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那汤,慢慢喝了一口,没有盐的姜蛋汤,有些辣,还有些蛋腥,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他低了头,眼眶一片氤氲雾气,也许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因为这碗汤,不知不觉陷入了她无心撒下的网而不自知。
她紧张地问他,“怎么了,烫着了?慢点喝。”
他摇了摇头,“惜月,你也喝,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他记得上一世,他们从这个屋子走出去后不久,她就被安逸带走了,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恢复记忆的,他只记得,他再次见到她时,那个深深爱着他的惜月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他充满恨意的叶萱。
他能扭转自己的命运,却不确定能否扭转别人的命运,如果上天注定他的惜月迟早有一天会消失,他希望在她消失前,亲口告诉她他曾经加诸于她的一切,他不要重演上一世她拿着匕首刺向他的那一幕。
他没有变,他依然是那个充满野心的燕诩,重活一世,他的野心比上一世更强更大,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这一刻的想法,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
☆、第55章 分别
关于自己是如何失忆,又是怎样来到燕诩身边,以及自己到底是不是顾惜月的替身,叶萱虽听安逸说过,但她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不过是安逸的片面之词,她一直想亲口听燕诩告诉自己,就在不久前,他曾说再给他多点时间,他会给她一个交代。
但她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真相便猝不及防地,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一字一句自燕诩嘴巴亲口说出,她连给自己一个怀疑的借口也没有。
“……你的舞步像极了她,那是她独创的舞步,我本以为世上只有她一人才有那样的舞姿。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又见到了惜月,可就在我怔怔看着你越舞越近之际,你却一剑朝我刺来,若非当时佟漠就坐在我身侧,我的胸口定会被你刺个窟窿……你不肯束手就擒,拼死顽抗,最后奄奄一息,血流了一地。也是巧,那日的歌舞就安排在花园,你的血竟引来数只蜂蝶翩跹不肯离去,佟漠说,只有异血人的血会招峰引蝶……后来,我命佟漠用天音琴抹去你的记忆……”
他教她抚琴,让她练字,让她学各种礼仪,严格控制她的一言一行,想将她变成第二个顾惜月。然而,无论他如何悉心教导,她却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顾惜月温文娴雅,她活泼好动,顾惜月性格隐忍,她则大胆热情,顾惜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对这些却丝毫不感兴趣,勉强学了许久,连皮毛也没学成。
她不过是表面上变成了惜月,其实骨子里依然是原来的叶萱。她像一团炙热的火,时时刻刻在他身侧燃烧,不知不觉中将他寒冰一样的心烘暖了,潜移默化,他渐渐习惯了她的胡搅蛮缠,习惯了她不成调的琴声,习惯了她暖暖的温度,却又偏偏不自知。
他最后一锤定音,“所以……你真正的名字,是叶萱,不是惜月。”
残破的屋子一时静谧无声,叶萱怔怔看着燕诩,许久没有开口。燕诩也看着她,她的沉默让他忐忑不安,脸上看着平静,实则手心里全是汗。对于她知道真相后的反应,他其实一点底也没有,他不知道她是会恨他,离他而去,还是会选择继续留在他身边,他只知她现在心里必定乱得很。
良久,叶萱终于打破沉默,“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坦然道:“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我寂寞,想将你塑造成惜月的替代品陪着我,二是因为我恨亦离,而你是他的妹妹,我想利用你报复他。”
她却摇了摇头,“不,我是问,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你方才不是说你一直想要十方策吗?如果我这个异血人清醒了,你不怕我跑掉或来个鱼死网破?没有我的血,你怎么打开十方?你原本的打算,是在你取得十方策后再告诉我真相的吧如果我没死的话。”
他怔住,原以为她会怨他欺骗她,利用她,没想到她关心的竟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真相。他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他不知不觉爱上的女子,她总是能让他感到意外,他自以为自己了解她,事实却恰恰相反,就像现在,他猜不透她的心思,而她却轻而易举就洞悉了他的内心。
他再次抿了抿苍白的唇,两颊因接下来的话而微微有些发烫,“是,我原本的打算,是在我取得十方策后再告诉你真相,是去是留,都由得你。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你……也猜到了不是吗?惜月,我爱你,不,或者我应该说,叶萱,我爱你,我不会利用你的血打开十方,十方策……我不要了。”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继而又问:“可你怎么能肯定,你爱的是叶萱,而不是惜月?叶萱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记忆,根本不会爱你。”
燕诩看着她,脸色虽仍虚弱苍白,可那双眸子却熠熠生辉,“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惜月这个人。我以前不懂,以为你被抹去了记忆,就能按照我的意愿变成另外一个人,其实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死过一回我才明白到,你从来就没有变过,无论你的名字是惜月还是叶萱,你骨子里,依然是原来的你。所以……我能肯定,燕诩爱的,是叶萱。”
良久的沉默后,叶萱终于开口,却是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是好些了?可有办法联络到云卫?”
他的眸子顿时一暗,随即一颗心也缓缓沉了下去。他垂眸想了片刻,道:“你要离开我?”
叶萱沉默,可这种沉默相当于默认,他又问:“你打算去哪?”
她摇了摇头,真相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得让她不知所措。情感上,只有惜月记忆的她依然爱着这个男人,可理智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可她想,她不应该再留在他身边了。
他缓缓点头,“那好,我不勉强你。”看着她木然起身,他又道:“你往右边小道下山吧,那边的路隐秘些,应该不会遇上魏人。”
上一世,他们就是往右边走的,不久后就遇上了安逸,而他则遇上彻夜搜寻他的云问等人。既然她决定离开,有安逸在她身边定能保她周全。或许这一别,她会继续她原来的轨迹,记起所有的事情。他已向她坦白过,在她记起所有事情后,至少不会像上一世那样恨他吧。
叶萱转身离去,刚刚迈出门口之际,燕诩忽然将她叫住,“叶萱,你听好了,如果决定了离开我,最好恨心一点,离得远远的。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若你我再有相逢的一日……便由不得你了。”
她回身看去,他无力地靠在草堆上,脸色依然苍白,衣衫虽算不上褴褛,却也决不鲜亮,明明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嘴角偏偏噙着笃定的浅笑,一双凤眸流光溢彩,依然是从前那个运筹帷幄的睿王世子。
她暗自一咬牙,猛地转身离去。
她的身影转瞬消失,燕诩缓缓敛起笑意,两指揉着眉心陷入沉思。直到半个时辰后,屋外有了动静,云问终于带着人寻来了。
不待云问发问,燕诩便吩咐道:“传讯给佟漠,即日起寸步不离保护父王,若陛下传召,务必推诿不见。极乐丸的事让他不必担心,我来处理,子烁暂时不要动他,我另有安排。还有,魏国太子还在禹城,传令鬼军,务必活捉魏国太子。”
待伤口处理完毕,燕诩走出屋子,山林特有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芬芳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心中郁愤一扫而空,“启程回翼城。”
魏国的战事刻不容缓,但相比之下,翼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做。
山林里鸟鸣啾啾,一派春和景明的气象,叶萱脑中却乱轰轰的一团,只知低头不停地走,以致安逸忽然出现她也茫然不知。
“叶子……”安逸先是一阵惊喜,随即见她神色茫然,脸色也不太好看,忙问道:“叶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萱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是你……你没事吧?”
她虽说着关心的话,可那疏离戒备的神色,却让安逸的心一沉,方才的喜悦之情顿时淡了不少,他冷冷朝她身后看了一眼,“燕诩呢?”
燕诩两字让叶萱身子一僵,虽明知那人曾害得自己不堪言状,可她扪心自问,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她木然道:“云卫的人已找到他了,你要杀他,已是不可能,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我劝你尽早离去。”
她说罢不再理他,自他身边走过,继续往前走。
安逸却一把拉住她的手,“云卫的人来了?那你这是上哪去?”
她猛地抽手,一掌朝安逸劈去,“不用你管。”
她的掌风夹着一股阴冷寒气,气劲比起上次更加霸道,安逸大吃一惊,侧身躲过,“叶子,你究竟练的什么邪功?是燕诩让你练的吗?那卑鄙小人定是又想了什么法子害你,你千万别上他的当,待我去杀了他!”zyh
叶萱将他拦住,一声不吭又向他攻去,安逸不想伤她,一时又甩不开她,只好硬接了几招,心中一时愤恨难平,“叶子,你别再执迷不悟了,我说过,燕诩根本不是好人,他在乎的不过是你身上的血,若没你的血,他打不开十方的机关!他将你当成惜月,不过是为了报复亦离!”
叶萱手中不停,只道:“我知道。”
安逸怔了怔,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你之所以失忆,正是燕诩害的?”
“我都知道。”
安逸跃开两步,心中惊骇,“你都知道?你……你都想起来了?”
叶萱摇头,“不,我没想起任何事,是他告诉我的。”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告诉你的?”随即又冷笑道:“他那种人,和你说的每一句话怕是精心设计过,避重就轻,尽挑对自己有利的和你说,你怎么能信他?”
“他告诉了我全部,包括十方策的事。”
他怔住,“十方策的事?他居然会告诉你十方策的事?”见她沉默,他怒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何还要阻止我杀他?”
她咬着牙,眸中闪过痛苦神色,须臾才道:“我不要他死。”
安逸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怒极而笑,“叶子……真想不到啊,燕诩的所作所为,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可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不相信。我真没想到,你宁愿相信燕诩也不愿意相信我。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他做了那么多伤尽天良的事,明明知道他害得你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你竟然还要维护他?为什么?他到底有什么好?他只稍轻轻一句话,就让你鬼迷心窍,连尊严也不要了吗?”
叶萱捂着耳朵连连后退,在明知真相后,她为什么还要维护燕诩,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痛苦地闭上眼,在安逸再次上前逼问之际,猛地挥出一掌,随即身子凌空一旋,几个起落便消失于林中。
安逸知道负伤的燕诩就在附近,若错过这次机会,将来再难下手杀他,可眼见叶子跑得飞快,他实在不放心,一咬牙,往她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56章 质问
燕诩一行秘密回到翼城已是四月,他出征时翼城尚在严冬,眨眼过了三个月,再回来时已是烟柳满皇都。然而他根本顾不上多看这满城春色一眼,匆匆从侧门进了睿王府。
暮色四合,睿王的书房还未掌灯,一片沉寂。燕诩进来的时候,他正负手而立,看着墙上先帝的一副真迹。
燕诩跪下请安,睿王恍若未闻,也没开口让他起来。燕诩就那么跪着,直到有下人进来将灯点燃,室内徒然亮了起来,睿王才沉沉开口,“说罢,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竟能让你这个主帅在关键时候弃部下不顾,扔下一个烂摊子自己潜回翼城?”
没有父子间久别重逢的喜悦,睿王的语气甚至带着些不满,但这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语气,却让燕诩心头微热。
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地板上被烛火拖得长长的身影道:“父王不必担心魏地战事,孩儿已有安排。孩儿秘密回京,是想趁陛下不日病逝之机,拥立父王登基。”
睿王霍然转过身来,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你……你说什么?”
燕诩抬起头,直视睿王,“父王,您没有听错,孩儿方才说,要拥立父王登基为帝。”
睿王先是大骇,继而大怒,“混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若要坐上那张龙椅,还需等到今日?我辛苦隐忍多年,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到了今日,你居然要我走回头路,坐上那个位置?”
“孩儿知道,父亲穷半生之力,只为孩儿找到十方策,一统天下。可是父亲有没有想过,若我们找十方策失败呢?”
睿王脸色不由一变,“不可能!极阴之日经多位高人演算,不会算错。异血人和祭品都有了,眼下只缺伏羲八卦,这面八卦就在大悲寺,你说过你有办法取得到的。最坏打算不过派兵将大悲寺荡平,我就不信区区百多名僧人,能敌得过千军万马。你说,我们怎么可能会失败?”
燕诩薄唇紧抿,父亲自被废去太子之位后,便一心一意替他寻找十方策,花了半生的心血,眼见再过数月,多年的夙愿即将实现,现在却突然告诉他,他不可能取得到十方策,一时之间怎能叫他接受?可他辛苦赶回翼城,就是为了让父亲看清形势,避免被皇帝秘密处死的悲剧。
他吸了口气,缓缓道:“父亲,十方策……我已经不可能取得到了。”
睿王怔住,随即上前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你不可能取得到十方策?为什么?”
燕诩默了默,他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曾经取十方策失败,并为此死了一回,只好道:“父亲,若我还爱着顾惜月,又岂会舍得将她当作祭品?我已经不爱顾惜月了,所以……我没有祭品。”
“你……你……”睿王指着他,一时气结,怔怔说不出话来,胸口因激动而剧烈起伏,半晌才道:“你……可真是出息啊,枉我费了毕生精力,放弃皇位,呕心沥血地替你张罗,可你倒好,一句没有祭品,就将我所做的一切随手丢弃了,我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燕诩直视睿王,毫不退避,“父亲,孩儿斗胆问一句,父亲一心为孩儿找十方策,到底所图为何?”
睿王脸色一沉,微微弯起腰看着跪于地上的燕诩,眸中闪过凌厉之色,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所图为何?天地有十方,一策涂万灵,这句话你难道不懂吗?谁得到十方策,谁便是这片天下的主宰,只要得到十方策,区区一个晋国算什么?北边的齐国,西边的秦国,南边的楚国,甚至再远些的吴越、巴蜀,届时统统向我们俯首称臣,天下万民,无一不是我们的子民,这一整片天下,统统是我们的,统统都是我们的!你懂不懂?”
最后那两句几乎是咆哮,然而燕诩始终平静无波,“不错,取十方策,就是为了得到天下,说到底,十方策于我们而言,只是条捷径。父亲,孩儿初心不改,对这个天下志在必得,可是父亲,难道我们除了靠十方策,就不能靠自己的本事拨云雾见青天,争得这个天下入囊中?”
睿王眸子猛地一眯,“你……什么意思?”
燕诩道:“孩儿的意思是,天下我要争,但我无需靠十方策,我要靠自己一双手,一把长戈,替自己闯出一条青云大道。也许得花上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一生,但孩儿知道,总有那么一天,这片天下定能被孩儿牢牢攥在手中。”
睿王低低笑了几声,“所以……这就你自前线星夜赶回翼城的原因?劝我放弃十方策,趁陛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