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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剥寒叶闲敲户(12)
“青羽……”谢扶苏心里很不好受。
青羽站起来,给谢扶苏深深鞠下一躬,“都是我不好,让扇子这么容易就会坏掉。我要回去坊主那里了,请先生保重!”
“你要回去?”虽然早就预料到,谢扶苏还是胸闷,“反正她也不知道会出霉斑是不是?这样,可以再多一年……”
“先生,答应了的事,怎么可以骗人?”青羽吃惊看他。
“如果这件事关系很重要呢?”谢扶苏无可奈何,“如果我说,这关系着你的身世,你不应该回到那人身边呢?!”
青羽呆立片刻,“我的身世?”
“是。”谢扶苏豁出去了,“你有可能是我要寻找的一个人的孩子,你们坊主知道你的身世,却不肯告诉我!我一直在努力确定你是不是那个孩子,请你多给我一点儿时间。”
“我……”青羽看了看自己,难得脑筋转了过来,“我长得……不像你要找的那个人?”
“不是很像。”谢扶苏只能承认。
“所以,教我吹埙,还有教我其他东西,是想确定我像不像吗?”青羽悲伤地道,“因为我的父母会这些吧?我学得都不好,所以,完全不像是他们的孩子吧?”她把埙拿出来,交在谢扶苏手里,“让先生白花力气了,对不起。”
“别说得那么早!”谢扶苏心烦意乱,“气质上也还是有点儿像的,也许你就是。”
“如果我是,先生会怎么做?”
“让你过好的生活,带你回去给父母上坟。”
“如果我不是,先生又怎么做呢?”
“继续找下去……当然,我也还是会尽力照顾你。”
“对我来说,好的生活,也是可以继续跟先生和坊主生活在一起,练习我熟悉的事,比如做扇子,争取把它越做越好。”青羽微笑,“所以这样看起来,两种也没什么区别呢。坊主不对先生说,一定有坊主的道理,先生不要责怪她。”
“你这么信她?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谢扶苏这些年再修身养性,此刻烈火性子也终于给勾了起来,吼道。
“坊主是坊主。”青羽坚定,“就像先生,虽然会飞、会跟人比剑,但先生还是先生。”
“你……”谢扶苏双肩垂下去。真的,嘉以前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他有什么资格谴责嘉。他们几个,都是做错过事情的人而已,嘉也许深恨着他,但按这几年的情形来看,对青羽是不赖的,不管青羽是不是那个孩子,也许继续让他们过这样的生活,对谁都好。他为什么一直不敢对青羽说身世?可能因为嘉威胁他不准说出来,可能,因为他自己不敢把自己的身世向青羽坦白。栖城待久了,悠然温润的气体渗进骨血,他仿佛真以为自己是个与世无争的郎中先生,要怎么说当年啊!当年……
“你还是要回你坊主那里去吧?”他问。
“是。”青羽回答得很难过。但只要确信是对的事,她就一定要去做。多固执的脾气,多像那个人……
“随你吧。”谢扶苏收起埙,转身离开。
他已经不太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不确定自己应该做什么。在栖城这个世界里,他永远是局外人,不,在整个人生中,他都一直是局外人。离开也好,门外黄叶零落,栖城的秋天已经到了。
四季轮转,再和煦的城池也有秋天;再大的决心,再高的期许,也终有一天,抽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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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取蛙声懒闭窗(1)
青羽不太确定自己该往什么地方去。
走出门时,地上零落几片秋叶,每片都像小小的扇子。谢扶苏已经不见了,风轻轻吹过,叶子轻轻拍动,并没有新的黄叶掉下来,使得地上的叶子那么寂寞。她蹲到地上,想:他生气了,可她并不清楚他为什么生气,于是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一只蟋蟀探出脑袋,吃惊地看了看天空,顶着叶子跑了。天空那么蓝,像含着水的宝石,翔燕山千千万万的竹梢伸上去,一定把宝石刺破了吧,所以水才流下来,化作了天地间无所不在的雾。五六十丈开外,一座灰色砖屋烟囱里飘出烟,与白雾混在一起,低落苍茫。
现在不是饭点儿,那应该不是炊烟了。砖屋后面正好放倒了十几株竹子,也许是在做蒸煮处理?青羽无意识地猜测。但做扇骨的竹子,本该要入冬后采伐才好,那时竹料精华内敛而少虫蛀,现在才刚刚入秋,就砍下竹子来,也许是不好的竹料,削下皮来,做合竹扇用的?那么该把黄姑鱼鱼漂煮做胶,以作黏合——然而又闻不到鱼腥味。所以到底是在煮绢布呢,又或是用青檀皮、稻草、荛花合着竹皮捣碎,加入草木灰等蒸煮,作宣纸?风向忽然一变,空气中传来油香,那么九成九是炸油竹了,制仿古旧竹骨时用的。青羽从小就熟那股儿香味,很像油炸铺子里传出来,飘在空气中像无数小鞭炮,噼噼啪啪,落进水磨池里,凝成温润的时光。
扇业不知有几百过千的环节,环环相扣,像个有血有肉的巨人,整座栖城都是它的血肉与关节,每一片屋檐下都是它的呼吸;雾气、沃土与栖城千年起伏的绿竹海,都是它的滋养,而它回馈给栖城人的——是他们全部人生,好比一个诚心侍奉神的民族,无法脱离神而生存,栖城人一饭一饮、一起一卧,都无法脱离扇子而存在,有它就有他们的富贵,有它就有他们的满足。
青羽从前就是如此,婴儿般闭起眼睛,随着城里从容而热烈的气息,生活着,却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活,不知道除了这样的生活之外还有什么可期许。
而现在,去往栖城的脚步还在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她却感觉到了寂寞,与整个城池的命运无关,与所有人都无关。只是呼吸忽然停顿,身边无论多拥挤,都空了下来,像一个大洞,有整颗心脏那么大;像乳牙掉了,恒牙却迟迟不肯长出来。
她为难地握住手中的扇子与扇坠,发黄的素扇是她自己做的,指引向回去引秋坊的道路;双鱼扇坠是依依送给她的,指引向云水坊。她是去这两家中的一家,还是回何家扇坊,看看谢扶苏有没有到那里去?
青羽站起身,喂了鸡、浇了药草,轻轻合上门,走上朝东的一条路,那边是引秋坊。
她的心向着何家扇坊,脚却走上另一条路。
她有多期待谢扶苏在何家,就有多害怕他不在那里。人有时就是这样,掺了毒的河豚肉,就不敢去尝;掺了失望的希望,就不敢去碰。而引秋坊至少是她长大的地方,每一块石头都像保姆般看着她长大,害怕时,她愿意缩回到那里面。
走过梅伊街时,她忽然想起来,这里插过去就是多马店巷,拐个弯,吉里巷,云水坊的后门就在那儿。
脚步不由自主地弯了过去。依依神秘兮兮给她扇坠是为什么呢?去看看也好。
吉里巷的地面,是用白石板铺的,从前是栖城最气派的石板之一,据说街面莹洁美丽,几乎能照出人影子,曾有外地人来游玩,见到吉里巷之后,就匆匆逃回去了,跟他同乡说:“他们的大街是用白玉铺的!我要不小心踩碎一块,哪儿赔得起?那地方可不敢多待。”这件逸事一直被栖城人骄傲地口口相传,以便更好地嘲笑外地人、建立栖城荣誉感。
静取蛙声懒闭窗(2)
但时光流逝,城池不停地向前发展,更结实、耐脏、含蓄的青石板代替了白石板,宽阔一倍的多马店巷造起来了,宽阔三倍的梅伊街也造起来了,吉里大街退居为吉里巷,缩在里面,一幢比一幢高的楼房遮掩了它,寂寂无声。到现在,人们仍然会谈起那桩逸事,“从前有个外地人……”倘若说到一半,正好见到现在的吉里巷,多半脸上会有些挂不住的,“当然,它现在老了。”拂下袖子,匆匆离去。
由白而变灰的石板、随处可见的污渍、破碎的街角、碎隙里的积水,还有灰绿的老苔藓和不知多少年没有被打扫走的烂竹角木屑,这些都不给人长脸。
云水坊的腰门,是十几年前新换的木板门,门框还是老辈人刚建宅子时让人雕的天女捧珠石门框,青苔已经让天女秀丽的面庞模糊不清,珠子也糊上了类似排泄物的某种可疑颜色。如果它们不是石头,早就像门板一样腐烂倒下了,或像肌体里生长出蘑菇。这就是栖城的雾。栖城的雾气可以在任何地方滋养出生命,然后,如果你不努力打扫维持,新的生命很快能把旧的生命摧毁成尘土,比任何炮弹都有效,并且无声无息。
云水坊显然没有维持好。
青羽依稀记得,云水坊的老坊主,是九年前过世的,留下一个儿子、一个义女,听说这一儿一女都继承了他的手艺,可云水坊的生意,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有一次,嘉坊主拿着一个坠子,皱眉说:“一定是他们小学徒做的,只见匠气、不见艺心。叫他们换他们当家的手艺来!欺负我是女人家么?”云水坊满口道歉,虽不承认是用小学徒的东西充数,到底换了个来,嘉看了又看,“听说他们少当家的爱酒,大概是真的了。”从此不再上他们家订货。
爱酒之人,手会抖,下刀雕刻时,线条会飘。酗酒这个恶习,是手艺人的死刑。
青羽叩响门环,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又加大力气多拍几下。
门开了。青羽的手吃惊地停在空气中,“对不起,我以为没人……”那个穿件旧团花黑褂子、脸色阴气沉沉的老头子上下打量了一眼青羽,“引秋坊的青姑娘?什么事?”
真的,栖城只有这么大,行里面,几乎人人认识。也许他在哪里见过青羽——虽然青羽对他没印象。
“是依依跟我说……”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依依是跟我一起的女孩子,我们都是引秋坊的。她跟我说……她给我这件东西,说……”
“知道了。”老头瞄了瞄她拿出来的双鱼扇坠,没有接,转身朝里走。青羽呆了呆,猜他是带她进去,忙举步追上。
这里的空气很黯淡,但内院里行道两边铺的砂,还是雪白的。
比米粒还珍贵的白砂,从遥远沙漠运来,不是供人行走的,而是像盆景一样,用来营造一种阳光灿烂的气氛。在云水坊创始的那一代,这是栖城上流人物中*的时尚。但要把白砂保存到现在,不让它被湿润的气候催眠成栖城肥沃泥土的一部分,却需要持之以恒的清洗和翻晒,看到它能令人精神一振,因为肯下这种力气翻晒它的人,还不肯向命运低头、走下坡路呢!绝对不肯的。
见到云水坊的当家人时,青羽比见到白砂还吃惊。
这一代的当家人叫云贵,青羽早就听说过。每一次听说,都跟“醉鬼”、“没救了”、“败家子”这些字眼连在一起。可是如今面对面相见,他身上竟然一点儿酒味都没有,穿件半旧的蓝宁绸袍子,洗得相当的干净,浆烫得也挺括。书包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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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取蛙声懒闭窗(3)
他比他妹妹云心,大了不少岁数,但再大再大,大不过三旬,应该正在壮年时候,脸上却已经凿下了许多皱纹尤其是双眉之间。那算眉毛平展了,纹路也还在,那是无数次深皱眉头留下的印记,就像是疤一样。他的眼眸很深,睫毛浓浓的投下阴影,即使眼神因某种情绪而闪烁时,那阴影也有效地保护了他,让他的心事难以捉摸。
青羽胆怯地把扇坠递给他,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云贵接过,看了看,收起来,青羽注意到他手上的皮肤柔软光滑,但青筋暴得很厉害,冷硬而突兀,像他说话的方式。他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啊,我……我原来不知道……”青羽结结巴巴。她跟谢扶苏在一起的短短时间里,日子平缓如清泉,没遇到什么困难,她几乎把这扇坠忘了。
“你现在知道了?”云贵打断她。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说我知道什么。我是来看看……”
“你遇到了困难?”这次他猜中正解。青羽低着头,就把何家扇坊的事和盘托出。云贵并不言语,半晌,长叹一声,“竟为救别人家的生意而来。”
“是……”青羽也知道自己犯了商场大忌,非亲非故,怎能托人这种事?她红着脸道,“青羽孟浪,这就回去求嘉坊主,云当家您消消气,就当没听过我说话好了。”
“说出了口,怎么又让别人当你放屁?你自己说话之前不能多想想再说?”云贵皱眉,“你们嘉坊主就肯帮你这种事?”
“我、我……”青羽被他骂得烧破脸颊,再想想,向嘉求救,嘉已经回绝了一次,再去求也不一定能成功的,心中忖道:是我没用。我做事不懂得多想,遇到问题也不知如何着手。我我我,我白气走了谢先生,坊主也对我不满意。谁的期许,我都完成不了;谁的忙,我都帮不上,我怎的这么没用呢?心下一酸,眼泪又涌出来。
云贵怔了怔,“什么事,你就哭?”他一生坎坷异常、无处可诉,全闷在心里,只觉得流泪是无能的表现,不知多少年没哭过了,见到这小姑娘如此容易就下泪,好生鄙夷,但这鄙夷下面,不知为何,又有些柔软的情绪滋生出来。
青羽抹去眼泪,“是青羽失态。云当家有怪勿怪,青羽这就告辞了。”
“我,不一定能救活一家老店,但也许可以解决他们一家的生计。”云贵叫住她,字斟句酌,“但你要付出相应的报酬,你知道吗?”
“什么报酬?”青羽睁大眼睛。
“现在不提。你如果答应,我对你说,你不能拒绝,而且一个字都不能讲出去。”他道,眼眸深沉,看她的反应。青羽缩在门边,不知他何意,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忽然又道,“你放心,跟你的贞节没关系,我不是那种人。”
他是聪明人,知道青羽怕他贪她身子,所以先解释清楚,岂知青羽再笨不过的,他不说,她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事上,他一说,她羞得连连道歉,“对不起,不是那个意思!”——竟好像说错话的是她一样。
云贵从没遇到这样的蠢姑娘,无可奈何地看了她半天,倒只有笑了,“那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啊,我,我……我还是先回去问问坊主。”青羽道。
“不行。”云贵变色道,“我在这里跟你提的条件,甚至你来过云水坊的事,你连一个字都不许跟你坊主说。”
青羽心忖:想必他从前生意上跟坊主闹过不痛快,所以不喜欢跟坊主有什么联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