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檀香
按照墨羽族的习俗,婚宴上小辈是要对长辈匀福的。匀福是墨羽族特有的婚俗,意为将小辈的好运气分享给长辈。
纵然木骋大婚多次,儿子们的好福气都被匀得差不多了,但这依旧不妨碍他继续挥霍儿子们所剩无几的好运。不过是个过场,小辈们也没什么意见,就是……熟能生巧得有点烦。
于是,当日前来赴宴的墨羽族人们,眼尖地发现,木骋三十七个子女,今日只来了二十几个。
吉时至,长老们落座,梨棠在未草的搀扶下款步而来,原本还有些喧闹的族人,在看到她清艳的容颜时顿时安静下来,以示惊艳和尊重。
上首摆了两张金龙大椅,桄居站在族长座位一侧,主持着这场婚礼。
从未草手中接过梨棠,桄居朝未草有礼又不轻佻地一笑。未草主事的眼睛被晃得花了花,心理建设半天才憋着脸对桄居小声道,“少、少族长,族长还没来……”
桄居只是点点头。未草又酝酿了半天,战战兢兢道,“不是还没来,是、是丢了……”
坐得近的长老们眼角齐齐一跳,默默把脸埋在酒盏瓷碟中。
“无妨。”桄居依旧镇定自若,“先匀福吧。”
未草松了口气,感动地恨不能哭天抢地,老族长,您老人家快点仙去让儿子们即位吧……
礼士端着木托盘,上面盛放着童子尿洗净过的柳条。礼士恭敬地半跪在梨棠身侧。右首第一个玄袍男子起身,执起一根柳条,梨棠微蹲下身子敛首,男子在她左右脸颊上各轻拍了三次,再将柳条放置于另一个备好的干净木盒内,然后从容洒脱地坐回原位。
木灵修偷偷数了数,前面还有十几个,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埋头苦吃。
第二个是桄居,他同样娴熟地执起柳条匀福。木灵修吃着吃着,就听见堂下几个在族里有几分地位的大首议论。
“下一任族长,该是桄居了吧。”
木灵修在心里认同地点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木老头好运气,儿子女儿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哪像我们家那俩,一个个歪瓜裂枣的。”
木灵修再次点点头,别的不说,老头子生的,都有一副标志性的好相貌。这也是他唯一从老头子那儿继承的优点。
“可惜桄居修为不高,心思也深沉了点。”
木灵修撇撇嘴,桄居在木骋的儿女中,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修为了。这群倚老卖老的老不死,不过是心里酸。
“说到修为,没想到那位竟然来了……”
哪位?
案几上“哒哒”的轻响打断木灵修的窃听大业。木灵修一愣,刚匀完福的木莯正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见他回神,冷哼一声回到座位上。木灵修被轻视了也不生气,对着一个几百岁的小女孩实在没什么好生气的,更何况这小姑娘还是自己妹妹。木灵修后知后觉想到这一点,心里更宽慰了些。
木灵修坐的远了,再加上腿短,倒显得这条不长的路长起来。至少足够所有的人看清并对他品头论足一番。
依旧是一身绛红的衣袍,还是个孩童,却已有绝世的容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这个,太弱了吧。”
“真是木骋的儿子?”
“怕是没有传承墨羽吧。”
“……”
“……”
大首议论的如此大胆,反叫长老们丢了面子。几个眼神过去,大首们便噤了声。
木灵修不知道自己曾短暂成为话题人物,匀完福,规规矩矩地回座。他甫一坐下,下手的人就利落起身。
一时间,寂静无声。
这是一种诡异的死寂。明明该是欢庆的氛围,这个少女的周围却围绕着死气和杀伐之气。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绝世倾城的脸和木灵修五分相似,却木然的像一尊精致绝伦的玉瓷娃娃,美,却没有生气。一缕黑发半遮住她的眼睛,但那只没有焦距,玻璃珠子似的黑瞳仍是若隐若现。她双瞳异色,另一个琥珀色的瞳孔,藏了不知多少血骨铮铮,即便是妖族最勇敢的战士也不敢与她对视!
饶是在婚宴上,她也穿着最贴身的软甲,如果不是软甲下那件大红的外衣,她看起来不像是参加婚宴,而是来砸场子的。
周遭的人被她身上的煞气所压迫,大气都不敢出。尽管她只是个少女,尽管她只是个瘸子。
是的,这个满身杀气的少女,是个瘸子。
整个场内,唯一还神色自如只有桄居和木灵修。桄居是习惯了,木灵修则是完全没觉出什么异常。于是,在其他人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个少女凛然走上台阶的时候,木灵修心里还偷偷地数了一下:一,二,三……哦,她是排行十四,老头子生的一窝小崽子里头最出息的一个——木檀香。
“十六弟。”有些嘶哑的女声响起,木檀香突然的开口,让这一屋子老小震得几乎忘了呼吸。木灵修眼角余光四处撇了撇,同时心里数了数,老十六是谁来着?当众人的目光随着木檀香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恍然,哦,是他自己。
木灵修被这个意外砸的有点懵,以至于懵懵懂懂站起来的时候人还不在状态。
木檀香却恍若未觉他的失态,伸出左手——白皙,却遍布细碎的疤痕,她淡然自若道,“我腿脚不便利,你过来扶我一把。”
众人顿时不约而同地心说:别呀,您老人家战场上砍人的时候,腿脚可便利了。
先前议论木灵修的几位大首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唰的血色尽失。
木檀香却看也不看他们,任由木灵修一手搀着她,一手握着她的手。木灵修的手不大,还有些婴儿肥,却很温暖,和她冰冷且瘦骨嶙峋的手迥然不同。
上面的长老们一个个惊得说不出话来,连假发脱了也不管。
木檀香是谁啊!?不是不知世事的小丫头,不是个瘸子,甚至提到她,也不会有人说是木骋的女儿。妖族只知道,木檀香是妖族第一高手!是妖族军队的总长,按多年后人族的官衔来看,那就是护国大将军!除此之外,她还是百万年来,第二个修成神骨的妖族!只要再修成神翼,她就能像神族一样,永世不死!
墨羽族上下人人敬成老祖宗的木檀香,天性冷漠、对所有人都不冷不热的木檀香,什么时候对木灵修那个对外名不见经传,对内也没几个人认识的小屁孩如此关怀了呢?
直到木檀香匀完福,长老们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只有桄居看着两人相互扶持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笑。
木檀香落座,身后的男子恭敬地递上一根紫檀拐杖。扶手很圆滑,看来用了有些年头了。木灵修和那名男子对上视线,一怔,是燕初。燕初友好又疏离地点点头,又退到木檀香身后。
难道,木檀香是当众向他示好?木灵修心里蓦然冒出这个令人震惊的念头。妖力贫弱,在弱肉强食的妖族是很难生存的。尽管,你活着,却无法从旁人那儿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木灵修这三千多年,一直活着旁人的忽视和蔑视里,就连自己半亲不熟的妹妹也敢对自己蹬鼻子上脸不是么?
只是一时错觉吧。
他刚这么想,右手边就有声音响起,依旧是有些嘶哑的声音。木灵修惊讶地偏头,木檀香目不斜视地看着最上面的梨棠,却是对他说话,“最近还好么?”
按正常人的思维来看,这是在寒暄吧?是在寒暄吧?是的吧是的吧?
“还……行。”木灵修看着这个从没有过交集的十四姐,忽然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心里有些别扭有些纠结有些紧张又有些莫名其妙淡淡的欢喜。其实他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但对着木檀香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实在没有勇气说“不好”。
“吃饱了吗?”
“……正在吃。”
木檀香只是不咸不淡地点点头,过了好半晌,久到木灵修以为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她又问,“出去有交到朋友么?”
木灵修心里只剩下一个感慨:这个人真的是不会交际,好生硬好生硬啊……
但她的问题却莫名戳中了他心底的柔软之处,木檀香是在很认真地询问,他顿时有了倾诉分享的欲望,便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有的。”
反而是木檀香微怔,第一次偏过头正眼看他。如果木灵修此时回头,一定会发现她的眼底隐有笑意。
“你变了许多。”她有些欣慰道。
还行吧。木灵修心说,他只是看开了些。
直到最后,木骋也没有出现。墨羽族人早对此见怪不怪,喝完喜酒,和一旁的人寒暄寒暄,也算是宾主尽欢。
未草和一帮长老们偷偷擦汗,还好还好,今天是家宴,明日才是外宴。还好还好,他们还有三个时辰去找大族长……
酒足饭饱,木灵修混在散去的人群中,不出头,也不打眼。然而尽管他已经低调做人,还是受了木莯一个白眼。木灵修不痛不痒,就这点来说,他觉得自己已经练成了金刚不坏之功,早不是当年那个因为别人一个眼神就失魂落魄的小屁孩。
我已经长大了!木灵修挺挺自己的小胸脯,觉得自己高大了几分。
他一挺胸,怀里有什么圆溜溜的东西滚出来。紫色的蛋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停下来。蛋身上呼啦呼啦地闪着神光,甚至能看见蛋壳里朦胧模糊的影子。
这是傅久久给他的朱鸾,孵化后,他就可以给傅久久寄信了!
木灵修激动地将蛋拾起来,撒腿就往住处跑。路上撞过好几个堂主事,木灵修将蛋塞进里衣不让人瞧见,一脸灿烂地傻笑。
衣服里传来蛋壳的破碎声。木灵修环顾四周,发现没什么人,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取出蛋,缓缓往院子里走。
小东西已经钻出了一个头,小小的,黑不溜秋的眼睛极富灵性,正审视着木灵修。
木灵修被它看的有些心虚,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能不能让它认主。
小东西也没表个态什么的,继续钻它的蛋壳。木灵修被冷落了也不在意,护着它进了屋子。房间里并不宁静,木灵修手刚推门,就听见里面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木灵修吓了一跳,张着嘴惊讶地看着随着门打开渐渐显现的屋内景象——傅久久一脚勾着立柱,以标准的倒栽葱姿势尴尬地瞅着他和怀里已经破壳的朱鸾,手中托着一只肖似朱鸾的小鸟,好半晌才通红着脸憋出一句,“好巧……你也生了啊……”
木灵修:“……”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新篇章开头,我都要卡好久好久……
大首是一种职位,除了族长少族长长老,就属他们最牛了(好吧,是我瞎编的……)
燕初是妖族第二高手,向婴郜暴露木灵修位置的那个,出自第二章,虽然存在感极低……
☆、九川
木灵修曾以为,他和傅久久的重逢就算不感天动地,抱头痛哭,涕泗交流,也该有两两相顾,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再不济,他也可以耍赖地扑到傅久久怀里,就算她有些无奈,也不会推开他。
然而事实是,傅久久捏着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的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那两只小雏鸟玩。
羲鸢,朱鸾,多么风骚的名字,怎么就顶在这两只孱弱糯软的小东西上了呢?
傅久久是很有些失望的。自己千辛万苦地跑到北极之地,背了一身伤,就淘回这么两个东西……
看起来没什么用也就罢了,也许出了北极之地后环境突变,产生了变异,那就权当宠物养吧。可是,这头,这身子,这长度……
傅久久挑起羲鸢白绒绒的肚皮,两人脑子里同时冒出一句话:没有脚,真的没有脚……
有绒绒的软毛,有黑不溜秋的小眼睛,本该是多么机灵古怪的小东西啊!是的,本该。然而这两只长了个鸟头,身体却细长的像蛇,当然翅膀还是翅膀,尾巴还是尾巴,就是没有爪子和腿。
就是没有长了四个脚趾的爪子以及带着爪子的腿!
木灵修观察傅久久阴郁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安慰,“其实,还是挺可爱的。”
两只小东西仿佛察觉出傅久久才是这里的老大,并感受到老大明显的嫌弃,便可怜兮兮地用水亮水亮的黑眼睛瞅着她。
傅久久不甚满意地撇撇嘴,“是啊,不仅可爱,还挺会趋炎附势的。”
俩小东西一哆嗦,纷纷撇开头强自傲娇。
木灵修:“……”
“会些什么?”傅久久皱着眉,一手钳住一只鸟的翅膀,羲鸢朱鸾扑棱扑棱地挣扎,未果,只好忍辱负重,屈服于傅久久的淫威之下,“什么都不会,就把你们扔出去。”
两只无足鸟已经认了主,骨子里有着对主人的依恋。若是野生鸟,早欢腾着飞向自由的高空,但对这两个小家伙来说,放它们走比折断它们的翅膀还痛苦。
于是它们当即振作起来,羲鸢忍痛从自己身上啄下一撮毛,扑棱着翅膀飞到朱鸾身边,把新鲜摘下的毛送到它嘴里。
木灵修眼角一抽,同情地向秃了一块的同类后辈投去一瞥。
傅久久两根手指来回扣在桌面上,皮笑肉不笑,“就这个?”
于是两只小家伙再次使出浑身解数,悲鸣一声,猛地朝床柱子上一撞。
“……”
“……”
羲鸢朱鸾坚强地重回原地,使劲扇着翅膀,鸟毛掉了一地,示意重来一遍。
傅久久鼻子一痒,还没来得及说不用了。两只鸟就朝门口飞去,然后,消失了。
凭空消失!
木灵修眨眨眼,不可思议地问“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已经飞出去了?”
话音刚落,两只白影又倏然在门口出现,还保持着从床柱飞到门口的姿势。如果没有凭空消失这一段,看起来就像是从床柱飞到门口!
两只小家伙在撞到门之前盘旋着飞回来,然后又一次朝门口飞去,又一次消失。然而,这次却是消失在门前!木灵修又眨了眨眼,紧闭着的门后传来笃笃的声音,透薄的窗纸后能看见两个小家伙的用脆弱短小的喙敲啄着木板。
竟然穿出去了!
木灵修打开门放它们进来。傅久久似笑非笑地盯着羲鸢,“以前干的是奸细吧。”
羲鸢细碎的绒毛抖了抖,伏在桌子上梳理凸掉的毛,意图用其他地方的毛盖住它屈辱的伤痕。
傅久久被它的憨态逗乐了,她心情一好,木灵修也快活起来,赶着问她说些新鲜事。傅久久最近遇到的事都挺惨烈的,便避重就轻地捡来几件来途的趣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
兴许是舟车劳顿,傅久久说着说着,腿还曲立在椅子上,就这么靠着膝盖睡着了。木灵修盯着她的睡颜片刻,看着她脏兮兮的脸忍不住喜滋滋地笑出声来。
真好,久久来找他了。
木灵修一直坐在凳子上,傅久久也没觉出什么。如果他站起来,傅久久一定会惊讶地发现他其实长高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虽然还有些孩童的圆润稚嫩,但至少横抱起瘦小的傅久久已经不怎么费力了。
红衣少年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上。然后侧躺在她身边,乖巧地像蜷在主人身边的小猫。羲鸢朱鸾被遗忘在桌子上,可怜兮兮地盖上翅膀睡觉。
翌日便是外宴。
外宴接待来自各族的客人。木骋是妖族地位尊崇的大族长,因此给他面子的人还是很多的。
未草周旋在众位客人之间,继续将她的陀螺人生贯彻到底。一喜一悲两个消息逼的她神经脆弱,整个人都浑浑噩噩起来。喜的是昨夜寅时末终于找到了大族长,并得到一定会出席婚宴的承诺。悲的是刚刚还在房间调戏十八族长夫人的大族长又不见了!大族长的信誉岌岌可危!
未草悲愤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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