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久久收回视线,直视着玄英,用破的不成样子的声音缓缓道,“所以……你陷……陷害六芒……让天族……以为自己……失去‘优势’……”
“陷害?”玄英冷哼,“我几百族人确是六芒所杀,老身不过利用这点罢了。神女不会知道信仰的力量有多大吧,因为你本就站在高位。静乐城有三瑾四瑜坐镇,仍是惨胜,你可知为何?因为军心不稳。老身放出了南台岛的消息,天族对南台的信仰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天族对南台的尊崇膜拜,始于瑞和。傅久久以为自己这几百年看透了人心,却没想到所见如此肤浅。天族有征服妖族的野心,她早知道。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的源头,是南台岛。
我们有远古的战神,我们有决胜的法宝。原来这些信仰的背后,是野心与利用。南台岛,不过是天族统一天地的工具。
“天帝请出三瑾神君和四瑜神女,之后呢?大败妖族,甚至将妖族归为天族的俘虏,奴隶。再之后呢?南台岛退出天族的视线,天帝成了获利的渔翁。”
“那……也是……大同……”
“错了!只要有等级,只要有差异,战争永远存在。我们洛河族会继续发动战争,为了更好的土地,更好的生存条件!”
“你眼中……的大同……是什么……”
“……没有族群,一个人,统领天妖两族。”
傅久久觉得,最美化的传说也没这么扯。
“杀了你,南台岛会彻底与天族决裂。没有南台可依附,现在的妖族有燕初和木桄居,天族的年轻一辈,没有人能抵得过这两人的联手。天族会失去优势,除了联合成一个大族,天族没有别的办法。”
“天帝……还是天帝……”
“老身,会把他拉下来!”
她疯了。傅久久想,要么就是自己疯了。妖族若是有胜算,绝不会接受天族的议和。战争会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
玄英继续道,“老身会等,等待能够统一两族的人出现!”
“你……看中了……谁……”
“六芒神君。”她浑浊的眼中有着笃定和希望。
很好,疯的是她。
阿远统一两族?那个连路都不认识的阿远?那个胸无城府的阿远?玄英如果见过阿远,绝不会狠心把阿远丢到那个位置。
更何况,阿远已经身败名裂。玄英既然属意阿远,又为何置他于此般田地!
阿远……
“我……不想死……”心里被柔软的情绪触动,傅久久下定决心,淡然地望着玄英。
“可以的话,老身也不希望神女神寂。神女没有错,唯一的错是让老身找到借口来杀你。”
所以才让她做个明白人。
“我……能为……自己……搏一个机会么……”
“……”
“一炷香……我只要……一炷香的时间,让我走……”
玄英看着她决绝的眼神,不禁犹豫。她的孙女,看起来就和她一般大。
“好……”
一炷香而已,傅久久重伤,根本跑不远。
玄英退开,同时命周围人让出一条路。傅久久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踉跄着朝着那条生路,一点一点,拖着身子跑。
四周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静默着看着那个背影,像围观一条离了水垂死挣扎的鱼。
傅久久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两条腿靠着意念和执着支撑着——离阿远远一点,再远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前面埋下的暗线也要出来了。
有点悲催的是,暗线太多了,有的自己都不记得了……
如果大家看着看着觉得有不清楚的地方,欢迎指出来!
以后都不想写这种烧脑的文了,根本不够烧~~~~(>_<)~~~~,已接近智障人士 ̄△ ̄
☆、远白
四肢疲软,几乎要摊在地上,背后的断翼无力地张开,银白的神翼带着满身血污的傅久久,缓缓地朝前飞去。
怀里的神息转发出的光芒越来越稀微,罗盘中央射出的光线固执地指着和她相反的方向。
“族长。”清俊的年轻人站出来,轻声提醒她。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傅久久甚至还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追。”手中的权杖握紧,玄英的声音苍老而有力。
视线是模糊的,大脑也是模糊的。整个人几乎陷入了虚无,傅久久闭着眼,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源源不断地流走。背后一片白晃晃的神翼,遮蔽了日光,离她越来越近。
乐涯举起手中的剑,虚空划下。紫色的剑气破空劈来,直击傅久久的神翼。黑乎乎的人影重重地栽在地上,扬起一团尘沙,和血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
半空中有一块红色的物什从傅久久身体里剥离,红的发黑的血沿着圈儿飞溅,众人都看得分明,那被挑在空中的,是一块血淋淋的神骨。
傅久久的眼睛只能勉力撑开一丝细缝,看着空中飞旋的自己的血骨。
没有神翼,她再不能飞翔。
没有神骨,她再也生不出神翼。
没有神骨神翼,她已经算不上神族了。
玄英再也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乐涯摆出起剑势,他准备一剑了结了。
以后史书上会怎么写她呢?不会写什么一代红颜之类的吧……傅久久有点想笑,可惜连扯动嘴角也没了力气。其实她长得不错的,不比木灵修差。不过见过她的人不多,见过她真颜更是少之又少。自己大概就这么死了吧,真正的终结,后世的香案上也不会给她留一炷香……
“久久——”
耳朵抖动,惨了惨了,她好像听见阿远的声音了。她还没死,就开始眷恋红尘了。
乐涯的剑只划下了一半,就猝不及防地被强大的气流冲撞在树干上,五脏六腑像移了位似的,乐涯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持剑的手软下来。
神族惶然地望着突然冲出来的白衣少年。他半跪在地上,素来古井无波的表情像蒙了一层冰霜,用尽他所有的小心翼翼将地上的少女抱在怀里。离他一丈远处,躺着傅久久掉落的神骨,红玉般剔透。
玄英手中的手杖一震,所有的神族宛如得到最深沉的安抚,纷纷镇定下来,眼中迸发出战意,死死盯着正中的陆远白。
“杀。”一个字,所有神族都动了。
玄英在看见陆远白的那一刻便已有了打算。傅久久是非死不可的,陆远白执意护她也无所谓,只要能拖住他一时半会儿就行。傅久久耗不起,她已经油尽灯枯了。
面对数千神族的围攻,他的左手也没有放开傅久久。右手猛然从背后抽出绝影,笨重的重剑在他的手中快的只剩下虚影。速度带起来的气流将所有的攻击都反击回去,玄英瞬间做出一个极复杂的手势,青色的结界瞬间笼罩住所有的神族。攻击消散了,玄英收回结界,新一轮的攻击来临……
一击又一击,陆远白和傅久久像上下起伏的浮萍,又像深海处的孤岛,四面都是神族,四面都是仙灵化出的攻击。陆远白手中的剑舞得飞快,傅久久靠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脱离了正常的频率。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剑尖发出的剑啸声,隔绝出一个密闭的空间,里面只有他们两人。
剑啸声戛然而止,傅久久听到什么遁入肉体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闷哼。紧紧圈住她的手臂松了,她重新倒在地上,陆远白被冲力冲开,踉跄几步站稳。他抬起眸,面色平静地望向天空中的神族。突然,从他的肩膀至腰际,血花冲破他的白衣爆裂出来,鲜血染了他一身,他却岿然不动。周围静了一秒,神族看着他重新走到傅久久身边,重新抱住傅久久,以绝对保护的姿势。
“继续。”
天空中五彩的神光又四处飞舞。
陆远白在这片神光中站立,然后,张开了他的神翼。
神族们再次惊住了。他的背后,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陆远白突然将绝影转入背后,无锋的刃撞入他体内。傅久久察觉到他的身子一阵痉挛,然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重新填满了她的后背。
神族哗然!他竟然!六芒竟然生生挖出自己的神骨!
陆远白用不稳的手抚上傅久久的脸,他的眸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担忧,没有深情,只有她的倒影,却让她感到平静。
“久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可以继续飞翔了。”
傅久久蠕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在数千神族的注目下,静静凝望着彼此。
所有的神族都像被点了哑穴,震惊地望着两人。他们眼里含着的情意是如此明显,南台岛的六芒和九川,竟是这样的关系?
“……他们,不是亲兄妹么……”神族里不知是谁迟疑地低语道,这句话像晕开的水渍一样传递开来。惊诧,犹疑,愤怒,群声迭起。被围住的两人却恍若不觉。
“继续。”玄英再次下令。
陆远白的剑舞得越来越慢,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没有神翼,一片也没有,不能从空中脱离包围。傅久久靠在他怀里,没有劝阻。她知道,陆远白不会听她的。陆远白不在,她认命。陆远白在,她死死吊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不咽下去。
越来越多的仙灵落在陆远白身上,到后来,他全凭着意志和肉体,挨下大部分的攻击。
白色的衣衫已经破烂得看不出原样,上身近乎赤|裸。陆远白身材颀长,更显得他瘦削,此刻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少年,年长的洛河族人看着浴血的他,竟有些不忍下手。
傅久久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什么,放出去。有眼尖的神族看见,大喊,“她传信了!她在搬救兵!”
攻势更加凌厉,陆远白连连后退,有好几次几乎跪在地上。
傅久久被护着,却也禁不起这样的颠簸。陆远白感觉到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天边突然传来滚滚的雷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灿白的天雷直直地劈向陆远白。
怀中的傅久久滚出去,陆远白被接二连三的天雷定在原地,第七道雷打下来,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下。
“久久……”他虚弱地抬着头,烧焦的手臂伸向不远处的傅久久。
玄英面色凝重地望着雷电交加,黑白交接处,为何会有天雷?
若神族违背天命,天自会降下惩罚。
可偏偏在此时……
陆远白的手指只挪动了一寸,又一道天雷劈下。此后再无停顿,一百零八道天雷,陆远白甚至没有结界,全部以肉身硬抗。
他可以支起结界的,他还有余力,可他的结界,全部笼罩着傅久久。
雷声渐息,聚拢的黑云散了,阳光透下来,洒在满身狼藉的两人身上。
他们再也不用下手了,这两人已经快死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陆远白站了起来,他撑着膝盖,小腿不停地颤抖,有好几次他行将倒下,可他都没有。他站起来,像个伛偻的老人一样慢慢朝傅久久走去。
一个身受一百道天雷的人,竟然还能站起来!尤其之前他还受了近千道剑伤!
若是有神族犯了错,总会说降下多少多少道天雷惩罚。可谁都知道,无论多少道,都是虚的,一道就够要你半条命了。但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竟然能在百道天雷之后固执地站起,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执念,没有人知道。
还攻击吗?随侍的人以眼神询问玄英。
玄英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指示,只是看着两人沉默。
就在她沉默之际,陆远白已经再次抱起傅久久,和之前两次一样。他抱着她,转过身,无声地望着四周的神族们。
双眼一片死寂。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盛怒,也没有杀意,甚至连战意也没有,就这么一双死水一样的眼睛,却让数千神族退却了。此刻,他们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敬畏,为他的强大,为他的执着。
他无声地转过身,抱着傅久久,一步一个脚印地离开,背对着所有的神族。
他已是强弩之末了,他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迈出一步需要数分钟的时间。不过百丈的距离,他走了半个时辰。可是,没有一个人拦下他。神族们无声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入他们的脑海里,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阿远……放我下来……”傅久久恢复了点力气,气息微弱地蠕动着干裂的嘴唇。
陆远白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步子,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回望着傅久久,用毫无焦距的眼,轻声地,带着迷惘地问道,“久久,人为什么要杀人呢……”
“……”
噗通——
陆远白突然侧倒在地上,垫在傅久久身下,不让她受一点伤。
“阿远?”心里突然生出恐惧之感。
傅久久艰难地挣开他放在腰间的桎梏,支起身子,看着身下的人。
陆远白的双眼紧闭着,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他胸前的剑伤最重,伤到了内腑,身前身后都有血流出来,在身下聚成一滩。
“阿远……”傅久久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声音像羽毛挠过似的轻,生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可再没有人回应她,再没有人保护她,再没有人和她一起走遍千山万水,也再没有人用璀璨的赛过万千星辰的眸子望着她,抿着嘴角矜持地笑着唤她久久。
那个陪她走过所有岁月的人,那个深深地镌刻在她心上的木讷少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这个世上,只有她傅久久一个人了。
“阿远——”
傅久久没有哭,她的眼睛干涩的流不出泪来。所有该通过那些咸涩的透明液体发泄出来的情感,都窒闷在心里,在她的心里翻江倒海。彼时她才知道,原来世上的最难过,就是难过到麻木,难过到感觉不到难过,难过到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九川神女。”玄英走过来,宽大的影子罩住傅久久,“节哀。”
傅久久淡淡地看着她,脸上看不出悲喜,“阿远没有杀一个人……”
玄英因她这句无头无尾的话一愣。
没有杀一个人……
陆远白从头至尾,没有取洛河族一人性命。他可以无缘无故手刃几百条人命,在刚刚那样攸关性命之时,为何不杀出一条生路?
腹部传来剧痛,玄英低下头,傅久久手中拽着一支箭矢,箭镞没入了自己的体内。
“巨海的……翎羽箭……”傅久久笑道,面目有些狰狞,“很像是吧……我的……更强……”
“族长!”
“族长!”
“族长大人!”
神族们蜂拥而至,傅久久再也没有力气,松了箭,放任自己的意识沉沦。
☆、境迁
焱城的天空是灰黄的,松散的沙土被冬日的飓风刮到天上,点点粒粒的黄沙像细密的网,蒙住了明朗的晴空。
老兵在砂石上洗菜,洗菜的水也是浑浊的,青菜洗完不消一会儿,又沾上不少沙砾。晚上士兵吃完饭,一嘴的黄沙,又苦又涩,还磨舌头。
袁明在帐帘外请示,风卷着尘沙灌进嘴里,眼睛也被风尘盖住了。但他不以为意,再多的不习惯,在六十年的磨砺下也该习惯了。
里面的人允了。声音低沉粗哑,有常年浸淫沙场的威严与强势。
袁明掀帘入帐,恒楚端坐在矮几旁,豁口的铜杯边上洒落几滴茶,映出铜杯上的血渍。
他和当年大不一样了,自执华战死,恒楚以雷霆手段执掌帅印,不仅仅是虚名,而今的天族军队上下,没有一个人不服他。六十年前的恒楚,已经历过战事,但身上还残留着恒晋那般雍容俊朗的公子哥儿气息,而今的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