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良辰正有些愣怔,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大姐美辰喜悦的声音响起来:“二妹,你可回来了,哪有眼看婚礼要举行了,还只顾公事忙的家也不回的新娘子?”
许良辰闻声回头,见表嫂蔡凤歧和大姐笑嘻嘻走进来,来不及计较大姐说的话,急忙迎上去:“表嫂,大姐,你们怎么来了?”
“你忙的不回家,我们可不就来了?”美辰笑的花枝乱颤,看得出极是欢喜:“眼看婚礼都要举行了,礼服还没试呢,我和表嫂正着急,四夫人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你这几天有空,请我们来竹苑陪你住几天,顺便把婚礼要准备的一些事办了……”
“大姐,这……”许良辰笑容一滞,正想着怎么和表嫂大姐说清楚,就听蔡凤歧笑着说道:“二妹对这婚事,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二妹,你可千万不能糊涂,”许美辰急忙劝道:“这些日子,不仅卢夫人和大帅府其他几位夫人为了婚事,多次找我和表嫂商量,连段老夫人也抱病见过我们两次,一再嘱咐,不能委屈了二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二妹放心,这次婚事一定会轰动大半个中国……大帅府至为用心,我们许家,再不能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大姐,不是,我……”许良辰有苦难言,大姐身上洋溢出的从未有过的快乐让她心里酸酸的。
作为许家的长女,美辰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得到过应该得到的祝福和期许。在封建思想严重的世家大族,女儿是完全没有份量的。而生下女儿的母亲,也被忽略和轻视……美辰小小年纪,便见识到了人世的寒凉。后来,两个妹妹相继出生,许家亲族许多人暗地里蔑视地呼母亲为“瓦窑”,“烧”出来的全是赔钱货,性格温良的母亲背人处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母亲过世,三姐妹在家中更被视为多余,懂事的美辰,处处呵护着两个妹妹。
性子刻薄的五姨太,冤枉良辰拿了她屋里的一个翡翠玉镯,去当铺当古董被人奚落的父亲回家,不问情由拿起鸡毛掸子便打。美辰跪地求情不得,扑上去死死护住妹妹……那殷红的血流淋漓,许良辰此生难忘。大姐额角那处小小的疤痕,也是那时留下……晚上,三姐妹抱头饮泣,小小的良辰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大姐快乐……
母亲过世,小妹还是幼儿,雇来的奶妈是势利眼,对失了母亲又没有父爱的孩子冷嘲热讽照顾马虎。半夜佳辰发烧,父亲不理姨太太们更是冷眼旁观,还是大姐带着自己、抱了妹妹偷偷出门,走了几个时辰找到外婆府上,好歹救回了佳辰的性命……夜风中,那两个相依相扶的瘦小身影,终生刻在许良辰的记忆中……
后来,三姐妹终被只顾抽大烟、娶姨太太的父亲赶出家门,来到孙家,懂事的大姐乖巧机灵,在温厚的外祖母、表哥表嫂和背后议论讥讽的佣人们之间,小心周旋,努力维护着两个妹妹幼小的心灵。后来,又主动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两个妹妹,自己早早出嫁,把攒下的私房补贴妹妹读书所需……
想起大姐的世俗,许良辰只有心疼,这些并不是天生,生长深闺的大家小姐哪会深味这些世态炎凉?许家凉薄,母亲早逝,寄人篱下的经历,让她一个女子战战兢兢不能展颜。
“……这些年,美辰总担心你和三妹。”蔡凤歧拉了许良辰姐妹坐下,笑拍着许良辰的手说道:“这下好歹争了口气,这些天许家人没少上门,都给你表哥撵了出去……这些人攀高踩低,再也想不到良辰竟成了堂堂正正大帅府的少夫人!……”
“二妹,姐姐终于扬眉吐气了……”美辰红了眼睛:“就连你姐夫那一家小人,也再不敢是那种嘴脸,这些日子谁见了大姐不笑的象朵花儿?……”
看着美辰含泪的笑颜,许良辰心里百味杂陈,大姐的夫家也不是宽厚人家,听说几次要姐姐向表哥讨要职位、好处,被大姐拒绝之后,就变了脸色,连姐夫为家人所逼有时也对大姐甩脸子,美辰的日子并不好过……
应下自己并不想要的这桩婚姻,只从小处说,便会给大姐带来安心和快乐,从此或许自己可以照顾美辰,照顾小妹;在表哥、表嫂需要的时候,有能力回报他们的恩情;母亲的坟前,也可以多上几柱香……而拒绝这桩婚事,就算段家高抬贵手,自己也是要离开燕州的,从此海角天涯人各一方,对表哥和大姐、小妹来说,自己无疑是自私的。
一直翻滚在心中的念头,再次真切地浮现,许良辰暗暗叹了口气,她做不了知恩不报的小人……
正说着,丫头走进来笑着禀报:“二小姐,社会局派了人来,说给您试婚纱呢。”
社会局派人?许良辰有些不解,蔡凤歧笑道:“大少说,这次大婚既要盛大又要节俭,所以报名参加集团婚礼呢,你该知道吧?”
许良辰未及回答,美辰已经接话:“本来,我还怕委屈了你,是大帅夫人亲自来找我和表嫂说情,婚纱等都是大少亲自过问,请了法国设计师设计手工制作的,虽说比不得大帅府举行的婚礼尊贵,可既对社会有益,为灾区出了力,也是好事。”
正说着,丫头带了两个年轻女子走进来,走在后面的那个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盒子。
走在前面的年纪稍大,看得出和蔡凤歧、许美辰不是第一次见面,笑容亲切恭敬地与她们打了招呼,转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许良辰,眼睛里闪过一抹惊艳,接着笑容可掬说道:“我是社会局的工作人员吴爱英,给二小姐送婚纱来的,请二小姐试试,不合身好修改。”
美辰和蔡凤歧客气地让座、致谢,接了婚纱过来细细打量,看着眼前绯色的喜服,婚嫁的真实感骤然迫近,许良辰不由自主地心急跳数下,闪避了视线。
“我的二小姐,现在可不是害羞的时候”,正心绪翻滚,不知如何是好,门外传来吴雯绢带笑的调侃。厅里的人不由抬头,却见卢夫人和四夫人正笑着走进来,吴雯绢摇手阻止了一旁要通报的丫头,一边说着一边走近:“集团婚礼可是在大广场举行,新娘子是不能藏起来的,几十对新人里,我家少夫人可要一枝独秀,这婚纱有一点不合身都要不得……”
走近了,卢夫人端庄优雅地和蔡凤歧、许良辰姐妹打招呼,吴雯绢却只顾围着许良辰转了一圈,方笑嘻嘻说道:“吴小姐,参加集团婚礼的新人你大多见过,我们还是本家,你给我说实话,我家新娘子是不是最美的那个?”
卢夫人笑着瞅了她一眼,吴爱英急忙笑道:“四夫人请原谅……说实话,我还真没比过,不过刚才走进来看到二小姐,便看得我一愣……”
吴雯绢笑着指她:“都说你是社会局出了名的老实人,也会玩儿这些抑扬顿挫了,快些说,别卖关子,看的愣什么?”
“二小姐不仅眉目如画,这通身的气质,当真是无人可比,我也算见过不少世家闺秀,还是看愣了呢。”吴爱英一边说一边看着许良辰,连声赞叹。
大家都笑起来,许良辰动了动唇角,低头无语。
“这么热闹,你们看愣了什么?”门外又有人走进来,却是段奕桀的声音。
吴雯绢回头,笑的眼睛也眯了起来:“看什么,看你媳妇呢。”
许良辰听她说的毫无遮掩,不由悄悄起身,往后面坐了去。
段奕桀大步走进来,喊了声“妈,四姨”,接着和蔡凤歧、许美辰打招呼,看了许良辰两眼,方道:“婚纱做好了?这次本来选的是白色,后来大家建议遵从国人的习俗,用了喜庆的绯红,四姨,您觉得怎么样?”
“呦,这你就问错人了,”吴雯绢狡黠地笑道:“着婚纱的,可不是我……正好,我们都在,老大,既然来了,侍候你媳妇试试去,也让我们看看什么叫倾城国色……”
段奕桀勾唇一笑,却没有拒绝,大步走到许良辰面前,微微俯身:“良辰,去试试婚纱?”话说自己还真是想看看呢。
许良辰情悄瞪了他一眼,这什么人?四夫人故意开玩笑,你听不出来?还真的要去试试啊?吴爱英已经十分有眼色地拿了盒子过来:“二小姐,请”。
众人笑着看过来,许良辰无奈,只好站起身。
上了楼,许良辰带着吴爱英走进内室,转身,淡淡抬眉瞅了段奕桀一眼,无声将门关上,差点撞到的段奕桀伸手摸了摸鼻子,看着关紧的房门摇头苦笑。心里却隐隐好奇,门后的公主会变成什么模样?
在铺了地毯的走廊来回走了几趟,就听身后有人笑道:“咦,老大怎么给人关在门外了?哈哈哈……”
吴雯绢笑嘻嘻走上来,看了关紧的房门一眼,鬼鬼祟祟道:“吃了闭门羹啦,等着,四姨帮你。”说完,抬手敲门:“是我,吴小姐请开门——”
房门应声打开,吴爱英有些兴奋地笑道:“不愧是大少选的婚纱,二小姐穿起来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话没说完,吴雯绢已经疾步走了进去,看到眼前的情形,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她的身后,段奕桀也呆呆愣住。
婚纱的设计很简约,而且有些保守,修长的立身,长长的后摆,荷叶袖宽松垂落,绯红的喜庆奢华中,人美如玉,雪肤凝脂。配上许良辰难画难描的独特气质,清纯中隐着尊贵,清丽中含着优雅,说不出的动人。
众人正暗暗赞叹,段奕桀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拿出一顶镶了钻石的华冠,走到许良辰身边,抬手便要给她戴上。
许良辰微微闪避,段奕桀一把拉住她的手:“别动,扯到头发会痛。”说着,扣住她的胳膊,很细心地帮她戴好。
他丝毫没在人前掩饰对未来妻子的爱意,做得自然大方,许良辰却又羞又窘,涨红了一张俏脸。看着眼前的情形,门口的卢夫人笑得若有所思,许美辰感动地直抹眼睛。
表嫂和大姐陪在身边,婚前的一些事总有人过来商量,许良辰再没有时间和空间想自己繁杂的心事,知道再躲不过,便也放开了心怀任自己浑浑噩噩,既是他一定要娶,既是大姐她们都希望自己嫁,那就嫁吧,没有什么感情的两个人,娶了又能怎样,嫁了又将如何?就当是换了一种生活环境罢。
婚礼前一天晚上,晚饭后不久,蔡凤歧和美辰早早回去准备次日的大礼,许良辰刚在书房坐下,便听到有人敲门,“进来……”两个字还没说完,房门被推开,一身便装的段奕桀走进来。
许良辰微怔,燕州习俗,婚前几日两个人是不见面的,所以她没想到是他。
不自然地站起身,淡淡抬眼看了看段奕桀,许良辰没吭声。段奕桀走到她面前,站住,黑眸灼灼看着她没有一丝笑意的脸。幸亏婚礼就要举行了,丫头这样下去可不行,小脸越来越清减了呢。
“怎么,吓到你了?”段奕桀勾唇一笑:“我睡不着,想在明天前,见你一面……我已经和表嫂她们说好了,不用派人来接,等会我送你回去。”
今夜许良辰要回孙府。不管怎么说,那里有外婆、表嫂,也算是至亲,出嫁的女儿要有个娘家。
“……”许良辰依旧没说话,段奕桀也没再多动,回身看了看她,从椅子上拿起许良辰的外套道:“走,我陪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许良辰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去半山。”段奕桀只说了三个字,许良辰却不由自主抬头,愣愣看着他。
“我陪你去母亲坟前上柱香,”段奕桀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轻轻拍了拍:“白天不大方便……你长大成人,现在要出嫁了,也该和母亲说一声,走吧。”
这念头许良辰不是没有过,但见表嫂和大姐都兴冲冲一心扑在婚礼上,便也没讲出来,却想不到段奕桀竟有此心思,心里一暖,情不自禁低低说了声“谢谢”,段奕桀看她一眼:“良辰,不要谢我,明天起,我就是你的丈夫,岳母也是我的母亲。”
见许良辰神情复杂,段奕桀笑了笑拉住她的手:“走吧,天不早了,快些去,你早些回去歇着,明天还累着呢。”不等许良辰回答,已经拉了她走出来。
母亲对丈夫,对许家伤透了心,过世前留下遗言,身故后葬回半山,葬回父亲家族的墓地。过世后许家为了面子却坚决不同意,还是表哥他们力争,才遂了母亲的遗愿……
许良辰想着心事,没留意到一旁段奕桀怜惜宠溺的目光。昨天和孙孟林一起去半山,听他说起三姐妹幼时的苦楚和困境,令他对这个倔强的丫头有了新的认识。良辰,你以前的苦我无法补偿,请允许我在今后的日子里照顾你,爱你,好不好?
到了半山,月亮正要升上来,母亲偏于一隅的孤坟前,已经点起了白烛,祭品放的端端正正,一束素色康乃馨就在坟前,许良辰看着这些,再看看段奕桀,心里升起难言的况味,是感激,是感动,还是……她说不清。
段奕桀走过去,在坟前跪下,认认真真跪拜了,沉声说道:“岳母大人,谢谢您生下良辰,明天她就要嫁给我了,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她,疼她……”说着,洒了祭酒,起身看了看许良辰,悄悄招呼了罗宏义等人走开去。
良辰自幼丧母,与长姐、幼妹相依为命,经历坎坷;最近又被自己追得紧迫,看她的样子,心里定有许多苦楚,就借着今夜,让她好好发泄、放松下,和自己在一起,未来的岁月她恐怕也难得轻松……站在远处,看着许良辰肩头颤动的背影,段奕桀既感慨又心疼。
许良辰看着母亲覆了新土的孤坟,泪水无声滑落,点燃香烛慢慢跪拜下去,泪水如雨洒在身下的泥土上……母亲,女儿已经长大,要出嫁了,您放心吧,我会照硕大姐和小妹……
听着身后隐隐的低泣,段奕桀心中感慨、怜惜融成一片,对着升上山坡的月亮,暗暗下定决心,既然喜欢你,良辰,此生我不会让你再哭泣!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许良辰慢慢抬头,朦胧的泪眼中,山坡处那个挺拔的身影意外地那样清晰……
或许是哭了一场,身子疲倦;或许是从母亲坟前归来,心里多了些平静,晚上许良辰意外地睡的很沉,早上蔡凤歧来喊才醒转,起身食不知味地胡乱用了早餐,大姐美辰已经带了喜娘准备给她梳发、上妆。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味道,许良辰默默坐在梳妆镜前,低眉垂目任人打扮。喜娘笑着打开她的长发,红木的发梳轻轻滑过,耳边是:“一梳福寿安康,二梳举案齐眉……”的祝福,伴着院子内外噼啪爆响的爆竹声声,许良辰只觉自己心脑皆空,茫然一片。
廖玉凤在蔡凤歧陪同下,眼睛红红从门外走进来,许良辰呼吸一顿,忙起身打招呼,廖玉凤紧走几步,拉住她的手,上下细细看了几遍,方强作笑颜道:“从回来就想见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好孩子,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好好嫁,廖姨把你当亲生女儿……”
许良辰一阵心酸,想起她从幼时对自己的照顾和殷殷期盼,不由内疚,郑重行了礼,强自笑道:“从今天,我便喊您妈妈,请妈原谅良辰辜负您的期望……”
“好孩子——”尽管心里不无疑问,但廖玉凤疼爱良辰的心却一如既往,看着她红了眼圈,心疼地一把搂在怀里,连声劝慰。
过了一会儿,亲手照顾着许良辰换了嫁衣,给外婆行过大礼,大帅府的花车已经来到门外。
吉时到,傧相引领着许良辰下楼,鞠躬拜别外婆、表哥、表嫂和大姐等一众家人,许良辰心情复杂地上了车,看着她的身影,廖玉凤的泪终于无声无息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