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普桑,我发动车子,从倒后镜里看见他掏出手机,正在打电话给谁。马达轰鸣,而他的声音低沉,我只断断续续地听见几句。
洒水车……肋骨断了,幸好没插进肺里……皮都撞得卷了起来……吩咐护士,一定要阻止警察抽血,就说抽血的话,伤者有可能死掉,要他们负责……
最后他说,拜托了,爸。
我听出来了,这个电话是打给他未来岳父,小兔他爸爸——某区某局的局长,跟这医院有着某种利害关系。
我把小川送到他家楼下,他上去了十几分钟,再下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黑色的小包。这一次他钻进车子,坐在我旁边,对我说,云来,我们回医院。
一路上,他仍在不停地打电话,有几个是跟伤势、抽血有关,另外的几个,似乎是打给KTV的员工。这几个电话,都表明同一个意思,就是小川要尽一切努力,掩盖他哥哥醉酒驾驶的事实。要不然的话,大石这一辈子就毁了。
还有另一次简短的通话,不知道对方是谁。
小川问,他们来了吗?
小川又说,嗯,都准备好了。
小川最后说,行,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他转过头来对我一笑,抱歉道,云来,辛苦你了。
我懒得骂他的见外,问道,大石现在怎么样了?
朝阳的光芒穿过前窗,照得车内一片毛茸茸的金黄。小川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道,我哥还在昏迷中,没有生命危险。手脚都没大事,不会落下残疾。只是肋骨断了几根,还有破相是免不了。
我试着打趣道,那倒没关系,男人身上有几道疤,90后的非主流更喜欢。
小川摇头苦笑,拍拍我的大腿,还是那一句,云来,辛苦你了。
说完这些话后,他疲倦地低下头,再没有谈话的意思。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他手里紧紧抓着那黑色的小包。尽管疑虑重重,但我此时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松紧离合,变换挡位,好在渐渐稠密的车流中穿插自如,尽快赶回医院。
太阳一寸一寸地升高,这个城市渐渐苏醒。这些人来来往往,脸上挂着昨天的疲劳和今天的期待。对于几个小时前发生的小小事故,他们一无所知,更毫不关心。
而我眼前浮现出大石的那张脸,跟小川那么像,只是多了几分憨厚。我记起在某个冬天的下午,我们那么多人站在田里,他双手倒腾着烫手的番薯,笑着递给我说,来,趁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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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田田|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十六 手足无措(1)
我跟小川赶回医院,在走廊里,看见了一对哭天抢地的老夫妇。他们刚刚失去了年轻的女儿,车祸发生时,她正坐在大石身旁。
关于这起事故的前因后果,我是后来才慢慢了解的。KTV即将开业,各路人马都已经齐了,其中有一位叫小雯的女服务员,跟刘总刘大石特别投缘。在车祸发生的前几个小时,刘总和几个员工在KTV里开怀畅饮,散场后,他坚持要送小雯回家。
在通往梅林关的一个十字路口,一辆洒水车从右边突然驶出,而我们喝得烂醉、一路飞车的刘总,直勾勾地撞了上去。在旁边女人的惊呼中,他用仅有的一丝清醒——或者本能——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盘。电光火石之间,雷克萨斯的右边车头撞上了洒水车,车前盖瞬间被挤成压缩饼干,而其后的那个女人,当场香销玉殒。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里,有人开奥迪,有人开奥拓;有人开奔驰,也有人开奔奔;有钱人的座驾是捷豹,开捷达的人更多;而无论钢板的厚薄相差多少,坐在车厢里的人,那一具血肉之躯,都是同样的脆弱。
这个女人,这个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年轻女人,她原名王银稳,在KTV里化名小雯。她打算凭借顾客施舍的小费和轻蔑,维持她老实巴交的父母在深圳某一个出租屋里的生活。他们在老家贵州的山区里,辛苦耕作了大半辈子,女儿是想让他们享享福。
而如今,她身材单薄的老父母,正双双瘫倒在小川的膝前,哭得声嘶力竭。女儿就这样死了,被一张白色的床单覆盖着。在所有无济于事的悲伤过后,他们只好回去贵州。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就像是女儿买来、此刻套在他们身上的衣服,光鲜而肥大,永远不适合他们。
我想抽一支烟,却想起这是在医院里。走廊又长又冷,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我背靠在墙壁上,眼前一出戏正在上演。
这样的情景,在电视剧里并不少见。小川把两位老人扶起来,让他们坐到走廊的椅子上,然后像一位杰出的牧师,站着给他们布道。
小川就是有这个本事,他演得像是跟老人们同一阵线,是在为了他们的权益而奋斗;他的每一个建议,似乎都是在为两位老人家着想。
我隔岸观火,看小川的表情不断变换,听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么进退得当。小川的演讲富于感染力,他说的话有软有硬,连哄带骗,让这对老实巴交的夫妇晕头转向,诚惶诚恐,根本没办法拒绝。
但我还能怎么呢?难道要我大声跳出去,说出酒后驾驶这个真相,以此作为两位老人的砝码,好让他们从我十几年的死党这里,得到更多的赔偿?
小川右手是那个小黑包,左手是一张列着条款的纸,他对那个干瘦的老男人说,阿叔,包里有十八万,只要你们在这里按个指模,现在就能拿走,现在。
老男人看了一眼妻子,他的眼神里是认命的绝望。老夫妻对视良久,最后她艰难地点了点头,而他颤抖着伸出右手,还用沙哑的声音说:
谢谢老板。
我闭上眼睛,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翻腾。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这世界本就没有公平,没有正义,只是看你站在哪一边。
小川长长地松了口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云来,你帮我带两位老人家去处理后事,该签的都签了,不要留下后患。云来,我能信的人只有你了。
他再次拍我的肩膀,疲惫地笑道,辛苦你了,兄弟。
十六 手足无措(2)
我觉得肩膀无比沉重,是因为他的手掌,还是那两个字?
处理好所有事情后,一天都过了大半。我开车送两位老人,回关外的出租屋。去梅林关的路上,车流拥堵,不知道那鲜活的生命,是消散在哪一个十字路口。
一路上,两位老人悲痛欲绝,下车的时候,却没忘记对我说,谢谢老板。
老板?我不是老板,我只是打工的,跟你们女儿一样。
但我说出口的是,老人家,节哀顺变。
然后我掉头走人,倒后镜里,那干瘦的老人紧紧抱着黑色小包,就像不久之后,他们也会这样抱着女儿的骨灰盒,踏上回老家的火车。
在一个红灯前,我点燃了一支烟,把尼古丁狠狠吸入,再徐徐吐出。烟雾弥漫,车窗外的世界,依然在忙碌地转个不停。有人年纪轻轻,却躺进了殡仪馆,我有幸还没死,现在,我要回家睡觉。
回去洗了个澡,我把自己扔上了床。准备睡到五点多,然后就起床,等叶子薇的准点电话。我不打算告诉她今天请了假,就像小川说的那样,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回想起跟叶子薇第一次见面,在中信广场的那家星巴克,我还打趣说,要把她介绍给小川那单身的哥哥。如今,我跟叶子薇已经快要谈婚论嫁,而大石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知道醒来没有。
造物弄人,原来并不是“作弄”的弄,而是“弄他!弄他!”的那个弄。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体疲惫,脑子却异常清醒。算了,还是起床找点事干吧。
我打开电脑上网,又登陆了QQ。随着一声咳嗽,右下角的小喇叭闪动。我想这一定不是我想等的那人,但是点开窗口,上面赫然是何小璐的号码,已经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
我把好友名单拉下,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她的头像是彩色的——她居然在线。我没有急着跟她说话,而是点开了她的个人资料,先看一遍。
何小璐把能改的内容都改过了,除了号码本身,一切都跟我记忆中的不同。她的签名是用白话写的,看起来,她已经抛掉了粤东小镇的一切,成为一个彻底的省城人。
经过那么长的时光,她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她喜欢改变。
我打开了对话框,打字的光标在不停闪动,我一边反复思量,一边又担心她的头像,会突然就暗下去。
我是那个优柔寡断的唐僧,有一段往事被压在五指山下,过去了好多年。现在,我只要在键盘上敲打几下,就能揭下那一张符咒,打开枷锁,让妖猴重回世上,兴风作浪。
我的手指那么迟疑,打了几个字,删掉;然后再打几个字,再删掉。
陈奕迅的声音刚好在耳边唱:相约在一个适合聊天的下午,分开很多年,还以为没有包袱……
最后,我终于咬紧牙关,按下回车。我说的是,嗨,在吗?
三秒之后,滴滴滴滴,她说,在。
然后我们几乎是同时问,你过得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不由得一笑。你过得还好吗?这是一个问题。我应该坦承自己过得不好,以此换取她可能的一点同情,还是应该吹嘘自己过得很好,让她觉得当初离开我是一个错?
就在我思来想去的时候,她先回答说,我还好啦,昨天刚从尼泊尔回来。
我问,去旅行?
她打了个笑脸的符号,说,去度蜜月。
我对自己说,哦,她嫁了,何小璐,她果然嫁了。
当结果来临时,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这就像是股市里一个巨大利空,经过市场的长期消化,等到靴子真正落地,股价已经懒得再跌了。
十六 手足无措(3)
尘埃落定,我心里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如释重负。郁积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可以释放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至于那一点点的失落,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那就这样了。
我的指关节不再僵硬,在对话框里飞快地输入,哈哈,几时摆酒的,也不告诉我。
何小璐却反问道,干吗,想封个大利是给我啊?
我说,早就打到你瑞士银行的账号里了。
说,好啦好啦,我们没有摆酒,旅行结婚。你呢?结婚没?
我说,还没,不过嘛,我女朋友你也认识的。
何小璐指责道,别卖关子了,是谁?
我说,叶子薇。
她发了个头晕的表情,说,天哪!你怎么会跟她?
我得意道,先说你的,我的等一下再讲。
何小璐说,好啦。
在接下来的聊天里,何小璐用近乎欢快的语气,向我介绍了她的近况。大学毕业后,她在广州找了一家小型的外资企业,从文员开始做起,现在已经是部门主管。结婚证是几个月前领的,老公是地道的广州人。他们买了车,买了房,打算明年要孩子。
何小璐向我展示了几张婚纱照,还有这一次旅行的相片。她老公不算太帅,但也还好,笑起来很阳光,一看就有安全感。我想,他是一个好男人,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他能让何小璐过得开心。
事业成功,家庭幸福,一个女人想要的东西,她都得到了。何小璐没有辜负我,也没有辜负那一次背叛;她在一个离我不远的城市,活得很好。
作为交换,我也如实反映了自己的婚恋状况。对于我勾搭上叶子薇这个事实,何小璐感到非常意外,甚至还有点淡淡的妒忌。毕竟叶子薇是我们高中的校花,而且她跟何小璐当年,本来就互相看不惯。
何小璐不无醋意地说,你呀,过得很*嘛。
仅仅是半个下午的聊天,以前在一起时她的缺点,又浮现在我眼前。她“要心”太重,嫉妒心强,爱慕虚荣,固执己见——由于不幸的童年生活,何小璐的性格是有缺陷的。
我高中时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然而自从分手后,我逃避了她的种种不足,把她想象成一个完美的女人。
如今,我渐渐领悟到,在漫长的年月里,我所恨的并不是何小璐,而是一个我捏造出来的人,一个假想敌。正在跟我聊天的、活生生的这个何小璐,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并不值得我那么长久、近乎宗教狂热的憎恨。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之后的那些女朋友里,比她好的不在少数。原来,我之所以活得不快乐,不是因为得不到想要的,而是因为想要的得不到。
我们聊到快要六点,她那边突然静了下来。是下班走人了吧?我刚想关掉QQ,信息又响了起来,她说,不好意思,刚去喝水了。一到尼泊尔就咳,回来也没好,难受死了。
我说,有一种黏糊糊的液体,要放进嘴巴里慢慢吞下,用来润喉特别好。
我又说,念慈庵川贝枇杷膏。
何小璐发了个冷汗的表情,说,你呀,一点儿都没变。我先下班了哦,下次聊。
我还没来得及跟她道别,手机就响了起来。集群网的那部,只能是叶子薇。
我接起电话,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喂,我们结婚吧。
叶子薇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你发神经呀?
说出这样的话,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像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从嘴巴里自动蹦出来的。不过,我之所以会心血来潮,大发神经,跟今天发生的那么多事有关。
首先是何小璐,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心结。如今她嫁人了,这事就此了断,我也终于可以放下执念。再加上凌晨的那场车祸,一死一伤,让我更加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
结婚要趁早呀,要不然孩子都没生一个,突然就挂掉的话,那这辈子就亏大啦。
可是,无论何小璐还是刘大石,这两件事,我都不能跟叶子薇说。我挠挠头发,算了,还是继续装疯卖傻。
我故作一本正经道,子薇,我不是发神经,你看我的眼睛,多么真诚。
叶子薇嗔怪道,少来了。你以为结婚那么简单啊?要先合了生辰八字,然后是订婚,然后拍婚纱照,婚纱我不要借的,要自己定做的哦……
我听得头皮发痒,大喊一声,哇,UFO!
电话那边静了下来,估计她是在无奈地摇头。过了一会儿她说,云来,这周末本来是我过去深圳的,但是我这边刚好有事。
我问,什么事?
叶子薇说,我有一个本科班的男同学,上个月刚生了个儿子。饭姐也是我们班的,她叫我周末一起去看他儿子。
我想了一会儿说,那我上省城找你们吧,顺便当车夫。
她笑道,什么车夫呀,讲得那么难听。对了,你说我们是送纸尿片,还是送奶粉?奶粉怕不是他喝的牌子,还是纸尿片好一点儿……
这一次,我把手机贴在耳朵旁,静静地听她絮叨。叶子薇说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像是一条条细绳捆在我身上,把我从游离的边缘,一点点拖回凡尘。这种感觉倒也不错,或许,我真的该考虑结婚了。
聊了一会儿之后,我挂掉电话,又关了电脑。我把自己靠在椅背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莫名其妙地笑。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无比舒畅。
岁月静好,尘世安稳。
十七 缠绵悱恻(1)
星期五晚上十一点,我坐在叶子薇的卧室里,满腔*,暗自忍耐。她正在浴室里洗澡,而我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早就翘首以待。
等她洗完澡,我要跟她大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