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阳山上没有别的神族,只有天帝一家,以及天帝的死侍。
燕初笑了,随后他厉声大喝,刺入体内的铁片被他浑厚的妖灵搅碎,四周的死侍被震开,魂入黄泉。
“哈哈哈哈!”他苍凉大笑,血水从他开合的口中漏出来。妖兽们在咆哮,爪下践踏着天族的尸骨。不知何时,妖族们都退散了,整座丰阳山上,只剩下他一个妖族。
傅久久手中一紧,桄居的目的,不是天帝!
“啊——”尖叫声从后厢房传出来。羽毛如刀片一样锋利的巨鸟勾着衣装散乱的涵芝飞至高空,鸟背上,瘦的不成形状的男妖在桀桀怪笑。
涵芝!傅久久几欲起身,被八夜一把按住。比傅久久更快的,是“陆远白”的身影。八夜看着集会广场上,坐在高台上的男人。
天帝,没有看涵芝一眼。
“我很钦佩你的勇气,也很轻视你的愚昧。”天帝俯视着浑身浴血的燕初,眼露寒光,“你,不,桄居的目的是什么?”
燕初苟延残喘地睇着衣冠楚楚的天帝,岁月很善待这个男人,他的英武一如当年睥睨众天族的样子。就是这个男人,安插梨棠刺杀木骋。也是这个男人,给了木桄居做族长的机会,也给了他除掉木檀香的机会。
他生命之所依附,被天帝毁了。
脑子里被那个绝美女子占据,再容不下其他。
——从今往后,你就是妖族的副总长,只听命于我,只需听命于我。
——你知道妖灵为什么叫做“灵”吗?因为万物相等,皆起源于“灵”,我们与天族并无差别,正如你和我。
三瑾终于动手了,远古战神的杀伐之气迸发,他拔出一把细剑,剑很长,足足三尺有余。剑格上刻着一个奇异的图案,和傅久久而今喜欢刻在神器上的图案很像——那是远古时期的九川神女所锻之剑。
一剑出,万兽伏拜。
涵芝被抓至高空。“陆远白”没有张开神翼,或者说,根本不能张开神翼。他的指尖只够到她的鞋,然后落空。那伸长的指尖,停顿犹豫了一秒,然后转向了天帝……
傅久久却跟了上去,八夜紧随而上。
桄居的目的是涵芝?为什么?威胁?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威胁牺牲妖族的大族长?燕初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傅久久在他的眼神里读出了这点。
八夜的动作极快,当傅久久哼哧哼哧地追了半路歇息的时候,他已经抱着涵芝回来了。他的双手伸直了,涵芝像悬空着一样,她紧闭着眼,在昏睡中不安地瑟缩着,寻找着可以依靠的地方。八夜将涵芝交给傅久久后,她立马缩进傅久久怀里,那是八夜没有给她的。
身后的丰阳山突然传来巨响,地面猛地一摇。傅久久踉跄几步站定,避开了八夜的触碰。随后是愈渐强烈的摇晃,轰隆隆的巨响,整座丰阳山陷入地面。丰阳山头上突然出现一条与山等大的巨兽,它有着龙的头颅,蛇的身子,四肢却粗壮如牛,吼声如雷般响亮。它一口咬住丰阳山,碎石在它锐利的牙齿间掉落。天色暗沉下来,青色的闪电在云层中闪现,然后是雷声。
天雷劈下来,和巨兽缠斗在一起。巨兽吃痛,咬得却越紧。傅久久几乎能看见它的齿缝间天族的尸体。
那是燕初!他攻陷了丰阳山!
祭礼以惨烈收场。参加祭礼的有各大天族的实权长老级人物,妖族大族长化尽修为挣扎的结果,就是这些人大多殁于丰阳。傅久久回想着这件事,发现倘若不是被妖族抓走,以涵芝的修为,也该是命丧丰阳的。
这丫头是因祸得福。
三瑾并没有留下来善后,当日即返回缥缈海。回生术是假的,傅久久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该启程回淼城了。
只是……
她瞅着眼巴巴看着她的八夜,以及昏迷不醒的涵芝——这两个该怎么处理了?
傅久久不介意路上多个保镖,反正迟早能忽悠走的。只是涵芝——她怀有身孕,总该有人照顾她。恒楚么?恒楚无疑是个好哥哥,但正因为如此,涵芝愿意让他知道吗?
“久久在想什么?”八夜突然凑近她,可怖的面具离她只有几寸。
她皱着眉退开,也许是察觉到她的反感,八夜也退开了,再次问道,“久久在想什么?”
“没什么。”这是她自己的事,不需要别人帮忙。
“骗人。”
傅久久有些懊恼他的直觉,只好说道,“我在想把她送哪儿去。”
“她有一个哥哥。”
“……你怎么知道?”傅久久一顿,语气严厉起来,“你认识她?”
“认识。”他回答得坦荡,反而叫傅久久语塞。
八夜认识涵芝很正常,涵芝作为天帝的女儿,是需要出席祭礼的。
“久久想照顾她吗?”
照顾涵芝?怎么可能?傅久久和她,统共不过见过几面,连泛泛之交也算不上。涵芝是个好姑娘,可傅久久不喜欢她。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那她救她干什么!?
“久久想照顾她。”八夜带着些笃定地改口,话里隐含笑意。傅久久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能想象出那张面具下笑弯了的眉眼。
傅久久突然就有些心虚,因为自己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八夜的样子,也因为八夜说出的话。
……
茫茫废墟之中,一只手从堆积的山石中挣出,瘦高的少年爬出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丝毫不显狼狈的天帝。
他的手中拿着一截白骨,晏晏笑道,“这是六芒神君的骨头。”
不,那是燕初的骨头。
“洛河族投靠了妖族。”
不,是被逼的。
“所以妖族才有六芒神君的骨头。”
不,根本没有。
天帝的笑容加深,“你可以复生了。”
双拳克制地攒紧,不,他根本不是陆远白!
☆、懦弱
六芒神君复生的消息不胫而走。
南台岛与天帝重修旧好,甚至交情更甚以往。因祭礼而损失惨重的天族就此打消动乱的念头,天帝不过一个丰阳,南台岛则是整个缥缈海族。
“桄居的目的就在于此。他的目标从不是天帝,能杀了天帝最好,但天帝出身骁勇之族,是身经百战的猛将,燕初能在那种境况下杀他并不容易。”
傅久久拿着一根竹敲,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石桌。木灵修手里拿着一块糕点,听得入了迷,也不知道咬下去。八夜正襟危坐在久久对面,听得也很认真。
“他不过是想将各个天族的心思推波助澜一把。天帝是丰阳族人,这个事实会削弱天帝的威信,会让人产生不平衡感。桄居只不过把这个不平衡感放大了。”
“可是……燕初死了呀……”木灵修不解。
燕初死的不值。
傅久久也这么觉得,可她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现在的六芒肯定是假的,我已经让羲鸢送信到南台,提醒了四瑜。你什么时候回去?”她偏头看向八夜。
“久久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了。”
“为什么?”
“……”傅久久沉默,木灵修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伸向第二块糕点的手缩回来,不自在地扭了扭屁股,不安道,“我去看看涵芝。”
似火的背影逃得飞快,傅久久轻叹,“我已经被天族驱逐了。”
南台出了个妖神,这是莫大的耻辱。
“为什么被驱逐?”
“因为我是妖神。”
“为什么被驱逐?”
“因为……”傅久久猛地收口。如果她继续,他们的对话是不是会永远循环下去?
她深吸口气,耐着性子道,“等到我再不用畏惧他人的时候,我就会回去。”
“什么时候才算不用畏惧他人?”
傅久久发现,也许八夜有点黏她?还是对她有意?故意学着阿远的说话习惯?她不是没有想过八夜会不会就是阿远,可阿远是在她面前死的,这个世上再不会有这个人,而八夜的神息也和阿远不一样。
八夜见傅久久不答话,便自发问,“是不是等别人都畏惧久久的时候,久久就可以回来?”
傅久久天生残缺,无论如何也修练不出高深的修为,怎么能让别人都畏惧她!?
“……也许吧。”她这么说,是为了八夜不再烦她。
八夜突然起身,在久久面前站定。傅久久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有些不自在。八夜倏地蹲下,仰头看着久久的脸,用她从未听过的认真语气问,“那我成为天帝后,久久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我会保护久久。”
“再没有人可以欺负久久。”
“久久可以去任何地方。”
“我会陪你去任何地方。”
——若是南台没有隐世,成为天帝的,该是这位神君的。
成为八夜神君的妻子,比天后更为尊贵,她将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八夜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动,似是想抓住久久的手。她在这个念头形成的一瞬间猛然跳起,惶恐地朝后倒去。头磕在小亭的朱红柱子上,有些疼。可傅久久没有心思注意那些,满脑子都是八夜的话。
他想娶她?
傅久久无法遏制逃离的念头,如果不是木灵修跑过来,她恐怕真会这样做。
“久久!涵芝不见了!”
她带涵芝回淼城已有半月,在知道傅久久不会告知恒楚她的去处后涵芝才放下心来。涵芝的性情大变,终日郁郁寡欢,满腹心事。傅久久从不过问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也不说。
涵芝怀着身孕,跑不了多远,木灵修发现的也早。傅久久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块粗粝的大石头上,隔着漫漫黄沙,遥望着焱城的方向。
这里离淼城不远,也不算偏僻,她没有暗自出走的意思。傅久久松了口气,又冷下脸骂她,“你是嫌不够麻烦我吗?”
这句话好像触到她的软肋。一直没有哭的涵芝将头埋在膝盖间,嘤嘤啜泣。是的,她一直在麻烦傅久久。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做下这等丑事,在陌生的地方,依附着一个陌生的人过活。她的内心遭受着多重的谴责,“我……我受不了了……你不要管我了……”
“不管你去死吗?”
“……”
傅久久沉着脸,强硬地掰过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傅久久的眼神阴沉且犀利,让涵芝有些害怕,“死不死是你的事,我不管。但我救了你,你死之前就得还。你救的那个人是谁?他和天帝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多少?你说!说完你就去死!”
冷血无情的傅久久反而激起了涵芝的暴躁因子,她突然狠下脸,打掉傅久久的桎梏,顶撞她,“我不!你要杀了他吗?你杀不了他!他是陆远白!他就是!”
他不是陆远白,傅久久比任何人都清楚。
即使他在她午夜梦回的时候坐在床边,模仿着阿远的语气蛊惑她,他也不是陆远白。傅久久很轻易就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区别,在她看来,他模仿的还没有八夜像。
涵芝只是在自欺欺人,她爱上了他,她在包庇他。
“哼!”傅久久俯视着她,像俯视着一只蝼蚁,“还有力气顶嘴就回去。”
“我要去焱城!”涵芝起身。
“去找死吗?”傅久久冷笑。
“……你救了我,我很感激。”涵芝垂下头,乱发散落,遮住了她的表情,“你是个很温柔的人。”
第一次有人说傅久久温柔。
“求你了……”她的话里又带上了哭腔,“我不想自己看上去这么懦弱。”
焱城接纳投降的天族,这是婴郜颁布的军令。婴郜极度残忍,也极度仁慈。
可是涵芝是天帝的女儿,她要向妖族投降?
傅久久没有干涉她的决定,做到这步,她已是仁至义尽。
淼城与焱城隔着一个战场,涵芝一人绝不可能穿过。八夜主动请缨,说要带涵芝去焱城,傅久久乐见其成。
趁夜穿过漫漫黄沙,焱城的城头在拂晓中明媚又耀眼。八夜将手中的地图交给涵芝,轻描淡写道,“你带路吧。”
涵芝小心翼翼地接过,看了一眼地图,复又惊讶地抬头,“这不是焱城城主的府邸吗?”
八夜不说话,只淡淡点头。
八夜执意要去,自然有他的道理。涵芝对这个神君,还是颇为尊敬的。
婴郜的宅子建在滦山的半山腰上,布局大气工整,和天族府邸的格局颇为相似。一头暗红的长发站在大宅门口,似在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婴郜微微笑着,看了八夜一眼,然后眼神温和地落在涵芝身上,笑意越深。
枢麟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后,请两位客人进门。
好事的妖族都被驱散了,近日恒楚的军队愈发神勇,战况不佳,他们也没心情打闹。
枢麟为八夜上了一杯茶,八夜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婴郜,“她想来焱城找个安身之处。”
婴郜挑眉,有些惊讶,“寒舍如何?”他转头看向涵芝。
涵芝有些局促地看着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为什么她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些微的期待。
然而她更为在意的是,为何八夜神君和焱城城主一副旧识的样子?难道南台岛真的和妖族勾结了吗?
“那就暂住寒舍吧。”婴郜温和地笑着,替她做了决定。
解决完此事,婴郜便请八夜喝茶。
“你愿意做我部下吗?”八夜突然问。
婴郜端着茶盏的手顿住,涵芝惊得张大了嘴,枢麟一动不动地站在婴郜身后,眉峰微拢。
“何出此言?”婴郜笑着应对,涵芝深深地佩服他的好脾气。
八夜直言不讳道,“我想成为天帝。”
☆、青帝
五月的淼城夜晚已有蝉鸣,天黑的渐渐早了。
木灵修双肘支在窗柩上,抬头仰望着皎皎明月。身后是沙沙的摩擦声,久久在完成最后的工序。
“八夜什么时候回来啊?”木灵修揉了揉眼睛,又有些乏了。
“……”
“久久?”木灵修转过身,再次询问。
傅久久站起身,锤了锤有些发酸的腰,答非所问道,“这是最后一批刀剑,我走之前答应恒楚的。明天我们就搬家。”
“搬家!?这么突然?八夜知道吗?”
“八夜什么啊八夜,这么几天你就被收买了!?”傅久久皱眉,颇为不满他的狗腿。想起八夜和木灵修也没什么交集,偏偏木灵修把他当老大似的,什么事都跟他说。
“久久。”木灵修缩在小桌子后头,愤愤不平地小声说,“我缺乏父爱!”
“……”
以前木灵修在傅久久心中,就是一株自强不息的风中小草,万万没想到养成了一朵娇嫩的狗尾巴花。受伤之后的木头愈发黏人,也越来越敢跟傅久久顶嘴,撒娇什么的,被傅千年惯得轻车熟路。
但傅久久没打算让八夜知道,可以说,她就是为了躲八夜和恒楚。
天帝必然与那个假陆远白有所关联,那么,当年屠杀几百洛河族人的,应该就是他。嫁祸阿远,也有可能是天帝的指令。
傅久久已经不再相信任何天族了。
翌日,两人收拾了简单的行装,直奔淼城之外的天军营帐。
傅久久领着木灵修在营帐百里处停下,她放出羲鸢之后,便和木灵修在此等待。
恒楚很快风尘仆仆地赶来,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憔悴,但眼睛里却闪着光。不带随从,直接交涉,这是两人的默契。
“我做了改良,改良成了剑中剑,可以出其不意置人于死地。”傅久久将所有的兵刃倒在地上,堆积成一座小山,隔绝在她与恒楚之间。
恒楚感觉到了傅久久的疏离。
“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要走?”恒楚注意到藏在大石后头窥视的木灵修,不禁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