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良辰转头看着她,眨眨眼睛欣喜地道:“蕊儿?”
蕊儿见良辰认出自己,不由开心地笑得更甜,长开了的一张脸,没有了小女孩的婴儿肥,很清秀的小佳人。
蕊儿是江正宇回来后留养的水灾孤儿,和许良辰差不多的年纪,可以算是一起长大的,感情比一般的主仆自是不同,而良辰也从未把她看作丫头。
光阴似箭,命运不同,两人相见别有一番感慨。正聊着,听廖玉凤含笑走过来:“蕊儿,让你喊小姐吃饭,怎么反倒连你也不见了影子?原来是故人重逢抚今追昔呢,好了,用完饭再聊,不要饿坏了小辰。”
说着,拉了许良辰的手,向餐厅走去:“你姨丈和施先生要喝小酒,让我们不必理会他们,今儿的中饭只有我们娘三个,做的都是往日小辰喜欢的家常菜,尝尝看还是不是往日的味道?”
挽了许良辰落座,见江竟芜不在,良辰有些不解地问道:“廖姨,竟芜呢……”话音未落,餐厅的门打开,江竟芜端着一只素白瓷的碟子笑嘻嘻走了进来:“这是我最棒的手艺,请两位女士尝尝。”
碟子放到了自己面前,许良辰抬眸看过去,是自己幼时起就偏爱的蒸水蛋。
“既然有人夸了口,小辰快尝尝,做的不好,看他怎么下台?”廖玉凤笑着拿匙羹盛了一些到许良辰的细瓷碗中,连连催她品尝。
见江竟芜胸有成竹的模样,许良辰不由笑起来,不再客气拿起来尝了一口,细细品了味道,脸上现出了惊异的神情,接着又尝了一口。
自己吃这道菜有些年头,却似乎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嫩滑美味的蒸水蛋?!
看着许良辰惊讶和赞美的眼神,儿子宠溺满足的笑容,廖玉凤心中一叹。蒸水蛋是道十分常见的家常菜,要把这样的菜式做成美味,秘诀只是一个,就是用心。
听竟芜说,他初初学做蒸蛋,不是水量过多,水蛋分离;就是蒸得过老,水蛋成了蜂窝,难以入口。要蒸出美味的水蛋,需要控制好水量、水温、打蛋的技巧和蒸的火候,傻儿子也不知尝试了多少次,才蒸出这嫩滑美味的水蛋。
就为了此时博佳人一笑,这份良苦用心,连她这个当妈的,也不得不为之动容,可见儿子对小辰用情之深!但愿小辰能明白,两人郎情妾意惺惺相惜才好……
名重十里洋场的“燕州三公子”之一、无数名媛佳丽念念倾心的江大少,为了自己放下身架亲自下厨,而且水蛋品质非同一般,可见不是初次出手,竟芜是不喜欢吃鸡蛋的,为了自己,他这般用心……这份情许良辰又怎会不明?
可是……许良辰眼前闪过冷面大少目光灼灼的双眸,竟芜现在是大帅府的署长,若是段奕桀知道……会不会对竟芜不利?
一桌复活了美好回忆、由廖姨和江竟芜亲自下厨主理的美食,许良辰却吃的心绪难宁,只觉眼下处境令自己为难。
她没想到,让她更难过的还在后面……
第二十三章 他要见你
江公馆她居住过的小房子,一切如故。
客厅里淡青色的沙发,玻璃面的茶几,窗边那张带踏脚的竹摇椅,小小的书桌和书柜,里面依然是她读过的那些外文书籍。
书桌上那本临走时放下的原版《夜色温柔》,还翻开在插了书签的那页,桌边的日历,还是自己离去的日子,上面用铅笔写了法文“再见”;跨进内室,还是那张不大带着栏杆的木床,青纱的蚊帐是新的,有着美丽的流苏和花边,摆设简洁而温馨。
打开门,许良辰走到阳台,过去的日子自己曾无数次在这里远眺,快乐地看见过很多风景:洋房南面的花园,刻意散乱铺就的鹅卵小径,一泓碧水,池里有荷花和金鱼,雪松、香樟等树木和玲珑的假山环池而立,记得旁边那块太湖石上,还刻着姨丈写的“嘉庐”二字。
阳光从广玉兰浓密的枝叶间洒下斑驳的影子,许良辰幽幽叹了口气。当年阳光,今天的影子,岁月就像深藏了一切的智者,无喜无悲,看着人间的欢乐哀愁。
昨天启明门前的情景令她担忧,今天一早便打了电话回去。
史密斯校长话说的委婉,许良辰的心却直直沉了下去:“……密斯许,我很遗憾,同事和学生们都很想您和您生动美妙的授课,但是那些‘无冕之王’却不愿意放过我们,请原谅,您的课校委会暂时请苏西小姐代授,等降降温我们不再是热点,便立即请许先生回校,您看可好?”
史密斯校长的做法,许良辰虽然无奈却能够理解。
启明是燕州最好的女校之一,进学校读书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自己使学校成了被注目的焦点,师生们整天被新闻记者围追堵截纷纷扰扰,就是学校容忍,家长们恐怕也有意见。校委会防微杜渐的做法虽然无情,却是釜底抽薪尽快恢复学校教学秩序的最好办法。
启明如此,圣玛丽女中的工作恐怕也悬了,许良辰认命地打电话过去,不出所料,玛丽修女温柔含笑的声音,传递了同样的信息。
许良辰有礼地致歉、道谢,挂上了电话。
低头看着自己修长柔白的手,她无声苦笑,大姐说的丝毫不错,这些大少真不是轻易沾惹的,段某人偶尔发疯,却轻而易举地断送了自己的工作……除去戴维负责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现在的十里洋场,自己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份合适和喜欢的工作了吧,不由很是闷闷不乐。
许良辰把心情掩饰地很好,廖玉凤却从丫头那里听说了她打电话的事,不由很为她担心。
良辰自幼聪慧有志,不是闺中娇柔的千金小姐,读书有益社会是她的理想,现在竟然失了工作,可想而知她的心情。
于是,想了半天,打了几个电话出去。
接下来几日,廖玉凤一直不肯让许良辰回孙府,除去细心安排药与膳食,自己一直陪着,多方安慰,江竟芜也总是尽可能地过来,许良辰心下感激,想想躲在这里好歹比孙府隐秘,便也没有坚持回去。
这天傍晚,许美辰突然来访,不知和廖玉凤说了什么,把许良辰拉上了汽车。
“大姐打麻将赢了?”许良辰笑着调侃:“这么晚了把我拉出来,是不是要请我吃饭?
许美辰笑着横了妹妹一眼:“你倒好,从医院回来,一头扎进江公馆,连究竟怎么回事也不和我说一声,害得姐姐整天提心吊胆的,段……怎么肯放你回来?”
许良辰苦笑着点头,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许美辰诧异地看着她,沉思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略过这个话题絮絮讲着近来外面对此事的反应,不久车子在理查饭店门前停下。
这是租界新建的酒店,楼高五层,英国新古典主义的外形,成排的拱形窗,能容纳五百人的宴会大厅宽敞而气派,有十里洋场首创的“熏炙室”(类似现在的三温暖)。
大姐请自己来这里?许良辰有些不解地看了许美辰一眼,正想提问,却见一辆车子驶过来停在了一旁,车窗摇落,是段奕桀英俊冷清的脸,许良辰不由意外地看了看大姐。
许美辰凝视着二妹微蹙的黛眉低声道:“他要见你,说是有正经事……”
许良辰看了大姐一眼,心里有些怪美辰不早说清楚,无奈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便也答应着。罗宏义一脸笑容走过来拉开车门:“大小姐,您好;二小姐,大少请您过去。”
许良辰淡淡颌首,下了车。
段奕桀微皱着剑眉,黑眸炯炯,盯着许良辰坐到一旁。
这丫头竟然一直住在江公馆,还真当成自己家了?江川童鞋也是所有应酬一律拒绝,下班就往梅里美路跑,感情是旧情人重逢,是不是自己不来找就索性做江家人了?那句俗语这几天一直在他心头浮现,让段奕桀的心情没来由的差。
“怎么没住在你表哥那里?”实在忍不住,段奕桀不动声色地斜了许良辰一眼。
闻言许良辰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我住在哪里,也关你大少的事?一瞥没有回答,却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段先生找我,有什么吩咐?”
顾左右而言他,段奕桀盯着她扑闪的羽睫,心里很不爽,却也不再追究,淡淡说道:“没事就不能找你?看来二小姐把那晚我嘱咐的话,忘得很干净呢。”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嘱咐的什么话?许良辰一顿,眨了眨大眼睛,看着她带了茫然的神色,段奕桀的脸登时有些发黑,身子一倾靠了过来。
想不到人前这冷面大少也突然发癫,许良辰心虚地瞥了瞥司机和罗副官,往边上躲去,无奈空间有限,只好不安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越凑越近,英俊的脸上那双黑眸中隐隐有波浪汹涌翻滚。
“二小姐年岁不大,忘性倒不小,看来要时时提醒才行。”段奕桀侧脸,薄唇堪堪贴在许良辰耳边……
第二十四章 老大要我做什么
声音低沉俨然耳语,伴着话音一阵湿热的气息在耳侧萦绕,暧昧地令许良辰不由自主红了红脸,羞恼地瞪了段奕桀一眼,力持镇定:“段先生有什么话请直接吩咐,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我听不懂。别扭地转头对着窗外,你想发神经,我还不想奉陪呢。
段奕桀垂眸,正好看着她黑发如瀑下,一抹玉颈滑似凝脂腻如蝤蛴,不由暗了暗眼神,看着她秀美的耳轮发了会儿呆,就在许良辰心跳如雷时,不动声色优雅地坐回了原处。
许良辰不由悄悄斜了他一眼,一时想不出这冷面大少究竟什么意思。
正在这时,车子停下来,罗宏义打开了车门:“大少,就是这里。”
段奕桀“嗯”一声答应敏捷地下了车,许良辰只好不解地跟随。站定了抬眼看去,心里更加迷惑。
一扇半开的铁栅栏大门,一座貌似寂静无华的院落,一片在晚霞中苍老的白杨林,一排朴实的平房,两座水门汀建造的小小平台,旁边放着一堆钢铁,一班工人正忙碌地工作。
细细听过去,高高的围墙外,却是一片人声鼎沸地热闹繁忙。有小饭馆“来了,楼上请………”的喊声、有小贩叫卖日用品的唠叨、有水果摊老板喊“西瓜,沙瓤………”的磨刀声……小巷里似乎是个市集。
往里看过去,铁栅栏门似乎只是第一道关,后面有持枪的警卫来回巡逻,戒备森严的模样,平房后面,第二道围墙内,隐隐可见一座凸出的小洋楼,这是什么地方?
许良辰看了一眼段奕桀,他正听迎上来的一个中年人低声讲着什么,既不想打听其中的秘辛,也无意追问什么,许良辰退后几步,静静看着旁边的白杨林。
过了不久,段奕桀走过来:“走吧。”
三人上车,离开了这个神秘的所在。
车子掉头,许良辰仔细注意了道路,竟似乎是向着大帅府的方向,不由抬眸看了看段奕桀,段奕桀双眸炯炯迎着她的注视,却不说话,倒让许良辰有些不自然地转了头,想问的话也咽了回去,这人神神秘秘地究竟想做什么?
车子没有在正门停下,而是绕到了帅府西侧,车子驶进小小的院门,一座中西合璧式二层小洋楼出现在面前。错落有致的院墙、赭红色的楼体和围墙,既有中国传统风格的描金彩绘,又有雕刻廊柱等欧式建筑的特色,精美别致。
满院树木葱笼,花香淡淡,院内墙上也摆了盆景,清幽华贵。这是帅府的外院?段奕桀把自己拉来这里想干什么?许良辰看着前面段奕桀挺拔的背影,询问地看了看身侧的罗副官,罗宏义一笑,抬手将她让进客厅。
客厅顶棚居然绘着画着罗马风格的彩绘,家具是法式的,做工考穷,豪华典雅,着军装的侍卫送上茶,段奕桀挥挥手:“准备晚饭吧。”侍卫脚跟一并:“报告大少,晚饭已经安排好了。”
段奕桀点头,看了许良辰一眼:“那就先吃饭吧,等会我有事和你说。”说着前面带路,走进餐厅。
餐厅不大,配套的法式桌椅,薄胎描花的盘碟,里面是精致的五菜一汤,倒是家常便饭。
许良辰明白,冷面大少不想说的事,自己问也问不出来,既来之则安之,也饿了,且填饱肚子再说吧。
许良辰闷头吃饭,段奕桀看她大大方方安安静静,心里暗暗赞赏,不愧是大家出身,留过洋见过世面的,半下午自己什么也不说,现在这丫头心里肯定大把问号,却也能镇定安详,想着,拿起匙羹装了鸡蛋羹送过去。
他的动作让许良辰一怔,旋即回神淡淡说了声“谢谢”,接着低头吃饭。
毕竟是大帅府的“御厨”,手艺自是不错,蛋羹蒸的别有味道,许良辰一边吃,心里却有些嘀咕,整顿饭也没见段奕桀吃鸡蛋,难不成这蛋羹是为自己做的?一时不知道该为这人对自己的了解这样清楚细致而担忧,还是为他的的刻意而不解。
看着眼前静静用饭的许良辰,段奕桀吃的有些心不在焉。尽管窗户洞开,电风扇一直在转,没有风的傍晚还是有些闷热,许良辰白皙柔腻的脸上,浮起一抹红云,恰如五月初绽的新荷,洇着一丝妩媚。
段奕桀的黑眸不由自主扫过那张俏脸,心里浮起一个念头,自古道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若是与这样一个女子同食共餐一辈子,倒也是一件让人不讨厌的事。
两人吃完饭,回客厅坐下,许良辰端了茶杯看看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抬头看着段奕桀,大少,现在饭也吃完了,有事您还不说?
段奕桀依旧沉淀在刚才的思绪中,看过来的眼神有着意外地温暖,让许良辰微怔,视线撞进他幽深的黑眸,心“扑通扑通”急跳了几下,连忙闪避了那波光粼动低了头喝茶。
“二小姐,答应过的事我不想食言;但眼下却有个难题,所以想请你帮忙参详参详。”沉默了一会段奕桀忽然沉声说道。
许良辰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静听下文。
“老人的病这两天忽然加重,”段奕桀皱了眉,看她一眼,方接着说道:“……父亲让我把你带回来……也算是尽人事听天命吧。”
原来如此,许良辰慢慢靠回沙发上,想了一会儿,轻声问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段奕桀眸光一闪,颇是意料之中地勾起唇角:“你说呢,我和你有约定,父亲可没有。”
不仅没有,对许家这位二小姐对大帅府的抗拒和固执,父亲似乎已经有所耳闻,昨天还旁敲侧击地说枪杆子就是硬道理,想要一个女人很难吗,我大帅府是明媒正娶她做少帅夫人,又不是丫头下人,哪来这么多啰嗦?
段奕桀的言外之意许良辰当然明白,这位段大帅强硬蛮横大老粗的名声也不是没听说过,既然他把自己放到了救老娘之命的“冲喜”高度,答不答应恐怕就不是段奕桀说了算的,何况自己。
节外生枝,好不容易搞定这冷面大少,霸道老子又蹦出来了,许良辰暗暗叹口气,镇定地直直看着段奕桀:“那段大帅想我怎么做?”
段奕桀没想到她这么快“屈从”,看了许良辰两眼似笑非笑地道:“这还要我说吗?”当然是做大帅府的未来媳妇,老太太床前表表孝心,看老人家一高兴,能不能病情有些起色。
瞬间明白过来的许良辰瞪了他一眼,手里百无聊赖地轻轻转着茶杯,心里很是郁闷。好歹和冷面大少谈下来的条件,却因为老太太病重而搁浅,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难道命中注定自己要经历这些波折?不甘心。
可是有什么办法?这次是段老大的主意,强取豪夺做惯了的大军阀,应该更难对付。许良辰头疼地皱了眉。
“早先去的那个地方,你觉得怎么样?”正纠结间,段奕桀忽然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