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傅久久扒着碗里的饭,忽然问道,“那个送饭的,枢麟,你见过他吗?”满嘴的饭粒在说话间喷出几粒到木灵修的碗里,傅久久继续咀嚼着,眼睛却直直注视着那些叛逃的饭粒,祈祷木灵修没有看见。
木灵修急着说话,揉揉鼓起来的两腮,用力咀嚼。油乎乎的小手趴到脸上,掉下好几粒粘在嘴边的米饭。这几日他跟着傅久久,斯文有礼的吃相早被同化得面目全非。对比傅久久的吃相,相似度百分之百。
“没有,我觉得他在避着我们。”说完,自己被自己那句“我们”给逗乐了。
“是么……”傅久久头埋进碗里,若有所思。
枢麟最近很忙。
原本他作为焱城城主婴郜最忠实的拥趸和最得力的干将,在侧保护和暗杀才是他最擅长的领域。然而近日婴郜主动帮他扩展业务,让他揽手那旮旯院子里两只小生物的起居。
他有点悲哀地发现,他做得挺顺手。
同僚们对此幸灾乐祸,他一贯的冷眼。
木灵修的修为不高,在百丈外他就能辨听出他是否睡熟,所以发粮收碗并非难事。婴郜像是遗忘了那两人,他的性格使然,不会妄自揣测主人的意思,因为不知婴郜对木灵修有何看法,只好下意识地避开和木灵修的接触。
显然今日,他失手了。
屋子里黑着灯,今日的食屉和托盘没有摆在屋外的台阶上,枢麟右手虚空一挑,门开,没有半点声响。然后……就看见屋子里两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黑夜里嘎嘣一声脆响,傅久久呸了一声,油灯应声燃起火焰。枢麟这才看清傅久久吐掉的是瓜子壳。
也许是傅久久和木灵修的眼睛太过明亮,半晌,枢麟才缓缓问,“瓜子哪儿来的。”
“……”
傅久久咂了咂嘴,“自己带来的。”
室内的威压缓了缓。
兴许方才是他大意,才没有觉察出屋内的不正常。若是在院子里三层外三层的监视下,这个少女还能取到零嘴……
杀意窜过他的眼底。
“我想走。”傅久久直截了当地说。
“不行。”枢麟面无表情。
“那让他走。”
“不行。”依然面无表情。
“我要见婴郜。”
“不行。”坚定的面无表情!
傅久久深吸口气,“那让婴郜来见我。”
“……我会传达你的话。”枢麟终于松口。
傅久久回头,冲木灵修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枢麟不想再与傅久久对话,迅速收拾好东西离开。他左手提着食屉,右手拿着托盘,脚下飞快的身影让傅久久感慨。
“真贤惠。”
“他答应的太快了,不会忽悠我们吧。”木灵修有些担心。
“不会。”傅久久指头夹起一个瓜子,“嘎嘣”一声,“他这样的人,只要关于婴郜,就会妥协。别看他冷冰冰的,说不定整个院子里,最好说话的就是他。”
木灵修探头看了看门外,只有夜风吹得树枝晃动,但联想到藏在暗处的那些人,顿时全身发凉,忙不迭关上了门。
翌日醒来的时候,木灵修朦胧着双眼就看见傅久久大刀金马地提了个凳子坐在院门口。他趴在床上,注视着傅久久剧烈抖动的腿半晌,打了个呵欠,又缩回被子里。
傅久久很紧张,不得不承认,她潜意识里对婴郜有了畏惧。紧张着紧张着,直到日薄西山……
一日……
又一日……
婴郜没有来,连枢麟也没有影。
太阳月亮交替变换了好几次,门口凳子的位置也变换了好几次。傅久久有些沮丧,“如果他是想打击我的士气,那他成功了。”
木灵修摸着自己从咕咕叫晋级为嗷嗷叫的肚子,苦着脸,“如果他是想在精神上和肉体上折磨我,那他也成功了。”
“没想到我的举动还有那么多含义。”温润的男声由远及近,最后一个字响起时,人已在眼前。
傅久久觉得背上的某根骨头隐隐作痛。
她吞了口口水,慢吞吞道,“婴郜大人……”
木灵修见状,跟着唤了一声。
婴郜还是那身黑底红袍,张扬霸气,笑得却如水柔和,“这句我可受不起。”继而转向傅久久,“听枢麟说,你想见我。”
“是的,大人。”傅久久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又一笑,带着点讥讽,“你和前几日大不一样了。”
“我出言不逊,大人教训得是。”
婴郜摸着手上的尾戒,无可无不可地笑笑,“你想走?”
娘的这不废话么?
傅久久心里骂,嘴上还是说,“听大人吩咐。”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
傅久久不语。
“你是不是觉得,妖族尚武,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我并没有这么觉得。”傅久久抬起头,说得真心实意,“之前我对妖族不甚了解,遇见木灵修之后,我更是认识到,原来妖族……还有这样的……”面上露出很叹惋的神色。
木灵修被噎了一下。
这是在报复吧?
婴郜轻笑出声。傅久久发现,其实他很爱笑。
“的确。但我杀你的理由有很多,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傅久久窜到木灵修身后,“裙带关系算不算?”
“从你昏迷到现在,到期了。”
傅久久拽着木灵修的后衣领,小声对他说,“亏我一瞬间觉得你的背影高大了。”
木灵修不服,“我本来就比你矮。”
傅久久想了想,对婴郜说,“你杀我的理由无非是不信任我……”
“也不一定。”婴郜莞尔,眼睛盯着傅久久背后,仿佛那里长了什么东西。
傅久久眸色沉了沉,不自在地侧身,缓缓道,“既然不存在信任问题,我想,我可以为你做事。”
木灵修呆了呆,脱口而出,“做棺材吗?”
娘的你非要堵我吗?傅久久恶狠狠地瞪他。
木灵修摸摸鼻头,低头看鞋尖。
“你?”婴郜朗声大笑,“你觉得有什么你能做这个宅子里的人不能做的事?”
“我可以为你打造武器!”傅久久面露得色,“呃,还有棺材……”声音越来越小。
婴郜转而对着木灵修,有些惋惜,“看来你们要分开了。”
“是真的!”傅久久急急翻出玲珑袋,一抖,哗啦啦掉出三件宝器。
“雁阳刀,翎羽箭,沧古枪……”法器照得满室亮堂,婴郜随手捡起一件,喃喃自语。
“……的仿制品。”傅久久咕噜吞了口口水。
婴郜将翎羽箭收入袖中,“收拾东西吧。”
木灵修有些失望,傅久久有些绝望。
婴郜挑眉,“你不需要一个锻造室吗?小锻造师。”
两双小动物般的眼睛齐齐一亮,傅久久抢着道,“我住在这里就好。”
这座宅子里实在不宜单独行动啊……
木灵修窃喜地瞟了她一眼,傅久久忍不住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婴郜的办事效率很快。翌日,木灵修居住的院落就辟出一间小室,供傅久久作业。
从婴郜任用傅久久的那一刻起,整座宅子就像是活了起来。
妖族们无不表达出对这个瘦小平凡的少女的好奇。健壮的冉遗族兄弟阿威阿武抢着将冶炼的大鼎搬入室内,多舌的乌族少年羌笛追着木灵修问傅久久的消息,霸道的狐族女子纱迦靠在门上,对着清理工具的傅久久虎视眈眈。
傅久久又恢复了木灵修初见她时的沉默少语,采取“不看不听不理睬”三不政策,生生将各妖族的好奇心憋在肚里,直至消化殆尽。
傅久久和木灵修终于洗上了久违的热水澡。婴郜特意按照木灵修原来的样式给他做了一件新袍。傅久久则一个澡洗完,脸洗干净了,身上仍是那件破得不能再破的乞丐装,只是没那么臭。
白日的时候,傅久久就窝在那间小小的锻造室。每每木灵修自然醒来,傅久久早已拘在结界里,隔绝一切外音,不知工作了多少个时辰。中午她会出来换一次水,解决人生大事。傍晚的时候,婴郜偶尔会来看看。枢麟依旧负责他俩的生活起居,晚上傅久久出来时碰上他,还会点头示意,巩固同僚情谊。
一句话总结傅久久的生活,就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猪晚。
夜已深。
婴郜靠在窗栏上,仰望月朗星稀。身上仅披了一件单衣,暗红的长发乖顺地垂着,光影将他的戾气打磨得圆润。
枢麟在院内,放柔了脚步,不忍心打扰主人难得的片刻宁静。
“过来吧。”婴郜还是察觉了。
室内的光亮突然盛了些,枢麟进门,一支做工极为精巧的箭羽横在桌上,神光四溢。
“你试试。”
旋即,枢麟右手划出一把弓,旋转一圈,握至手心最熟悉的位置,搭箭,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箭矢仿佛切破了时空,穿透了围墙,又一个围墙,直至隐入黑暗。
静夜里隐隐传来羌笛气急败坏的叫唤声,兴许是射到了他的地盘。
婴郜和枢麟直接忽略,一同走到围墙边。
墙上无一丝龟裂痕迹,箭穿过形成的孔洞光洁无匹。
枢麟不苟言笑的脸上划过一丝讶异,天性的顺从让他敛手站回婴郜身侧。
“你觉得这支箭矢如何?”
枢麟沉思片刻,谨慎道,“似出自巨海的翎羽箭。”
“为何只是‘似’?”婴郜心不在焉地摸着尾戒。
“……威力更大。”
“呵呵。”婴郜不再说话,只是笑。极淡的笑容埋在黑暗里,徒增诡异。
比真品更具威力的赝品……
木灵修曾以为,像傅久久这样的人,如果在工地工作,就一定躲在树荫下偷懒;如果在客栈工作,就一定躲在后院里偷懒;如果在别人府上工作,就一定躲在自己房里偷懒。总之,在木灵修的印象里,傅久久的人生追求就是偷懒,不断地偷懒。
然而事实宛如汹涌的潮水,将他浅滩沙地般模糊的印象冲刷得一干二净。傅久久敬业爱岗的背影高大了起来!
直至月末——
看到傅久久欢天喜地地从管事的纱迦手中接过五个灵宝。木灵修捂脸,真相总是那么残酷!
傅久久欢喜地将灵宝藏在玲珑袋里,顺便弹了木灵修一记脑瓜壳儿。
木灵修捂着发红的脑门儿,“婴郜怎么会对你这么好?”据不可靠消息称,隔壁冉遗族兄弟,每个月也只有三个灵宝,还是因为治好了隔壁的隔壁的老王睡觉一做噩梦就磨牙的怪病才涨的。
傅久久敷衍道:“兴许看我得养两张嘴?”
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心口位置,心脏还在跳动,因着未退的兴奋有些鼓噪,带着些残留的不安。
五个灵宝只是额外的赏赐,她自己的命才是真正的交易条件!
她赌了一把,天妖两族的关系危如累卵,若是交战,必然需要强大的兵器,而婴郜作为边城的城主,一旦开战,首当其冲。
她唯一的擅长,正对他的需要。
木灵修看着傅久久飞离思绪,吞下到嘴边的话:其实,婴郜是不收他的伙食费的。
傅久久仍是每日埋首于锻造室。半个月后,婴郜命人运出第一批剑。负责搬运的妖族们毫不掩饰赞叹之色,连带看傅久久的目光也有所不同。妖族就是这样,实力为尊,尽管只是铸剑。
但木灵修直觉,她今日造出的一批剑,没有她袋子里的一半好。
木灵修望着锻造室门口面无表情指挥着搬运工的傅久久,忽然,视线暗下来,他偏头,婴郜正站在他跟前对着自己笑,他心里陡然惴惴起来,“一个不错的消息——你哥哥要来了。”
傅久久呵斥因好奇欲摸剑刃的阿威,抽空回了个眼神看木灵修。只见他整个人影都被婴郜罩住,在那刺目的绛红大袍的衬托下,小脸苍白得吓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哽了好久好久……
总觉得不太对,也许实质上的内容并不多……大家表介意
PS:下章有超级超级重要的人物出场哦!猜猜他/她是谁?
☆、锻造师(二)
过了几日,婴郜遣了几名铸剑师跟傅久久学习。毕竟千军万马手中的利器,不是一个人能够铸成的。
傅久久更加肯定了婴郜的企图。
来的人都是铸剑的好手,手艺不凡,难免有些心高气傲,不屑向一个丫头讨教,且还是个外族丫头。
傅久久也不多话,让木灵修搬来几块生铁,挑个了最粗糙的,一锤子下去。老铸剑师们都被她这猛然一击惊得胡子乱颤。她看似用得气力不大,下盘却极稳,短短一击已有雷霆万钧之势!
生铁裂开,破碎,剥落。一把剑已初具雏形,剑身光可鉴人。
见过不少世面的铸剑师们纷纷傻在当场。不懂行的人,也许会认为铸剑的都应该是虬髯肌肉大汉。他们既是专家,自然知道,铸剑之道,重在巧,非巧力不可成一剑。但他们铸剑这么多年,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已一击之力打出完成度这么高的剑!
一时之间,傅久久在焱城锻造师中风头无两,更有年轻的锻造师寻求她的画像。
然而,欲促成行业内部自产自销的老锻造师们提起画笔,都发现脑海中的傅久久音容笑貌极模糊,似乎平凡得没有辨识度,便将重点放在神韵,草草画完了事。
于是年轻的锻造师们手中拿着的,俱是一幅天族乞讨图。
傅久久发现,木灵修最近有些忧郁。但她白日忙着指导,晚上还得锻造,一时无暇顾及他的情绪。
铸剑师们终于学成归家,离别之时,无论老铸剑师们多么依依不舍,多么声泪俱下,傅久久只是“嗯嗯”敷衍两声,叼着中午没吃的鸡腿,跑着去找红衣小童。
受傅久久的影响,木灵修开始勤奋修炼,具体方式不明。但傅久久估计,现在的木灵修,徒手摔桌子都是有难度的。
傅久久进屋的时候,木灵修已经开始发呆。她走过去,弹了一记脑壳儿,大喇喇地坐在床边。
“回来啦。”木灵修只是瞟了她一眼,继续发呆。
傅久久微讶,有种不再受宠的感觉。
“久久……”
“嗯?”
“你打算留在这里吗?”他问得随意。
傅久久凝神细听,确认没有人在周遭。近日婴郜对她放得松了些,不再派专人监视这间院落。
“等我能走的时候,就会走。”
木灵修越发愁眉苦脸,日后他上哪儿去找她呀。
“其实,婴郜人挺好的。”没有立刻把他压回家,给他饭吃,还放过了久久。最重要的,是个适合做长工的好东家。
“呵呵!”傅久久抚摸着腰上结痂的伤疤,冷笑。
木灵修并未注意,继续道,“我觉得枢麟也是好人,羌笛也是好人,阿威阿武也很好……”其实他连阿威阿武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纱罗?纱、纱迦也很好……”
傅久久有些无语地问,“有谁不好的?”
“阿水!”木灵修突然义愤填膺起来,“你不要理他!”
傅久久仔细想了想阿水其人,和木灵修一般大,人族十岁左右模样,长得乖巧可爱,有些喜欢恶作剧。她进锻造室的时候,偶尔会发现鼎旁的铁屑有些变动,被人动过了。阿水有些黏她,常向她讨东西玩,木灵修讨厌他很正常。
不过是小孩子间的争风吃醋。
她无所谓的态度有些激怒了他,“他不是什么好人!”
“野兽的直觉?”
“不!”木灵修义正言辞地反驳,“飞禽类!”
傅久久眼珠子转了转,说起来还不知道木灵修是哪个族类,“你是个什么鸟?”
“……”木灵修幽幽道,“你真的不是在骂我吗?”
傅久久讪讪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