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无数细碎的雪沫,又飞快地隐于夜色之中,而长街那端,那男子也正在打量着她。
她听到他诧异的声音自长街那头传来,“叶子……”她微微蹙眉,那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似有似无,听不真切,很快那男子再次说了一声:“叶子?”
这一次她听真切了,那语调带着疑惑和震惊。她张了张嘴,想告诉那人他认错人了,她是惜月不是叶子,可话到嘴边,她忽然意识到,那人也许认得她?他是在喊她从前的名字?她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那男子的样子,而那男子,似也想证实自己的疑惑,伸手将遮住自己半张脸的风帽摘下。
惜月终于看清了,他有一张飘逸出尘的脸,仿佛不似人间烟火的仙人,他身上穿的青色长衫,其实是僧袍……那男子是个和尚。
“叶子……你不认得我吗?我是亦离。”
他的年纪看着约莫和燕诩相近,声音温和好听,带着切切的关怀,相貌也亲切和蔼,让她莫名生出想亲近的心思,可是,亦离……亦离……她喃喃默念了几遍,脑中却是一点印象也无。
她想摇头,可看着亦离那关切和殷盼的双眼,她忽然生出一丝愧疚和不忍,她觉得她的否认对他来说,是一种伤害。
然而亦离已从她的沉默中看出端倪,“叶子,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无荒山,大悲寺,草尾堂……你都忘记了?”
她怔怔看着他,他所说的,都和她的过往有关吗?她禁不住上前一步,胸口似有个锤子在敲打,“你……你认得我?我以前和你认识?”
她的脚刚刚迈开,却被燕诩喝止,“惜月,回来。”
亦离在听到燕诩喊她做“惜月”时,身子猛地一颤,脸上是不可抑制的愤怒,他看向燕诩和她紧紧相握的手,怒喝道:“燕诩,你叫她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第12章 请求
燕诩依然握着惜月的手,嘴角始终噙着浅浅的笑,目光和煦有礼,仿佛真的遇上了故人,“亦离,你认错了,她不是什么叶子,她是惜月。”他微微侧了侧下颚,朝惜月道:“惜月,我还要和这人叙旧,你先回宫去。”
惜月看着亦离,脑中乱轰轰的,她不想走,直觉告诉她,那个叫亦离的和尚知道她过往的一切,而且和她关系非浅。
燕诩见她不动,脸色一沉,冷声道:“惜月,听话,回宫等我。”
惜月的心慌了一下,她最害怕的事情便是燕诩对她生气,他若生气了,会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她。她虽然很想从亦离口中打探更多关于自己的过往,但她更害怕惹燕诩生气。她踟蹰地望了亦离一眼,云竹已上前拉过她的手,示意她离开。
亦离长剑出鞘,纵身奔往惜月的方向,“叶子,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无荒山!”
剑气夹着寒霜,有雷霆万钧之势。分散在各处的云卫早已悄然现身,不待亦离奔近便迎了上去,青石街上霎时刀光剑影一片。
接应的马车已驶近,云竹护着惜月上了马车,惜月透过半遮的帘子,看到亦离和数名云卫缠斗在一起,燕诩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
马车隆隆驶远,惜月探出半边脸朝后望去,亦离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左冲右突,拼命试图摆脱云卫的纠缠,往她的方向追来,她在渐行渐远的马车里,依稀听到亦离那哀切又愤怒的声音,“叶子……你别相信燕诩的话……是他将你害成这样……他不是好人……他是恶魔……”
马车渐远,呼啸的风将他的话吞没,他的身影也被湮灭在飞舞的雪花里,一切又归于平静。
自那晚后,燕诩一直没有来看她。她脑中不断浮现那晚那个叫亦离的僧人在云卫包围下横冲直闯的身影,她凭直觉猜到那僧人和燕诩之间似有冤仇,她是燕诩的人,理应和他同仇敌忾,但莫名的,她就是担心亦离的安危。
她磨了云竹几日,云竹终于受不了她的碎碎念,告诉她那晚亦离在苦斗一番后离开了,也不曾受伤。她安下心来,又问亦离的身份,但云竹却再不肯松口,只提醒她亦离是世子的逆麟,在世子面前最好别提这个人。
雪连着下了数日,今日好不容易晴了。殿宇上覆了厚厚的一层雪,只飞檐边上偶尔露出绿色的瓦当,惜月坐在殿顶之上,从这角度远远看去,九重宫阙,连连绵绵的一片,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
她掰了掰手指,自那晚起,已经整整十日,燕诩没有来看过她,明明两人同住一宫廷内,她想见他一面却难如登天。那晚逛灯会时的温情,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她想不懂,为何他对她好时,能将她宠上天去,不过一昔之间,却又能对她冷淡如此,连片言只语也无。
“喂,天寒地冻的,你在上面做什么?”
燕旻的声音自下传来,惜月探头往下望,燕旻披着貂皮大氅,两手放在嘴边呵着热气,一边跺脚一边向上张望。他身后站着那名叫子烁的明焰使,正好奇地仰着头打量她。
“下来下来,你今日好运气,我带了壶父皇赐的秋露白,这天儿喝着正好。”
连日大雪,燕旻已几日没出过门,今日总算天晴,他带上酒便往霁月宫来了。可惜惜月此时并没有应酬他的心思,探头看了他一眼,又将身子缩回。
“我今日不想喝酒,你找别人喝去。”
“哎,我说,那上面有什么好看的?”燕旻碰了软钉子,难得没有发脾气,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跳了跳,倒是来了兴致,他朝子烁招招手,“子烁,来,我也要上去瞧瞧。”
子烁二话不说,上前揽了燕旻的腰,提气一跃,将燕旻带上殿顶。燕旻呵呵笑着,猫着身子摸到惜月旁边。惜月无奈,怕他受凉,将自己身下垫的牛皮垫分了个给他。燕旻坐下,兴奋地四处张望,搓着手道:“乖乖,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这宫廷,倒是新奇。哎?那不是邀仙台吗?这么看着,倒不觉它如何宏伟了。”
他指向南边,殿宇重重之中高高拔起一座塔楼,屹立在宫廷的南部,是先帝宴驾后,今上特意为先帝修建的祈福台,据说是整个翼城最高的建筑,置身其上,可以俯瞰整个翼城。
他兴致勃勃,又指向另一处,“你看,那是德清殿,是老头子上朝的殿堂。再往北,有株银杏的那处,便是我住的韶宁宫,那株银杏已上百年了,一到秋天便一树的金黄,那些小丫鬟最喜欢捡它的叶子……”
皇帝对燕旻生厌,燕旻也不怎么待见自己父皇,和惜月混熟以后,私下里只称他老头子。
惜月只淡淡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听他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你知道,现在瑾云在哪个殿里吗?”
燕旻不屑地嗤了一声,“整天就知道想他,你真是出息。他到底有啥好,不就书多读了点,人长得俊些?这样的人,翼城世家子弟里多得是,你这般稀罕他,也不见他对你多看重,连个名份也没给你。”
他嘴巴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清楚,燕诩当得起人中龙凤四字,他只是看不惯身边的人个个对他捧如明珠,却对他这个太子视若无物。
见惜月抱着膝巴巴地看着远处殿宇,燕旻不耐地指了指远处,“那儿,承德殿,是老头子的书房,若是下了朝老头子还要议事,便将臣子宣到承德殿。这个时辰,你心心念念的人,多半在承德殿向老头献殷勤。”
惜月眼睛一亮,看着承德殿的方向怔怔出神。
燕旻哼了一声,忿忿地捡过一根落在瓦上的枯枝,有一下没一下胡乱抽着,正无聊着,忽听惜月道:“太子,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怔了怔,又有些好奇,“何事?”
她转头看他,“查一下我的身世,和我以前的事。”
这下燕旻来了精神,扔掉手中枯枝坐直了身子,“你、你这是为何?你不是因为生病了,才忘记以前的事的?你以前是何身世,难道燕诩从没告诉过你?”
“他只说我是个孤儿,是他一位故人的妹妹,而那位故人已不在世了。”
惜月摇头,神色有些落漠。她以前也曾想方设法打听自己的过去,可她困在宫廷里,可问的人又不多,伺候她的宫人本身就不知情,云竹知情却不会透露,燕诩更不会多说半句,而她若是问他,他只会沉着脸看她,看得她心里直发虚。
“他不喜欢我问以前的事,所以我也不敢多问,他所说的故人是谁,也从来没告诉过我。”她想,他大概是看在那位故人的份上才照顾的她。
燕旻看了她一眼,“你一向将他看是天,既然他不喜欢你问,你为何还要查?你不怕他知道后生气?”
她咬了咬唇,那晚亦离的话再次响起,是他将你害成这样,他是恶魔……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我觉得事情不太简单。祭灶节那晚,我和他在东市遇到一个出家人,叫亦离……”
“亦离?”守在两人身后的子烁,忽然诧异道:“你遇见亦离了?他重新剃度了?”
惜月扭头望向子烁,“你认识他?他是什么人?”
子烁垂眸看着惜月,她那懵懂无辜的模样,让他胸口有难言的悲愤和悲凉,他将拳攥得紧紧的,只冷声道:“一个明明凡心未尽,离不了贪嗔痴的俗人,却又自欺欺人,每日吃斋念佛,也不怕亵渎了神灵。”
惜月有些愕然,她对亦离有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那晚虽没多少接触,却能感觉亦离对她的善意,可从子烁口中,她却听出他对亦离的不满和敌视。
她有些生气,“我问你亦离是什么人,你说了等于没说。你认识他?了解他的为人?若不认识,就别信口开河。还有,你方才说他重新剃度又是怎么回事?”
子烁直视着她,孤狼般的眸子微微一眯,眸子里有跳跃的火苗,“我不认识那种懦弱小人。”他说罢也不理会燕旻,径直跃下飞檐走了。
惜月瞠目,朝燕旻恼道:“狂妄之徒!你怎么管教的下属,纵得他轻狂无礼,也就你才忍得了他。”
燕旻讪讪道:“忒是无礼了些,我回去教训他。对了,你方才说那个出家人是怎么回事?”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细想了一下那晚的情景,“他说他叫亦离,还叫我做叶子,看样子是认识我的。”她知道燕旻一向对燕诩怀着些敌意,便没将那晚对燕诩不利的话详细说,只道:“你若肯帮我查,可从无荒山、大悲寺、草尾堂入手。”
☆、第13章 为难
燕旻挠了挠脑袋,“无荒山、大悲寺、草尾堂……这都什么地方啊,听都没听说过。”
惜月摇头,忽然想起上次在萧山狩猎时遇到的那个奇怪的老和尚,也不知这个亦离和那个老和尚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但那个叫亦离的出家人,当时问我还记不记得这些地方,我想这些地方大约和我以前有关。”
燕旻略一思忖,便道:“成,我替你查!你在宫里连说得上话的人都没几个,我不帮你你还能指望哪个?”
他倒是明白她的处境,惜月心里感激,又叮嘱道:“只是,你也得万分小心,若让瑾云知道了,少不得会怨上你。”
燕旻不在意地摆摆手,“就算知道了,他又能奈我何?”他是太子,他才不怕他会找他麻烦,“不过他若是知道了,虽不敢明着和我说事,对你必定是迁怒的。得,若如此,到时你全推到我身上,我就说是我自己好奇想知道罢了,量他也不敢如何。”
惜月心头一暖,以前他总爱和她抬杠,总是找她麻烦,她对他又怕又恨,远远见了也要兜路走,如今两人已放下敌意,她逐渐发现他的可爱之处,表面看着什么也不在乎,荒唐不讲理,其实对着自己在乎的人,他根本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她微微张嘴,想要说声谢谢,燕旻已拍着屁股站了起来,“这鬼地方,都快冻成冰渣子了,有什么好瞧的。走走走,喝酒去!来人来人,架梯子!”
两人下去后,命人在湖边亭子里置了火盆取暖,又让人送了些鹿肉来烤着吃,一边吃烤肉一边喝酒,倒也别有野趣,直喝到晌午时分才作罢。因燕旻来时只带了子烁一人,眼下子烁却不见踪影,云竹便吩咐几名霁月宫的内侍送太子回去,刚指派完,却见子烁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朝亭子走去。
碧空如洗,白雪皑皑,他扶着腰间佩剑,意态风流从容,加之模样又长得俊俏,若不是身上穿着侍卫的服饰,这般扶着剑悠悠踱步的样子,直教人以为他是哪家勋贵的公子王孙。
云竹忍不住刺道:“哟,原来是子烁啊,我还以为是哪位大人到宫里来了。出身明焰司的人就是不同凡响,连自己伺候的主子也可扔下不管,说走就走,何时想起了再来瞧瞧,云竹当真羡慕。”
子烁停下脚步,原本淡漠的脸上挂起浅笑,身子朝云竹倾了倾,“云竹姐姐羡慕?明焰司招贤纳士一向不拘男女,姐姐若自问能熬得过明焰司的千锤百炼,从斗兽笼里全身而退,像姐姐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子,在明焰司必大有前程,不如子烁替姐姐向佟大人引荐一番?”
云竹其实才二十出头,被子烁唤了几声姐姐,俏脸绯红,“谁稀罕?我不过是想提醒你,你平素散漫无礼不要紧,可这是在霁月宫,太子若在霁月宫出事,我们世子爷平白惹一身骚,你身为太子近侍更是脱不了关系。”
子烁却没理会她后头说的话,一双俊目在云竹脸上打转,“哎,我倒是忘了,姐姐是云卫的四大护卫之一,深得世子信任,自然不稀罕人间炼狱一般的明焰司。”
云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道那是自然,她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好意提醒,你不爱听便罢了。既然你来了,便请你这位太子最看重的人才护送他回去吧。”
她抬脚要走,子烁却似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绕着她转了一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又道:“真真奇了,以云竹姐姐的相貌身段,跟在世子身边这么多年,居然仍是个部下,倒是可惜了。”
云竹脸色微变,子烁已自顾道:“不过细想,倒也不奇怪。姐姐刚才好心提点子烁,子烁也投桃报李,提点姐姐两句。世人相貌皆由父母所赐,好坏不由己,若长得美貌,自当敬谢上天。然而女子能否攥牢男人一颗心,却不光是靠相貌……”
他又向云竹靠近了些,朝远处亭子里正和太子说话的惜月努了努下巴,低声道:“性情彪悍,言辞刻薄的女子,男人都不爱。姐姐要学惜月姑娘那般,娇嗲憨纯,乖巧听话,方能打动男子。肺腑之言,姐姐切记,不谢。”
云竹气得浑身发抖,正待发作,子烁却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略显俏皮的虎牙和腮边小酒窝,大手一挥便朝亭子走去。园中还伺立着一些宫人,此时个个垂着脑袋盯着脚尖,云竹只觉那些人都听到了子烁说的话,他们心里定是在嘲讽自己。太子还在,她发作不得子烁,只得跺了跺脚愤恨地走了。
燕旻见子烁来了,也不追究他刚才的无礼,起身要走。惜月和他一起走出亭子,子烁则走在两人后头。
“若想知道你今日所问,今晚子时,思过宫枣树下见。”
惜月心头一凛,回头望去,子烁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她再看看四周,燕旻走在前头,云竹不知去向,近处只站了两三名宫人,却似什么也没听到。
那一晚燕诩依旧没有来。入夜后的霁月宫清冷萧条,因着天冷,宫人们早早歇下了,惜月却望着缠枝帐幔辗转难眠。今日和燕旻分别时子烁的话她听得分明,她万分诧异,更猜不透他的意图。听他今日说起亦离时的语气,她猜测他大概是知道亦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