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相较于天族和妖族,人族实在太弱小了。他们只能依附于两族,为两族奉上物资以求得生存之地。尽管如此,他们遍布各地,拥有最庞大的人口,最先进的技术,最丰富的资源,也有自己的城市。
傅久久挑了个就近的院子,叫住正捡拾稻谷的妇人。妇人见了她,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下跪,“神仙啊!”
傅久久换了身衣裳,一袭白裙,袖子被特意裁剪过,宽大的袖口只到手肘上面,裙子下摆也只遮住膝盖,脖子上戴着一串璎珞,鲜红似血。按天族最有名的成衣店老板的话说,颇有妖族风格,因为露的多。按傅久久自己的话说,这完全是自己的风格,因为跑得快。
但不得不说,此时的傅久久和焱城的傅久久不可同日而语。
傅久久蹙眉,侧身避开妇人的跪拜,走过去扶起她。陆远白见她久久未归,忍不住走上来,妇人见了他,还没站稳的腿又扑通一声跪下去。傅久久扶额,人族对天族的敬畏太根深蒂固了。
她好说歹说了好久,妇人才平静下来。也许是她态度很亲切,没有传说中天族的威仪,妇人也慢慢打开话匣子。
“这里是永乐村,是地渊静乐城的附属村,但是这里和丰阳神族的旧址隔得很近,所以常有天族来往。”
丰阳族是第一神族,当今天帝就是丰阳族人。在第三任丰阳族族长即位天帝后,各个神族逐渐被吞并,留下来的都是大族了。
傅久久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只要知道大体方位就可。
妇人眼神瑟缩地瞄着陆远白背上的男子,傅久久冷不丁问,“他是你们村的吗?”
妇人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带路吧,我们送他回去。”
男子的家离其他屋舍都很远,傅久久发现,越走水声越大,直至看见那条河。妇人带着他们,偶尔会停下想一想,再举步时对他们歉意地笑笑,“他原本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最近才另外修建了屋子。”
那条河的最终源头是一片湖,湖水碧蓝,三面环山,山峰像插入大地的重剑,垂直陡峭。男子的家就建在湖边上。
妇人给他们遥遥指完路就回去了。傅久久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有多想。陆远白突然出声道,“她怕他。”
也许吧,但终究与他们无关。
傅久久扶起歪斜的院门,木头压和发出吱嘎吱嘎的摩擦声,有些刺耳。屋内摆设简陋,她很快找到卧室,指挥陆远白将他放到床上。陆远白又把伤药涂在他肿起来的额头上。
“这下可以走了吧。”傅久久没好气地说。
“嗯。”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还没迈出院子,屋子里就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傅久久下意识地去拽陆远白的袖子,还没摸到一片衣角,人就已经跑回去了。
傅久久突然有种儿大不中留的感慨。
男子浑身滚烫的吓人,面色通红,额头不断沁出细汗。陆远白右手置于他心口上方,缓缓给他度去仙灵。男子脸上不正常的红潮渐渐退下,陆远白正待收手,一股强烈的煞气从他的心口迸发,猛然弹开陆远白。瞬时,右手鲜血淋漓。
傅久久反应极快地拦住陆远白,不让他上前。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床上的男子,面露戒备。只见男子的脸上攀上黑色的符文,占据了他半张脸,原本俊秀的容颜霎时间变得可怖。
“娘的!是诅咒!”
☆、萌动
男子双眸紧闭,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的痛苦。痛苦越来越强烈,他的面容也越来越扭曲。他全身痉挛,不停抽搐,嘴里不停念着谁的名字。
陆远白推开傅久久,又被拉住。他疑惑地回头,盯着她毫无波澜的眼,静静道,“他很难受。”
“你也很难受。”她抓起他鲜血淋漓的手,放在他眼前,一字一句道。
他脸上又浮现出疑惑的表情,因为这点皮肉伤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他摇摇头,“我不难受。”
“我难受。”傅久久内心抓狂。
陆远白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伸出干净的左手,摸摸她的脸,轻声哄她,“不难受了。”就像手里拿着一颗糖,诱哄着放声大哭的小孩,说“乖,吃糖,吃完就不哭了。”。
傅久久僵住,脸上被触碰的地方有些发热。也许是感受到她脸上温度的变化,他问,“还难受吗?”
傅久久心里憋得慌。仿佛回到几千年前,她还很小,陆远白也很小,他抱着她举高,她的笑声涤荡在缥缈海上,那时候他是一个好哥哥,很疼她,把她照顾得很好。
而今,他还是一个好哥哥,可她已经厌倦了。
她手上的力道松了,陆远白走到男子的床边,换了种方式度去仙灵,男子的神情稍缓,期间还睁眼看了陆远白一眼,但马上又不省人事。足足半个时辰,符文才慢慢消退。
男子的呼吸渐渐均匀。陆远白呼出一口浊气,傅久久已经出去了,她的修为不高,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间屋舍的篱笆修得很高,明显比村里的齐整些,院子里没有养鸡,但种了些蔬菜。农具立在菜田边上。傅久久随手拿起一把斧头,木头柄,转动几圈,木刺扎进肉里。傅久久啧了一声,低着头把木刺夹出来。
天渐渐暗下来了,她眯着眼睛找了好一会儿,才给弄出来。手心沁出几滴血,她随手抹在衣裙上。又拿起那把斧头,手指在缺口的刃上一弹,斧头碎裂。她又从玲珑袋里拿出一把新的斧头,在月华下光可鉴人,她将它立在原先的位置,冷冰冰道,“算是赔偿了。”
陆远白出来的时候,傅久久已经躺在草垛上睡着了,旁边是新砍的柴,放在竹篓里,竹篓上还有一个清晰的脚印。少年的嘴角翘起,带着温柔的味道。
清晨,村里的鸡鸣还没传到草垛上相拥而眠的两人的耳朵里,屋内剧烈的咳嗽声已率先而至。陆远白揉揉惺忪的睡眼,未挽的长发乱七八糟地翘起,他甩甩头,让头脑清醒些,然后冲进里屋。傅久久低咒了声,也爬起来冲进去,脸上的草垛子印格外明显。
男子伏在床边,地上淌着一小滩血。傅久久扯下璎珞上的一颗珠子,塞进他嘴里,粗声道,“含着,养血的。”
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家里出现陌生人都不会镇静,但男子很淡定,将珠子含在嘴里,顿时,胸腔内翻滚的气血平静下来,连喉中的血腥味也淡下去。男子慢慢平复,吃力地从床上下来,恭敬地作揖行礼,“在下傅程骞,多谢姑娘和公子相救。”
他气质儒雅,和山村野夫大不一样。
傅久久很直接,丝毫不隐瞒,“我们没有救你,你被诅咒了,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傅程骞只是点点头,“我知道。”
他的淡然让傅久久生出一丝敬佩,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淡生死的。
他方才咳得厉害,面上却看不出病态,只是嘴唇比寻常人苍白些。陆远白盯了他好久,突然说道,“是活咒,可以解的。”
诅咒分为两种,活咒和死咒。死咒是人下的,活咒是人设下的阵法,常常用来守护尊贵之人的墓地,或是封印的禁地。
活咒靠施咒人解除,死咒则需找到咒眼,另借修为高深的人之力,才能解除。一个不好,解咒者被反噬也是有可能的。傅久久就是顾及到这一点,才没有说。
可惜,傅程骞并不知自己是何时被诅咒,又是在哪里被诅咒。陆远白有些失望。
“生死各安天命,傅某已经看清了,还请公子不要自责。”傅程骞反过来安慰。陆远白和傅久久长得都很俊俏,又有些面生,他又说道,“看二位像是外地人,若二位不嫌弃,可在寒舍住下。有什么需要的,我也可帮忙打点。”
傅久久昨日已对这间寒舍有了充分的了解,闻言婉拒了,傅程骞也没有强求。
拜别傅程骞,傅久久想去城里买一个剑炉,便按照傅程骞所画的图纸进了城。静乐城和焱城大不一样,这里人族居多,更加热闹。傅久久看着街旁的双髻小童吮着手指渴望地望着花面糖人儿,母亲好言好语地劝他,然后父亲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骂了他一顿,小童哭哭啼啼地走,母亲抱在怀里安慰。
朝生暮死,他们的生命如此短暂,可他们仍是过得那么快活。
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进了兵器铺。婴郜发的工钱还剩很多,傅久久拿着新买的剑炉,有种终于摆脱底层劳动阶级的满足感。
陆远白被勒令不准乱跑,乖乖在门口等她。她出门的时候,陆远白正朝一旁挪了一步。
“……远哥哥。”傅久久挑眉,眼里带着些洋洋得意的笑意,好似抓到现行犯。
他慢慢回头,表情木讷地辩解,“没有跑。”
周围的行人很多,时不时有人打量他们。旁边的客栈人声鼎沸,突然爆出一阵唏嘘。陆远白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他想去又踟蹰的样子分外可爱,傅久久揽着他的胳膊,朝人堆里挤去。
她虽然不爱多管闲事,但看热闹还是很喜欢的。
客栈人满为患。整个一楼大厅,人们围着一张桌子,里三层外三层。傅久久只能看见最里面,掌柜那顶夸张高耸的帽子。背后突然有人抱她的腰,她的身体条件反射地排斥,然后在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后安静下来。
里面在对弈。
棋只下到中盘,但胜负已分。执白子的是一位翩翩公子,气度不凡,手上拿着折扇,身上散发着神息,傅久久眼尖地看到他腰间佩着的丰阳族族徽——脚踏天雷的大鸟。对面的是一个女子,衣着普通,是个人族,傅久久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她挺直的脊梁也能感受到她的倔强和隐忍的愤怒。那位神族青年莞尔一笑,折扇在桌上一扣,缓缓道,“明日见。”
温和中又带着挑衅。
真是难为他做出这么高难度的表情。
女子刷的从椅子上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开,背依旧挺得笔直。
傅久久的视线从女子身上收回,那位神族青年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急忙拍拍陆远白的手,陆远白放下她,和她一起混迹在人群里。
没了热闹看,人群渐渐散了。傅久久在客栈门口随手扯过一个中年男子,“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下棋啊。”中年男子莫名其妙,落后的妻子追上来,眼睛毒蛇般盯着傅久久搭在男子胳膊上的手,然后抢回自己的丈夫,狠狠剜了她一眼。
傅久久的表情顿时窘了。凭着中年男子胸前汹涌的波涛和腰间澎湃的巨浪,她相信他们的家庭一定会和谐美满,不会有任何不安定因素出现的。
她的目光还下意识追逐着中年男子的腹部,头上传来闷闷的男声,“你喜欢那样的吗?”
“呵呵……”傅久久笑得有点僵硬。
陆远白皱眉捏了捏自己的腰部,他还在成长期,腰肢纤细,捏不起来……他有些不满,心底蹿出莫名的好胜心,手指微微用力——
“喀——”
“怎、怎么了?”这个声音,有些像骨裂啊……
陆远白放下手,面无表情道,“肋骨断了。”
好半晌,傅久久才呆呆应了声,“……哦。”
这个非意外性伤害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两人一时都呆住了。傅久久率先回神,向街上卖烧饼的大伯询问了大夫的地址。于是,陆远白揣着两根断掉的肋骨,跟着傅久久风风火火地越过小半个城市。到药堂门口时,陆远白的肋骨已经开始愈合了。
药堂有些冷清,只有两三个人。傅久久冲进去,借着柜台缓冲停下,正在抓药的柜台少女手一抖,大黄多放了一勺,正在旁边根据药量计算药钱的富态大婶脸一黑,指甲扳断了一截。
“有、有大夫么?”傅久久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问。
小姑娘见她惶急的表情,还以为得了什么绝症,火急火燎地跑到帘后去请大夫。
当年过古稀的老大夫颤巍巍走来的时候,傅久久觉得这小半个城市都白跑了。
老大夫拈着胡须儿,眯着眼,两根手指在陆远白身上摸了摸,凝神了好久,久到傅久久以为他眯着眼睛睡着了的时候,他欣喜道,“不愧是天族啊,好的真快。”
在药柜前等着抓药的女子僵了一瞬,傅久久察觉到骤然减小的气息,朝她看去。背挺得笔直,傅久久凭着背影认出,是方才下棋的女子。女子视线对上她,那细长的眼似封着寒冰,极冷,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讯息。
但不可否认,这是个很美的女人。
女子冷眼看着她,傅久久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柜台抓药的少女拎着药包,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傅公子的药……”
傅久久心头一动,脱口问,“哪个傅公子?”
女子接过药包,头也不回地走,只有傅久久的脸还对着空气侧着。
少女尴尬地解释,“是永乐村的傅程骞公子。”
“好巧。”陆远白推开摸着他的骨骼恋恋不舍的老大夫,坐起身,将微微凌乱的衣服拉好,走到傅久久身边。
女子的脚步一顿,抓药的少女也疑惑地看着他。
傅久久干咳一声,“咳,我也姓傅,所以,好巧啊。”
女子的脚步不再停留。待她的脚步声远了,傅久久凑到柜台前,神秘兮兮地问,“她为什么给傅程骞买药?”
少女被她的气氛感染,也压低了声音道,“那是他娘子啊……”
她想起缠绵病榻的傅程骞,哪个娘子会在自己丈夫抱病在身的时候跑去和别的男人下棋?她突然同情起傅程骞来。
“她买的什么药?”据她所知,傅程骞的“病”不是药能治好的。
少女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怀疑和戒备。
傅久久知道自己逾越了,干咳一声,拖着陆远白走了。老大夫依依不舍地看着陆远白,陆远白随手丢了几个东西,老大夫捡起来,立即眉开眼笑地回了内堂。
街上人来人往,和傅久久站过的其他街道没什么不同。药堂旁边的巷子飘出隐约的酒香,陆远白的鼻翼微动,突然俯下身贴着傅久久的耳垂,“有人在看你。”
呼出的热气萦绕在她颈间,她忍不住用手拍去脖子上的温度,呆呆应道,“哦……哦?”
陆远白眨眨眼,伸出一根手指,“就在你……”
傅久久包住他的手指,压低了声音问,“坏人还是好人?”
陆远白对人的直觉一向奇准。
“都不是。”他观察了半天,才面色古怪道,“看起来都点笨。”
好吧,连陆远白都说笨了,她实在没有怕的必要。
小仙童归辞跟了前面的那对男女很久,从客栈到药堂。他自认隐息术是同辈中学得最好的一个,连成年仙也不一定比得上他。但那是在他体力充沛的情况下,在他揣着两条小短腿儿跟着跑了半个静乐城后,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那个男的突然在街上亲了女的一口。他的认知里,大人那些羞羞的事情是不会当着小孩子做的,所以他觉得他还藏得很好。
然后,那对男女一前一后进了巷子。归辞藏在糖葫芦摊前的柱子后,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万一他看见了不和谐的画面,会被大师伯罚抄经书的。大师伯对小仙童们的教育管得很严,师兄们要是给他们讲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会挨鞭子。虽然大家私下里都在传,大师伯是怕他们开窍了偷他房间里的珍藏本看。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咬牙跟上去,要是不小心看见了……他会在回师门前忘掉的!小仙童握拳发誓!
小腿飞快地蹭到巷子前,他探头张望,空无一人,只有空气中飘荡的酒香,熏得他有点醉。背后突然出现一只手,将他拎起来。
“呜哇!”小归辞慌慌张张地回头,两条腿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