的身体、她的心,还有她的一生,到了最后,也要变得像这间土窑一样,又臭又旧,又恶心吗?
她的嘴唇开始发抖。她不要、她不要——
能活下去的方式,应该还有很多种吧?还有很多种吧?
庆莳把这房间的窗户全打开了,一个一个往下望。
她不一定要接客,她可以逃走,逃出去、活下去……
可这一望,却让她的腿更软。
没想到楼梯才没爬几层,这楼房的高度已经高到足以摔死人。而唯——扇临靠屋脊的窗,又被死死地封住,看来他们早料到有人会要这招。
庆莳连脚都开始抖了。
她不放弃,又冲出这间房,把二楼有窗户的地方全搜了一遍,就是希望可以找到逃出去的路。
然而最后,她只是颓然地跪在窗台旁,在心里拔着菊花瓣——看自己是要留在这儿接客,还是赌一把,跳下去,看脚会不会摔断……
第4章(2)
可心里的菊花瓣还没拔完,门房已经接到客了——
她听到门房拉长着声音喊:「客来咧——」
然后是一阵她听不清内容的细碎交谈声,接着是领家嬷嬷好得意、好快乐的尖笑声,看来此名嫖客来头不小,谈出的价钱让人很满意。
笑声暂歇,门房再喊:「迎春姑娘屋!要住局!」(注五)庆莳倒抽一口气,再看了一眼窗台下的高度,她紧闭着眼睛,挣扎了一会儿。
当她听到楼梯角传来了咿咿呀呀的上楼声,还有领家嬷嬷嘘寒问暖的娇笑招呼时,她牙一咬——
转身回房,好好待着。
她惧高,真跳不下去啊……
「咱们如果哪儿怠慢了爷,请爷告诉咱们,咱们一定会改进!」领家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爷好眼光,选到的迎春姑娘可是未开苞的清倌,爷是她的第一个呢!不过她若侍候得不周到,您不满意,也尽管跟我张嬷嬷说,我一定会好好教训那丫头,让她多学学技巧……」
领家嬷嬷真是高兴呵!毕竟他们的客层都是来自低下的苦力工人,像眼前这种穿金戴银的阔人,会上他们这下四等的翠杨馆来,还从来没有过呢!而且他下的盘儿钱可真不手软,不使尽浑身解数招呼,怎么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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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诡异的是,这爷怎么好像早就知道迎春在这儿?她记得门房、站院子的都还没出门宣喊呢!这爷就悠悠哉哉地进来,指名要了迎春的水牌。
至于房里的庆莳,则手忙脚乱,她很想躲起来,可是这简陋的房四四方方的,又能让她躲到哪儿去?要坐在炕床上等嘛……她可真不甘愿当一只待宰的羔羊啊!
她的初夜,就真的要葬送在上窑这种地方?
此时,男人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
「真没人碰过她?」
庆莳一愣,这、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
不会吧?
不——
她绝对不要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当然、当然,我张嬷嬷拿翠杨馆的名誉向爷发誓,您绝对是迎春姑娘的第一个。」在门外头,领家嬷嬷拍着胸脯,继续油嘴滑舌。
「很好。」男人说:「你们再差个人,到胡同底的万兴饭庄,包个桌来,我不吃你们灶上的东西。」
「嗳!好的,爷。」领家嬷嬷讨好地问道:「您要什么菜,我们差人全给您包来。」
男人马上念出菜名:「腐乳肉。溜鸡片。开阳白菜。冬瓜盅。金镶辣椒。煨茄子。大饼。还有大葱。」然后又挑剔地再补充:「腐乳肉要梅花肉。溜鸡片的玉瓜要脆。开阳要白菜心。辣椒子全剔除。大饼要烙得酥,大葱要山东的。还有,菜一定要热得烫口,否则我全不吃。」
「好的!好的!咱们马上去办!」领家嬷嬷的声音一变。「听到没?还不赶快去办!去!」
接着,就是人咚咚咯冲下楼的声响。
「好了,爷。」领家嬷嬷又笑:「请来会会咱们的迎春姑娘吧!」
说着,门就咿呀地被推开了……
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时,领家嬷嬷的脸都青了。
「呃……爷,这个、那个……」
她拼命在脑里想措辞,好跟这难得上门的贵客,解释眼前这离奇的状况——那死丫头竟然不见人影?
逃走了吗?不可能,她亲眼送她上楼的,楼下都派人守得牢牢的,绝逃不了!
那人咧?都跟贵客收了盘儿钱了,怎么向人家交代……
哟,一定是藏起来了!死丫头,敢畏客,这房里唯一能藏人的,就是那四仙桌下。她绝对要把这臭丫头给揪出来,抽她一顿鞭好消气!
领家嬷嬷正要弯身查探,就在这时——
这贵客竟呵笑了一声,说:「迎春姑娘想跟我玩游戏?要我找出她?」
领家嬷嬷一愣,还没答话,男人往房里一站,板着脸,挥挥手。「你下楼去,不要打扰我同她玩游戏。」
「嗳,有需要……再唤我啊!」真是个怪客啊!发生这种找不到人的乌龙事,怎么还会帮他们找台阶下?
领家嬷嬷退了出去,门给合上了。
躲在四仙桌下的庆莳,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再继续盯着那男人的动静时……
忽然,男人蹲了下来,看着庆莳——
庆莳捂着嘴,差点儿尖叫出声!
果、果然——是李兰英那疯子!
他跟她跟到这种不等的土窑妓院做什么?是特地来嘲笑她的吗?笑她喊出那么自以为是的话,最后还是落到了被男人玩弄的地方来吗?
庆莳觉得好羞辱,把头埋在膝盖里,双手捂着耳,打死不理他。
室内沉寂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都没有人走动。李兰英就这么一直看着窝成小球状的庆莳。看了好久好久……
之后,他才站起身,拉开椅子,坐在靠门的那一面,替庆莳挡住了门口。
又这样静了好一阵子。
这静,让庆莳都觉得很不自在。她偷看前方,看到了李兰英双腿跨得开开的坐姿。她狡猾,他找她,找到这种会污辱他尊贵身份的土窑来,就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吗?他不嘲笑她吗?不污辱她吗?
此时,领家嬷嬷又回来了,这回是为贵客泡壶热茶。庆莳倒吸口气,总怕领家嬷嬷会一进门就瞧见她窝在这儿。不过还好,有李兰英大刺刺的跨坐在她前面,替她挡去了这层危险……
庆莳愣了一下,心里怪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