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汐昀眺望山巅四季不化的皑皑积雪,一时间,种种矛盾纷繁的心绪交错着划过她心头——
此趟南下,她并未完成千梵交付给她的任务,依千梵的性格,未必能不再追究于她;何况,既然连离国赭衣卫都已知道卡索尔将修罗令交予她的消息,她,当真能避得过天下第一魔教教主——千梵的耳目吗?
而修罗令,她已交给了封无痕,此刻她也已无面目回到卡索尔身旁——何况,彝国与离国、华襄国的联军,正在开战啊!
而若她此次冒险返回大光明宫,千梵侥幸开恩,饶她继续留在密室里提炼“卡洛林”,那么有朝一日,利用这种毒品的药性控制住教主,也算是为卡索尔立下一件大功——那样的话,遗失修罗令一事,卡索尔兴许能够既往不咎吧?
于此种种,她在与封无痕分别后的一路上,早已权衡利弊,想得很清楚。
只是此刻,她的脚步却不禁有些踯躅——毕竟,她即将面对的那个男人,是不仅手握重权、武功更是非凡莫测的天下第一魔教教主啊!
然而,她不能退缩。闭上眼睛,将面见教主后、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全部思量过一遍后,她缓缓步至穹门下,面色已复平静。
看守山门的弟子看见她,当即交掌于胸前,恭声道:“木曜大人,您终于安然返回了。教主此刻正在华穹宫等着你。”
冷汐昀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旋即一径向山巅而去。
华穹宫深处,那个统御天下第一魔教的妖异男子已在此候了她多时。
“汐昀,你可算是回来了。”那个妖异的声音在不远处低低浅笑着。
她拂开重重帷幔,徐步而入,跪禀道:“教主。”
“我交待你的事,办得如何啦?”那个声音仍只是笑着,语气不辨喜怒。
冷汐昀沉默了一下,即从容答道,“属下在返回大光明宫的半途中,遇到一群蒙面黑衣人,由于属下武功不济,因此……”
“你是在怪责本座没有派出随从护卫你的安全吗?”那个妖异男子骤然打断她的话,冷冰冰地挖讽道。
“属下不敢。”冷汐昀眉目低垂,平静答道,“属下只是在自责自己一时大意,未能护得修罗令安全。”
“嗬,修罗令遗失了,你倒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倚在暗处的教主斜瞥她一眼,语声幽冷,“那么,你可知道那些凶徒的身份呢?”
“这个……属下不知。”
“你是当真不知么?可本座却是知道呢。”迎着冷汐昀震异的表情,暗处传来妖异而冰冷的笑声,“那些人,似乎是离国的赭衣卫吧?”
冷汐昀没有答话,只是蓦地煞白了脸。
“真是不巧呢,本座恰好与离国的定国夫人有那么一点交情。几日前,本座收到她派人传来的书信说,你被天玄门门下弟子和一个白衣少年救走……哦,且容本座一猜,那两个人,应当就是前次在修罗令大会大展身手的帝都殿前大将军封无痕、和北靖国世子禁凌雪了吧……不知这一回,本座猜得对否?”
“是的,他们是我在帝都时结交的朋友……可是,”冷汐昀语声微顿,似在斟酌着用词,“与他们告别之后,在毗渊山下,我再度遭遇一群黑衣人的袭击……”
“原来是这样啊。”千梵语声幽凉地一笑,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追究这件事,转而道,“那么,汐昀,你可否回答本座:修罗令,你是如何得到的?”
“……”冷汐昀抿紧了唇,没有应答——从前在特种兵培训部队习得的间谍技能告诉她:当谎言已无法圆满之时,再如何诡辩,都只会令自己陷入更加糟糕的处境,倒不如缄口不语。
“呵呵,沉默了,是吧?”千梵冷笑着挖讽,“那么,再容本座一猜:这修罗令,正是卡索尔亲自交给你的,对否?”
冷汐昀极力压抑着从身体各处传来的战栗,依旧没有应声。
“不过,本座倒很是好奇呢。”千梵微微蹙起眉,语气似是不解,“既然你与那位彝国国主已公然决裂;而在你离去后,卡索尔也下诏废除了你玫瑰夫人的身份……既然你们都已经那样正大光明地撇清关系了,他怎还会将修罗令如此珍贵之物,双手送交给你?——莫非,你们并非真的决裂;莫非,那位痴情的国主还在等着你为他办完某事后、回到他身边?”
好敏锐的男人!冷汐昀极力克制着内心深处的惊惶,依旧不动声色地答道:“教主,您说错了。他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我虽然背叛了他,然而那个痴情的男人依然深爱着我,不忍见我受主人的责罚。”
“果真是好痴情的男人……”那个妖异的声音咯咯笑了起来,随即语音陡地一变,厉声道,“你当本座是三岁小孩般哄骗么!”
冷汐昀轻轻吐出一口气,原本紧悬着的一颗心至此刻反而落回了实处。她缓缓闭起了双眼,似是打算听天由命。
——是啊,其实,她早已没有真正的活下去的理由了,不是么?
此念方动,冷汐昀便不由黯然苦笑起来。
良久的静默后,她听见那个鬼魅般的足声正朝着她迅速欺近。旋即,那个阴冷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一双冰凉的手犹如灵蛇般无声无息地爬上她玉洁的面庞。
“你想死,是吗?”千梵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在她脸颊上缓缓摩挲着,动作间竟颇有几分怜香惜玉之意,然而声音却是阴狠恶毒的,“本座却偏不让你如愿!”
冷汐昀似乎毫不惧怕他,悠然反问道:“呵……难道,伟大的教主,您就一点也不担心您自己的死活吗?”
“哦?你这话什么意思?”千梵似是有些好奇,微微眯起了眼睛,有针芒在他那一线眯合的目光下幽幽闪动,令人不寒而栗。
“教主您如此慧目神通之人,难道还猜不到么?”事已至此,冷汐昀索性一挑眉,将实情告知,“没错,我是为了卡索尔,潜伏来大光明宫的。”她故意顿了顿,以妖娆的笑容回应对方幽寒的目光,“教主您可还记得‘卡洛林’——那种东西,能够令人飘飘欲仙,功力剧增,体会比朝云行雨更加美妙百倍的滋味——我想,教主您一定很享用吧?”
“然后,你是要告诉本座,那个东西其实并非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你一手研制成的毒药——是么?”令人诧异的是,千梵此刻竟似毫不感到惊讶,反而微笑着回应她的话。
冷汐昀心中微微一惊,却依旧妖娆地笑着:“是啊,这是我从七千年后的那个世界带来的毒品,效力可是比你用来控制卡索尔的那种‘寒魄精’更强劲千倍呢!一旦停止服用它,您可就……”
语音未尽,“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已狠狠击了下来,顿时在她白皙的面庞上印下五个深深的指印。
“小贱人,你果然是为他而来!”千梵一把提起她的衣领,迫她站起身,直视自己双眼,“还敢威胁本座?本座告诉你,本座早就活腻了!本座早猜到那个‘卡洛林’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语音一转:阴冷地笑了起来,“不过,既然生而无趣,那种东西又能给本座带来从未体验过的极致快乐,本座死亦无悔——何况,有你那个好情人陪本座共下黄泉,本座何惧之有?!”
“哈哈哈哈……”冷汐昀在他的控制下喘息着冷笑起来,“教主啊教主,就只怕……失去我的‘卡洛林’之后,您将会体味到比卡索尔毒发时,更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呢……你此刻体尝了多大的欢乐,待时就有多大的痛苦和折磨等着你……”
“你这小贱人,果然是个和卡索尔那狗杂碎一样狼心狗肺的东西!那么——”千梵阴狠地一笑,面容狰狞的脸上一瞬间青筋暴凸,忽然“嚓”的一声、撕裂开她的衣襟,“那么,就算是死,本座也要拖着你这个小贱人一起下黄泉——本座明日所受的痛苦,此刻会千万倍地施加于你这个贱人身上!”
他的身体仿佛一轮狂风暴雨,压迫得她无法喘息。在那剧烈的震荡与撕裂般的痛楚中,她再一次体尝到了暌违多年、那在尘封的心底深深埋藏着的噩梦——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虽然幼年时代在孤儿院里长大,然而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她终于拥有了恒定的优异的学习成绩,博得了老师的信任、同学的欣赏与羡慕……还有一个,对她体贴入微、优秀出色的男友;以及,一个在她十三岁那年,终于从孤儿院将她收养的家庭……
——那时的她,几乎得到了为所有同学羡慕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为自己所满足的一切。
然而,便在生日那一天,那个被她唤了两年“父亲”的人……用最残忍的、禽兽般的方式,令她变成了“女人”。
自噩梦中醒转后,她神色呆滞地望着满地落红,一如她破碎支离的心——心中那刚刚快要融化的寒冰,就这样被分解为无数碎片,再将她绊得血肉模糊。
尽管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是那样“诚恳”地跪地哭求她的宽恕、请求她
78、五犹似梦中(上)。。。
念惜自己的一时糊涂、念惜两年的“父女情”,莫将此事公诸于众……甚至在见她无动于衷后,不惜转而威胁道:“那样的话,你爱的人也将会知道这一切,他将鄙视你——你在他面前,将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你将再也得不到幸福……原谅我吧,我的好女儿,我将给你最好的一切……”
然而,那个倔强的少女只是冷冷地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不顾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霍地拧开房门,拔足奔了出去——
当日,便有警方上门,逮捕了她那个禽兽不如的养父。在养母憎恨的目光与怨怒的责骂声里,她撇下这两年的所有衣物,只带走了那串许文彬送给自己的檀木佛珠——那是她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从此,周围那些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尽皆变成了鄙夷、嫌恶、甚至同情——她从小最为憎恨的“同情”。
唯有一双眼睛,始终温情脉脉地关注着她,时而给予她温柔的扶持与一双温暖的手臂。而她,从此只是冷冷地将他推开,以掩饰内心的自卑与创痛。
她自此回到孤儿院居住,每日依旧如常地上学、放学,心灵和身体所受的创伤,仿佛也在自己淡漠的目光下、悄无声息地愈合。
初中毕业后,她放弃了被保送入高等学院的机会,毅然投身加入特种兵培训部队,学习战斗和间谍技能。
谙熟间谍技能的她,逐渐学会了如何伪饰与包装自己的情绪,如何讨目标人物的信任和欢心——只是,那妖娆笑容之下包裹的心,却日复一日愈加冰冷淡漠。
“你真是个妖精啊。”越天泽总督大人,不是曾在她枕边这般耳语过么——那时,他抱着她光洁玉致的臂膀,语音低沉,带着一丝挑逗,“就算你这小妖精有一日想要取我的命,我都无法抗拒啊……呵呵。”
是么?我这个妖精,终究及不上你们男人那些可怕的野心和欲望吧?彼时,她在心中发出冷笑,默默地想着。
不出她所料,当她间谍身份败露的那一日,他以精准的枪法、毫不犹豫地击中了她腿部的关节——那枪法快而狠,毫不留情、全无迟疑。
呵,这就是那些男人口中荧惑人心的“妖精”。在他们眼里,自己的性命,恐怕连一条母狗也不如吧?
……包括卡索尔。有朝一日,当自己对他已然再无任何利用价值之时,他会不会也如同那些男人一般,将自己弃之如敝屣呢?
昔日爱恨如潮啊,从那一世,再到这一世……命运始终未曾留给她半分喘息之机,总是在转眼间,便将她抛去另一个更大的旋流里。
而那个她在这个虚伪冷漠的世间上唯一信任的人,却是她万万不能够对他伪装欺瞒、所以也注定无法再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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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冷汐昀彻底清醒过来时,只觉阵阵生钝的剧痛贯穿了她全身每一处筋络与骨骼。下腹宛如撕裂般抽痛不已,她双手摸向两腿间——冷凉的鲜血立时染满了她的手掌。
衣衫已破碎为无数绯红的布片,尽管是仲夏时节,然而在这亘古不化的雪山之巅,她仍旧冷得全身瑟瑟发抖。
疼痛与寒冷让她忍不住咬紧了下唇——然而,便在那一刻,一阵巨大的惊愕瞬间写满了她失尽血色的面容。
仿佛是为了确定一般,她抬起浸满鲜血的手指,在唇上摸索了片刻,随即低头看去,脸色霍地便是一变!
——她纤细而鲜血狰狞的手指上,已沾满了细碎的白色粉末。那种白色,犹如雪一般纯净,然而,看见它的这一刻,她虚弱的身体却骤然被一阵激烈的战栗贯穿……
卡洛林。是卡洛林——引发七千年后那个时代几乎遍及全球的核武器战争的罪魁元凶、她曾不惜一切试图毁灭——为此而加入特种兵部队苦心训练,为此而潜伏在越天泽身边并沦为他情妇的……名为“卡洛林“的世界特级毒品。
那日为了引诱千梵中计,她只是拈了一小撮,浅尝即止,并不至于上瘾,即便身体有所不适,她也能够凭借自身强悍的意志力克服。
而如今……
那个妖异而阴狠的男人啊,果真是下定了决心、要拖她共下黄泉啊!
周围有潺潺的水声,奔流往复着。水中散发着某种极其刺烈难闻的气味,似极了腐臭的尸体。
她所处的这个空间是完全禁闭的,只有一小痕光线,从头顶狭窄的天窗口内透入,仿佛一缕缕轻薄的透明光缎,洒满她全身。
她宁愿没有这痕光线,这样,她就看不见周围那腥臭难闻的水沟里漂泊的血肉与森然白骨——那些残碎的尸体不知已腐烂了多久,浸泡在这条死气沉沉的水沟里,散发着阵阵浓烈的腐臭味。冷汐昀只闻了片刻,便觉阵阵呕吐感在她肠胃里翻腾不息。
那些黏粘在残缺的骨架上的腐烂的血肉上,蠕动着一条条不知名的白色小虫,以及色泽鲜艳斑斓的硬壳大甲虫——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尸虫。
她捂着自己坠痛不已的小腹,迭声咳嗽起来。
——她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忍受着毒瘾的侵蚀,在这座阴暗恶臭的地底牢狱里,独自挣扎生存了整整一个月。
而这种煎熬,简直胜过在无间地狱里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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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五犹似梦中(下)。。。
锦西郊外的夏夜,薄暮轻寒,蝉声如雨。
更漏里的流沙簌簌滑落。卡索尔此刻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蹙眉沉思着。
帐帘蓦然被掀开,黄衣少女从帘外的夜色中走了进来,徐步来至他身后,柔声提醒:“殿下,起风了。”说话间,她已将手中一件紫貂裘氅披上他的肩头,旋而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战况稳定,依目前情势来看,大概不出半月,离国定会投降……那之后,殿下便不必再这般费心劳神了。”
明灭的烛光下,卡索尔的神态略显疲惫。默然片刻后,他低语道:“虽说近日捷报频频,可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一样。”
古月灵纱摇头微笑道:“殿下过虑了。是最近殿下都没有好好歇息过,才会导致精神不济吧?我看眼下战局既然已经得到了控制,殿下今晚不如就早些休息吧……若是有何突发事件,灵纱定会立刻来向您禀报的。”
“你不也是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卡索尔侧首看向她,一蓝一黑的瞳眸深处隐约透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光亮,“怎么?难道你不觉得累?”
察觉到他话语背后隐约的试探之意,古月灵纱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