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是杀伐果决的妖族将领,他有所顾忌,一定有他的理由。傅久久环望着这片山洞,壁石疏松,很多都脱落了,山壁上隐隐有浅浅的刻痕。傅久久抚上这些痕迹,沿着凹痕勾勒出一个个女人的形状。她福至心灵地脱口,“你暗恋瑞和!”
“……”
山壁上的脸好像风化僵硬了,再也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傅久久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张脸又开口,和先前迥然不同的语调,其间的差异就像隔了沧海。
“是九丫头啊……她还是不愿见我么?你与她说,我在山下的枫树林里等她。”
他的记忆断了,他在一点一点地回忆过去。
傅久久得出这个结论。她知道毛毛在听,她也知道毛毛想知道。
“她来了吗?”
“她……来了吗……”苍穹喃喃自语,“她来了!她怎么可以不来!她怎么可以不来!她怎么可以!”他突然暴躁起来,那张脸愤怒地挣出,几乎要脱出山壁。
瑞和没有来。
这是苍穹话里的悲伤告诉她的。
山洞外的白雾浓郁了起来,毛毛的哀伤从外面传进来。
该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傅久久吞了口唾沫,放柔了声音,小心地问,“……你们,是不是两情相悦?”毛毛是怎么降生在这个世上的?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过于残忍,但傅久久有义务教他面对。
“我们说好的,战事结束后,我们就在缥缈海上安家。一个小岛,一定要有溪流流过,旁边种些番薯,房子要是红木的,两个小屋相邻着。她饿了,我去敲她的窗户,给她烤海里的鱼……阿和喜欢吃鱼的呀……”苍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隔绝了世界。毛毛飘在山洞外,簌簌地哭泣。
“可是阿和,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我们明明说好的,红木的房子,红木的家具,我都做好了啊,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里!天族对你而言,这么重要吗!重要过我,重要过你的梦想吗!你出来啊,当着我的面,说你选择天族,说你放弃我!”
山洞剧烈地震动,随着苍穹激烈的情绪而起伏。傅久久扶着山壁,怜悯地看着这个男人。他还爱着瑞和,一点恨也没有,有的只是不甘,他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了瑞和的责任。可是,瑞和已经死了。天地间,再没有一个人会和他一起住在红木的房子里,烤着番薯,吃着鱼,笑看海平面上的潮起潮落,日升月降。
白雾猛然冲进来,团成一个模糊的人影,对着苍穹大吼,“瑞和已经死了!娘亲已经死了!娘亲为了保护你,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封印!她可以活下来的!她可以的!”
毛毛嚎啕大哭起来,响彻天地的哭声将苍穹唤醒。他垂下眉头,形容开始苍老,一点一点,变成本该属于他的岁月刻痕。
“……死了?”他缓缓地咀嚼着这句话,缓缓的,好似什么艰涩的词语。
“你是……她的孩子?”他终于恢复了神智,凸起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毛毛终于从激动的情绪中退出来,有些局促地说,“……我是瑞和和苍穹的孩子。”
傅久久明显感觉到那面山壁僵了一下,苍穹果然是不知道的,瑞和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咦,九丫头,你怎么才来。阿和的信呢?”
他的记忆又错乱了。
但,无论他的记忆降在哪里,总会有瑞和的影子。
“他还会记得我么?”
“会的。”傅久久摸着那团白雾,飘乎乎的,摸不着,但她的话语坚定。
“苍穹!”傅久久叫住他,“如果你和瑞和姐姐有了孩子,你准备起个什么名字?”
“呵!孩子?”这句话明显令他欢喜,“这是阿和让你探话?我早已想好了,无论男孩女孩,都叫千年。”
“……为什么叫千年?”毛毛问。
苍穹又陷入沉沉的回忆,好久好久才自言自语道,“原来我在青和山上看了她一千年了啊……”
青和山在南台岛的中心,以青后瑞和之名命之。那是年少的苍穹的冒险之地,直到他看到那个飘逸灵动的绝美少女……
他恍惚地笑笑,山洞又开始摇晃,苍穹大笑起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苍老,越来越浑厚。山壁上的沟壑也越来越嶙峋,像老人的皱纹。对面的山壁裂开了,里面泻出白色的光芒。白光渐渐淡了,露出一个白白细细的胳膊。
“毛毛!毛毛!不对不对,千年!你看!那是不是你!”
埋着身体的山壁全部坍落了,一个素衣缠身的小童蜷曲在山壁里。
难怪找不到,原来在这里!
千年愣愣地看着那个身体,“原来……我长这样……”
傅久久也皱眉,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像——
阿远……
那具身体的睫毛颤动了下,慢慢的,他伸直胳膊,从山壁里走出来,身子比寻常的少年人要高,侧头一瞄,万千风情皆在回眸一望间。
傅久久的心猛然砰动。
娘的,太像阿远了!
还比阿远会调情!
苍穹几乎陷入癫狂,然而他只是闹腾了一会儿,就没声了。
千年摆弄着新得到的身体,眉目间是傲视万物的淡然。他的区别更加明显了,这是妖族的千年。
傅久久突然觉得选择妖族是个不错的决定。妖族更能接纳他,妖族的千年更能适应这个世界。
“小姨……”他抬头笑看傅久久,然而话还未说完,他突然僵住,身子开始缩水,一身素衣慢慢软在身上,骨架已不足以支撑这件衣裳。
“小姨……”他郁闷地看着肉呼呼的自己,愤愤地扯自己的衣服。
“哈!你说什么?”傅久久憋着笑,忍不住去捏他的脸。
好可爱!好像小时候的阿远!
他们打闹了会儿,“九川。”苍穹出声,这次却很正常,“你带他走吧。”
千年和傅久久俱是一愣。
“阿和,已经走了吧?”他的语气很平和,全然没有刚才的激动。
傅久久沉重地点点头。
“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这里?傅久久老实地摇头。
“这里是片湖,听说叫祭魂湖。”
祭魂湖!傅久久浑身一哆嗦,她竟然故地重游!祭魂湖下埋着的竟然是苍穹!
“你的诅咒……呵!别防得这么紧,你看看,还在不在。”
傅久久这才发觉,诅咒已经超过五天没有发作了。
诅咒,没了?就这么轻易的?
“是你解除了诅咒?”
“有人替你交付了条件,我只是受人之托。”
阿远!是阿远!
“阿远在哪里?”
“我答应过他的,不告诉你。”
“……”
“你若是知道他不想让你担心,就装作不担心的样子,总比两个人都难受的好。”
“……你提出了什么条件?”
“我只是想念阿和了……我快死了,九川,我早该死了。是他对不对?”苍穹的眼珠子对着千年,“他是我唯一的牵挂,好好照顾他,我知道我不说你也会这么做,但这是我应该说的话。”
千年静静地凝望着他。他们彼此近在眼前,却经由傅久久对话。这是他们父子的默契,也是他们的不坦率和相互的关爱。
“他希望你回岛上,他在那里等你。”
傅久久低着头,随后问千年,“你愿意跟我回去吗?南台岛,是你娘亲的家,也是你的家。”
千年最后看了苍穹一眼,“我还能回来看你吗?”
苍穹没有理他。
他们都知道,下次回来,苍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或者说,在知道瑞和死的那一刻,他就不在了。
这个时代,也早已不是他的时代。妖族有新的领袖,不再需要他了。
傅久久带着千年走了。苍穹转动着僵硬的眼珠,朝山洞里说道,“你的神翼断了,根本不能赶在她前面回去。”
陆远白躺在稻草上,枯黄的草染了一地的血,大片大片的血花在他身下晕开,妖艳诡异。他的双眸依旧清澈,迷迷糊糊地看着山洞顶,数着从顶上掉下来的水滴,从一开始。
他的背后一侧压着什么东西,金黄的,是断掉的羽翼,伤口早已愈合。另一侧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苍穹提出了条件,他做到了。
有瑞和气息的神翼,被他自己生生扯断。
作者有话要说: 构思的时候就想了一个相爱相杀的故事
好喜欢苍穹和瑞和这种CP,不晓得会不会写番外……
☆、五夙
千年带着傅久久回到崖边。那时她才知道,阿里推他们下来的一瞬间,千年扰乱了陆远白的动作,才致使他没有反应过来。
妖族的大族长和天族的帝王,成为谁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似乎天生就对世间万物有极敏锐的感知。傅久久曾在半睡半醒间见过他与老树对话。万物都是有灵的,也许还不够形成自己的思想,但真正强大的人能短暂地与之建立联系。傅久久不能,陆远白也不能。她知道的,只有瑞和和八夜。
人族的队伍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傅久久单脚踏在山石上,眺望着他们迁徙的方向。
“小姨,需要我把他们带回来么?”千年静静地看着她问道。
将乱飞舞的发丝捋至脑后,“不用了。”傅久久跳下石头,将羲鸢从玲珑袋里抓出来。近半个月不见天地,小鸟有些恹恹的。千年好奇地戳了戳它没长脚的腹部,它一个激灵,胡乱地扑扇着翅膀,掉了傅久久一嘴的鸟毛。
“呸!”傅久久又取了张糙纸,写了封纸筏,让羲鸢含在嘴里。
“那是给六舅的么?”
“不,给我的朋友。”
祭魂湖设了结界,以至于现在她才能给木灵修消息。
只能等待了。
缥缈海一望无际。
没有海鸟,没有礁石,海面上黏着一层薄薄的雾,形成天然的阵法,寻常人只会在这里迷失方向。这也是多年来无人能寻到南台岛的原因。
近乡情怯。傅久久已经两百多年没回来了。千年继承了瑞和的神翼,傅久久坐在他背上指挥。
“小姨……我怎么觉得不对?”
“说了别叫我小姨。”傅久久闲闲地嗑瓜子,瓜子壳朝海里一抛,立即有海类将残屑吞入腹中。
“那是一种鱼类,有点洁癖,看不得弃物。你说它懂什么,偶尔脏乱一点才叫过日子。”
千年回想傅久久什么时候干净过。
“再几千里就到了。别歪别歪,我没手扶。”
“小姨……久久,你为什么要坐在我背上……”
“舒服啊!”傅久久理所当然。
什么都不懂的千年不说话了。
千年飞得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前方已隐隐约约能看到岛的轮廓,远处看,像一轮弯月。
“那是青和山!”傅久久指着那轮弯月,“你娘亲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炸成那样的。”
千年抑制不住激动,那就是他娘亲诞生的地方!
离岛越来越近了,天空中却漂浮着无数灰白的点。千年猛然刹住,傅久久从他背上站起来,面色凝重。
怎么会有这么多天族?
“小姨?”千年询问地看着她。
“飞过去。”傅久久面无表情道,娘的她自己家她还没胆回?
靠的越近,那些灰点就显现出人的模样。众多的天族分散四方,包围着岛屿,羲鸢在里面四处乱转。
羲鸢怎么在这儿?难道木头先回岛了?
再近些,只听见清朗的女声带着不屑与怒意道,“堂堂天族,仗着人多势众,就来围攻弱女子和孩童吗!”
娉婷的身影站在南台岛细白的沙滩上,模糊成一团,看不清面貌。
“她是谁?”千年问。
傅久久没有回答,别说他,她也没听过这个声音。可她的样子,像在为南台岛说话。
为首的天族发话了,“人族的女人,交出那个妖族,他并非良善之辈。”
“呵!”女子怒极反笑,被这群道貌岸然的天族气笑了,“一个半大的孩子,毛还没长齐呢,无凭无据,凭什么说他不良善。”
“就凭他是墨羽族的族长!”
真是木头!
那个女子不移不动,笔直地站在那儿,仰视着天族,却丝毫没落了气势。
“墨羽族是什么我不知道,你想要人,除非踩过我的尸体!”
“蛮不讲理的女人。”为首的天族手指一挥,靛蓝色的光芒朝她劈去。
傅久久一皱眉,千年就做好了冲刺的准备。然而,他还没有行动,一道极盛的白光截住了攻势。温雅的男声轻笑道,“拙荆有了身孕,脾气躁了些,还望各位包涵。”
温润如山间清泉,暖意盎然。身披纯白狐皮大氅的男子降到女人身边,扶着她的腰含情脉脉地问,“生气了?你怀着孩子,不宜过喜过怒。”
众天族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惊住了,这个年轻的男人,身上竟有古神族的气息。
“五夙神君……”天族中年老的后神族认出了他,竟不顾他人,落至地上匍匐跪拜。
这个男人,就是南台岛的五夙!?
“呀,这不是洛河的庆猿么?好久不见了吧,腿怎么样?”五夙笑得温和,一把纸扇虚空托起他。
“拖神君的福,我这把老骨头挺到了现在。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神君一面,庆猿、死而无憾了……”老者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
“你来与我说说,我妻子如何犯了众怒,惹得洛河族的长老出手。”
洛河族面面相觑,尴尬不已。一来,这老神族只是普通族人,五夙公然将长老晾在一边,反而与他闲话家常;二来,他们刚刚冒犯的人族女人,竟然是五夙的妻子!
他们正思量着怎么挽回局面,庆猿已将情况一五一十地禀告给五夙。
五夙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却更让人心怯。
这绝对是想怎么报复了!
“如此……”折扇一收,“我南台岛虽避世多年,但到底是天族人。既然是墨羽族的族长,就交由我们处置吧,我必给各位一个交代。”
古神族说这番话,已是极客气了。
然而,谁都知道,给个鸟的交代啊!
众人腹诽着,但无人反驳。南台岛曾是天族领袖,交与他们处置,本该是最适合不过。但看那女人的态度,明显是偏帮木灵修的。可惜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妖族人物,都已追到这里,竟无功而返。
洛河长老不甘心!然,不甘心又如何,谁敢忤逆五夙神君!?
一众人终散了,那个老人留下来,拉着五夙又哭又笑。
五夙拍拍他的手轻叹,“我连累了你啊,他们不敢对我不敬,但对你就不一定了。你此次帮我,我欠你一个人情。”
庆猿激动道,“神君莫折煞我!若不是神君将我从尸山里挖出来,治好我的腿,我早已魂飞魄散!”
送走庆猿,五夙对着海面上轻笑,“你还要看多久,小九?”
一旁的女子眉角一跳,方才一直冷着的表情多了些柔和。
傅久久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打量着那名女子,她穿着一身灰白的短衣,有些像渔女的打扮,料子却极好。她的眼睛极美,大而圆,傅久久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眼睛,只是眸子没有焦距。
“这是你的小妹吧。”女子笑着对傅久久说,眼睛却看着她的鼻子。
傅久久眼微眯,眼疾?
五夙笑着拦住她的视线,傅久久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忙笑着说,“这是五嫂子吧。”
女子笑望五夙,“确实有点皮。”
“……”她是不是暗地里被嚼舌根了?
“鱼歌,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有话同小九说。”
鱼歌点点头,独自往山上走。
她走得很稳,对这段路很熟悉的样子,看来住了有些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