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令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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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先令蜡烛-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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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了一跳,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两年来我头一遭坐下来开始思考。我有两个选择
:寄人篱下——在全世界任何一个首都你都能过半年非常优渥的生活,只要你懂得
食客之道的话: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就养过一打这种人——另外一个选择就是落跑。
落跑还更容易些。我很容易就能消失无踪。大家会问:‘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提司铎
? ’他们会认为我在世界的某一个他们这种人会去的角落,不知道哪天又会碰到我。
别人认为我应该是有钱得要命,你知道,趁早滚蛋让他们想念我,总比留下来等他
们发现真相之后嘲笑我还要容易。我付清了各项账单,剩下五十七镑。我想只能赌
一局了,看看能不能赢到足够的钱,再开启一番新局面。我拿出三十镑——每次十
五镑,这是我身上属于提司铎的谨慎——在日蚀押了红山梨。它只跑了第五。剩下
二十几镑除了沿街叫卖之外什么都干不成。看来我别无选择,只能四处流浪了。我
觉得流浪这个点子还不坏——这是个转变——但去流浪总不能把二十七镑存在银行,
所以前一天晚上我决定把它一次花个精光。我决心一定要花到口袋里一毛不剩。然
后我会当掉晚礼服,换套合适的衣服上路。当时没有考虑到,在西欧佛周末午夜根
本找不到当铺。但是穿着晚礼服上路一定会引人侧目。所以我只好站在那里,就像
我说过的,对着五便士懊恼不已,不知道该拿这身衣服怎么办,而且连睡觉的地方
都没有着落。我站在阿德维屈的红绿灯旁边,就在转上兰开斯特大道的路口,红灯
亮起后,一辆车子靠路边停了下来。

  克莉丝就在车上,她一个人开着车——“

  “克莉丝? ”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看了我一会儿。街上非常安静,只有我们两个
人。我们的距离那么接近,所以一切都很自然,她露出微笑对我说:‘上哪儿? 先
生,我送你。’我说:‘好。到天尽头。’她说:‘有点不顺路。查莎姆、菲佛斯
汉、坎特伯雷、或是东岸,可以吗? ’嗯,这也是个办法。我不能继续站在那里,
我也编不出什么无懈可击的故事可以到朋友家去借张床睡。何况,那伙人感觉上已
经离我好远,所以我没想太多就上了车。我觉得她很迷人。我没把我刚才说的这些
全告诉她,但是她很快就明白我已经一文不名了。我想解释,可是她说:‘无所谓,
我不想知道。我们就这样接受表面的彼此吧。你叫罗宾,我叫克莉丝。’我只告诉
她我叫罗伯特·斯坦纳威,不知怎么,她就用我在家里的小名称呼我。以前那伙人
叫我鲍比。再次听到别人叫我罗宾,感觉很舒服。”

  “你为什么告诉她你姓斯坦纳威? ”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想逃离和财富有关的身份吧。

  反正我也没能给这个姓什么光彩,而且我心里总认为自己还是姓斯坦纳威。“

  “好吧,继续。”

  “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她邀请我去住。告诉我她一个人,但是——嗯,但是
我只能当个客人。我说她这样不是有点引狼人室吗。她说:‘对,不过我一辈子都
在碰运气,到目前为止运气一直不错。’听起来像是糟糕的安排,但结果完全相反。
她说的对,两个人纯粹互相接受,一切就会很容易。有一种感觉( 很奇怪,但事实
如此) 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好几年。如果我们从一无所知开始,得花上好几个礼拜
才能达到相同的地步。我们都很喜欢对方。这并不是感情用事,虽然她的确长得太
美了;我的意思是,她很棒。隔天早上我没有衣服可穿,只好一整天穿着别人留下
来的浴袍和长睡衣。星期一皮茨太太到我房里来说:‘这是你的衣箱,先生。’然
后把一只我从来没见过的皮箱放在地板上。里面是一整套全新的外出服——斜纹软
呢外套、法兰绒衣裤、袜子、衬衫,什么都有,都是从坎特伯雷买来的。皮箱是旧
的,但上面的名牌写着我的名字。她连我的名字都还记得。我无法对你形容我对这
些事情的感觉。你知道吗,多少年来第一次有人送东西给我。从前和那伙人在一起,
他们只会予取予求。‘鲍比付钱’,‘开鲍比的车’。他们从来不曾替我着想。我
敢说他们从来不曾仔细看看我是什么人。反正,这些衣服简直叫我痛哭流涕。我愿
意为她赴汤蹈火。她看到我穿着那身衣服的时候笑了——当然不是订做的,不过很
合身——然后说:‘不是名店街来的,但是还看得过去。别说我不懂男人的尺寸。
’于是我们一起放开心情享受美好时光,只是悠闲地打发时间,阅读、闲聊、游泳,
皮茨太太不在的时候就一起下厨。我暂时不去思考将来该如何。她说再过十天左右,
她必须离开农庄。住了一天之后,我曾经很礼貌地表示要告辞,可是她不答应。之
后我就不再提了。这就是我会住在那里的经过,以及我不知道她名字的原因。”他
颓然坐下,倒吸了一口气,发出尖锐的叹息声。“现在我知道心理医生是怎么赚钱
的了。很久没有像现在对你自白之后这么舒坦的感觉。”格兰特不自觉露出笑容。
这青年散发出某种动人的孩子气。

  接着他在心里猛摇头,像刚从水里爬出来的狗一样。

  魅力,这是人类最阴险的武器。现在有人正在利用这项武器,就在他面前。他
冷静地打量这张善良而脆弱的脸。有一个凶手正是他这种长相:蓝眼、敦厚、无辜
;可是那人把未婚妻分尸,埋在墓室里。提司铎的眼睛呈现出那种特别温煦的淡蓝
色,格兰特见多了这种男人,对他们而言,女性是必要的存在。母亲的乖宝宝就有
那种眼睛;所以有些时候,女性化的男人也有。

  反正,不久他就会知道提司铎所言是否属实。至于现在——“你要我相信在你
们共处的四天当中,你一点都没有对克雷小姐的身份起疑? ”他等到提司铎不会察
觉时才提出这个关键问题。

  “我怀疑过她是女演员。一部分是因为她说过的话,但大部分是因为她家里到
处都是戏剧和电影杂志。我问过她一次,可是她说:‘没有名字,就没有包袱。这
是一句很好的格言,罗宾。不要忘了。…

  “我明白了。克雷小姐送给你的外出服之中是否包括一件大衣? ”

  “没有。有一件雨衣。大衣我自己有。”

  “你把大衣穿在晚礼服外面吗? ”

  “是的。我们出去晚餐的时候正下着毛毛雨——我说的是我和那伙人。”

  “那件大衣还在吗? ”

  “不。有天我们去迪姆乔的时候,放在车子里被偷了。”他的眼神突现警戒之
色,“为什么问这些? 这和那件大衣有什么关系? ”

  “深色的还是浅色的? ”

  “当然是深色的。黑灰色之类。怎么了? ”

  “你报失了吗? ”

  “没有,我们都不想引人注意。这到底和——”

  “直接告诉我星期四早上发生的事情,好吗? ”他对面这张脸上的纯真,正一
寸一寸地消失,重新笼罩着机警和敌意。“我知道你并没有和克雷小姐一起去游泳。
对吗? ”

  “对。但是她几乎刚出门,我就醒来了——”

  “既然你睡着,怎知她什么时候出门? ”

  “因为当时才清晨六点,她不可能走了很久。而且事后皮茨太太说我是跟着她
后脚走的。”

  “原来如此。还有,从你起床,到发现克雷小姐的尸体的这一个半小时——粗
略的估计,你先往峡谷走去,偷了车,开往坎特伯雷,后悔你的所作所为,再回来,
然后发现克雷小姐已经溺水而死。这些就是你全部的行动吗? ”

  “是的,我想就是这些了。”

  “如果你真那么感激克雷小姐,这种行为未免太反常了。”

  “反常还不足以形容。我根本不相信我居然那么做。”

  “你非常确定那天早上你没有下水? ”

  “我当然确定。为什么? ”

  “你最后一次游泳是什么时候? 我是说星期四早上之前? ”

  “星期三中午。”

  “而你的泳衣到星期四早上还湿淋淋的。”

  “你怎么知道的? 是,没错。不过上面不是海水。我把它摊开晾在窗外的屋顶
上,星期四早上我穿衣服的时候,发现树上的鸟——有一棵苹果树垂在山墙外——
在那件泳衣上面拉了屎。所以我用刚洗过澡的水把它洗了。”

  “可是,显然,你没有再将它挂出去晾? ”

  “发生过前次那种事情之后? 不,我把它晾在毛巾架上。饶了我吧,探长,告
诉我这和克莉丝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明白毫无来由的质问是一种折磨吗
? 我已经到达忍受的极限了。今天早上这些问话就是最后一根稻草。每个人都在谈
如何发现她的。每个人说的都是‘那具尸体’,在我心中那一直都是克莉丝啊。现
在又来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怀疑。就算她的溺水有什么不明不白之处,怎么会跟我的
大衣扯上关系? ”

  “因为我们在她头发里发现这个东西。”

  格兰特在桌上打开一个硬纸盒,拿出一颗男用大衣上常见的黑色纽扣。它是从
本来该在的地方直接被扯下来的,断裂的线头还保有一个凌乱的“颈子”。在这颈
子上,靠近纽扣的地方,缠着一根细细的金发。

  提司铎站了起来,两手撑在桌缘,直瞪着这件东西看。

  “你认为有人溺死她? 我是说——诸如此类的行为。

  可是绝不是我。像那样的纽扣到处都有。凭什么你认为是我的? “

  “我没有认为什么,提司铎先生。我只是在排除各种可能性而已。我想做的就
是了解在你个人的衣服中,有没有哪件衣服上有像这样的纽扣。你说你本来有一件,
可是被偷了。”

  提司铎瞪着探长,嘴巴一张一合地说不出话来。

  在一阵马虎的敲门声后,房门飘然开启,门外站着一个又矮又瘦的十六岁女孩,
穿着邋遢的软呢服,黑色的头发上没戴帽子,而且非常凌乱。

  “噢,对不起,”她说道,“我以为我爸爸在这里。抱歉。”

  提司铎“砰”地一声,摔倒在地板上。

  格兰特本来坐在大书桌对面,立刻一弹而起,但是这位瘦小的女孩,也不见她
匆忙或惊慌,却比格兰特早到一步。

  “天啊! ”她说道,双手由肩膀下面扶起这俯卧的身体,将它翻转过来。

  格兰特从单人沙发上取来一只靠垫。

  “我不会这么做,”她说,“除非中风,否则一律让头保持后仰。不过要中风
他似乎还太年轻了,不是吗? ”

  她开始动手松开提司铎的衣领、领带和前襟,手法像厨师切除圆饼边上多余的
面皮一样专业而超然。格兰特注意到在她晒黑的手腕上有许多新旧不等的小伤疤和
抓痕,露在过短的袖子外面。

  “我想,你可以在橱柜里找到白兰地。爸爸是不能喝酒的,可是他克制不住。”

  格兰特去取了白兰地回来,看见她正在拍打提司铎不省人事的脸,力道很轻却
不间断。

  “你好像对这种事情很在行。”格兰特说。

  “噢,我在学校带女童子军。”她的声音既清晰又友善。“一个非——常可笑
的组织。不过可以让一成不变的生活有点变化。重点就在这里,不会一成不变。”

  “这些是在女童子军学的吗? ”他问道,一边点头赞许她的工作。

  “噢,不是。她们只会烧纸、闻嗅盐等等。我是在布拉佛·彼特的更衣室里学
的。”

  “哪里? ”

  “你知道吧。那个中量级拳手。我以前对他很有信心,但是我觉得他最近速度
变慢了。你不觉得吗? 至少,我希望是速度的问题。他慢慢开始醒了。”最后这句
话说的是提司铎。

  “现在可以给他喝白兰地了。”

  格兰特喂他白兰地的时候,她说道:“你刚才是在拷打他还是怎么着? 你是警
察吧? ”

  “我亲爱的小小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

  “爱瑞卡。我是爱瑞卡·伯戈因。”

  “我亲爱的伯戈因小姐,身为警察局长的女儿,你应该有所了解,在英国惟一
会受到拷打的就是警察。”

  “那么,他为什么会昏倒? 他有罪吗? ”

  “我不知道。”格兰特脱口而出。

  “我不认为,”她端详着现在正在喷唾沫的提司铎。

  “他不像会犯重罪的人。”这句话说得同样严肃超然,和她刚才的一切作为一
样。

  “别让外表影响你的判断,伯戈因小姐。”

  “我没有。不是你说的那样。反正,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种类型。不过只要了
解得够多,凭外表下判断是很合理的。就算是眯着眼睛,你也不会买一颗软塌塌的
栗子吧,你会吗? ”

  格兰特心想,这真是一段最不可思议的谈话。

  这时她已站了起来,两只手深深地插进破旧的夹克口袋里,在衣服上鼓起两个
圆球。她身上的软呢服两只袖口都磨破了,布满被荆棘划破留下的线头。裙子则太
短,一只长袜扭曲着蜷伏在腿上。只有她的鞋子——和她的两只手一样伤痕累累,
但是十分厚实合脚,而且是高级货——透露出一个事实,她绝非育婴院出来的孤儿。

  格兰特的眼睛回到她的脸上。那不是普通小女孩的脸。蜡黄的三角形小脸蛋上
有一种平静的果断,这也不是任何育婴院能调教出来的。

  “拿着! ”她神情愉快地说道,此时格兰特正在帮提司铎站起来,并扶他到一
张椅子上去。“你没事的。再喝点我爸爸的白兰地。这比让它流进我爸爸的血管里
要好多了。

  我要走了。我爸爸在哪里,你知道吗? “她问格兰特道。

  “他到‘帆船’去吃午餐。”

  “谢谢。”她转向依然一脸茫然的提司铎说道:“你的衬衫领子紧得过头了。”
格兰特走过去帮她开门时,她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大名? ”

  “榷兰特。任你差遣。”说着对她微微鞠了一躬。

  “我现在还不需要什么,不过将来可能会。”她打量着他。格兰特惊讶地发现,
自己居然热切地希望着不要被她归类为“软栗子”。“你比较像我喜欢的类型,我
喜欢颧骨宽一点的。再见了,格兰特先生。”

  “那是什么人? ”提司铎问道,带着大梦初醒的声调。

  “伯戈因局长的女儿。”

  “关于我的衬衫,她说得没错。”

  “是她送给你的那几件衣服之一吗? ”

  “对。我被捕了吗? ”

  “噢,没有。没这回事。”

  “坐牢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哦? 怎么说? ”

  “至少眼前可以先安顿一下。我今天早上离开农庄,现在已经无处可去了。”

  “你是说,你会郑重考虑去流浪。”

  “只要找到合适的衣服穿的话。”

  “我宁可你留在一个案情有需要时就能找到你的地方。”

  “我懂。但是要怎么做? ”

  “你以前那个建筑师事务所怎么样? 何不找个工作? ”

  “我绝对不再进什么事务所。只要不干建筑就行。他们把我塞在那里,只因为
我会制图。”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是打算当个废人,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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