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聊得很投机,话题也很开阔,仿佛我们之间存在一种天然的信任。走的时候健之没忘了提醒我多注意身体。
等健之走后,我随手翻开那本《雪莱诗选》,一翻就翻到一首《爱的哲学》。这一页上插了一支梅花状的书签,不消说也是健之的杰作了。
我一笑,心想这小子心思倒不少。捧起书来细细阅读:
泉水总是向河水汇流,
河水又汇入海中,
天宇的轻风永远融有
一种甜蜜的感情;
世上哪有什么孤零零?
万物由于自然律
都必融汇于一种精神。
何以你我却独异?
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
波浪也相互拥抱;
你曾见花儿彼此不容,
姊妹把弟兄轻蔑?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
月光在吻着海波:
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
要是你不肯吻我?
诗读完了,我心中漾起水花,久久不能平息。望着枕边那树红梅,我似乎听见一个人正在我耳边深情地吟唱:“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要是你不肯吻我?”
“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要是你不肯吻我?”我咀嚼着这沁人心脾的诗句,在这样一个冬风凛冽的季节里。
十一
1
从医院走出的时候,日历已经翻到二月初。我站在路灯下,呼吸着城市清冽的空气,全身毛孔都舒张开来,像是吸进了秋晨植于篱笆内的黄*菊*花上的露珠。入夜,霓虹升上屋顶,扮作城市煜煜的眼睛,在夜空中顾盼流荡;光滑如丝的街道就在眼波底下摇晃着,把回忆的滋味摇进了我的心扉。阿明。到处都是他。车站里。林荫下。月色中。可是抓不住。泛黄的书卷脱落了中线,那一页年少就这样了无声息地翻过了。
回到家中,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空荡荡的床,心也变得空荡荡。没了心,人就像一烟幽魂似的在屋里飘来散去。
一夜难眠。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倪家大宅。除了想要向熟悉的人寻求一些慰籍外,也想借用对倪家那份复杂深刻、难以言传的情绪来驱逐回忆的梦魇,抚平失去阿明的伤痛。
进了屋,第一个看见的却是敏之。问好后又问思思在不在家。
敏之一副事不关己何必在意的样子道:“她和我妈吵翻了,关在花园的阁楼上。没有我妈的允许,谁也不能去看她。”
我想起在医院里思思的奇怪言行,料想肯定发生了大事。问道:“倪太太呢?我去向她求情。”
“那你就等吧。她跟健之上街采办年货去了。可能马上就回来,也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我坐到了沙发上。凤姨端来一杯茶,我端起抿了一口,“那大少爷呢?”
“出差去了。”他头也不抬。
“哦……是谈兼并公司的事情去了?”
“你知道的倒多。”
“唉,倪氏现在发展得这么好,再过几年恐怕就能笑傲风云了。大少爷也是一呼百应,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追拥吧。”
敏之放下正在看的杂志,脸上愤然。
我作迷惘状:“怎么了二少爷?我说错话了?”
他依旧不答。
“当然,二少爷你应该也是很受人注目的。怎么说也是大少爷的亲弟弟,倪氏的二公子。”
敏之瞥了我一眼,冷笑道:“谁是他的亲弟弟。他又算什么大少爷。”
我维持茫然不解:“他不是大太太跟倪老爷的儿子吗?虽然跟你不是一个母亲,但毕竟也还是有血缘关系的。”
“那假如没有呢?”
“没有?怎么可能……二少爷,你别逗我了。大少爷知道会生气的。到时候一气之下把我开除了,我去西北风啊。”
“这家又不是他说了算。你怕什么?”
我暗笑,“可能是我多虑了。但现在真的很不好找工作,我难免会担心一点。”
看他不语,我又主动搭话:“而且我也不想换学生。思思既听话又努力,琴技进步很快。比以往我教的任何女孩都要聪明。”
“你真觉得她是专门来请你来教钢琴的?”他终于又说了一句。
我不明白:“不是教钢琴那是干什么?”
“呵呵,你知不知道,思思很小的时候我爸就请了国内最有名的钢琴老师教她。她在11岁那年就得了国际钢琴比赛少年组的大奖。”言下之意就是还需要你来教她?
我心里一梗。这也是我早就怀疑的事情。在教思思的第一课起,我就意识到这个女孩根本用不着谁教。但实际结果却是,我作她的钢琴教师已经两年了。
寒意爬上脊背。如果不是因为学琴,那思思留我是为了什么?还是说,这些都是倪太太的主意?难道她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以及来倪家的目的了?脑海里陡然浮现出平安夜里她来敲门的情景以及去医院途中所见,恐忧如被锻打的铁片,不断向四周延展。
敏之接着说道:“思思的事情,一般都是我妈拿主意的。你不妨去问她。”
我奇了。他这是在提醒我?还是想通过倪太太那边来调查我?
一时间我和敏之都陷入了沉默。我从侧面看去,忽然觉得他很像是罗丹刀下的思想者。一个对女性充满戒心的思想者。
他们三兄弟,一个掌握女人,一个亲近女人,一个提防女人。
我咳嗽道:“我想也没什么大问题吧。思思可能需要一个督促她练琴的伙伴。”
“嗯,听说你生病了?”敏之却转移了话题。
“哦。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医院。现在没什么大碍了。多谢二少爷关心。”我甚至有点感动。
“不用谢。”
“……”
石英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房间里被欲说还休的烟雾笼罩。烟雾里裹着一男一女,各藏了一束扑朔迷离的心机。
“叮咚……”门铃响,烟雾散开。倪太太回家了。身旁站着健之。
我立刻给了二人一个动人的微笑。太太在吃惊三秒钟后恢复了一贯的温雅,报以笑容:“你病好了?我们家思思一直记挂着你。”
“哦,我正是想来谢谢思思呢。倪太太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倪太太把年货交给凤姨收好,捋了捋鬓边青丝,“唉”了一声,“我也正想找你。这件事除了你恐怕也没人能劝得了她。”
2
在后花园古迹斑驳的阁楼上,我见到了憔悴疲惫的思思。她已经被关了三天。倪太太吩咐下人除了送吃送喝外,不准任何人靠近阁楼,除非思思自己肯投降。
这对母女在做一场斗争。看谁更狠。但迹象表明,母亲疼爱女儿之心胜过了其它,否则倪太太也不会叫我来劝说思思放弃。
放弃的目标是一个人——阿明。
我早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倪太太不可能让她的宝贝女儿跟一个来历不明的穷小子交往。劝说无效就实施强硬手段逼思思就范。而思思性格倔强,不肯低头,梦想着小说里的情节成为事实:穷书生遭遇了金枝玉叶,历经千辛万苦,冲破重重阻隔,终于比翼连枝,凤凰与飞。所以呢,思思和倪太太,一个要为自己谋幸福,一个要维持自己尊贵的母权。两方对垒,战意正浓。
我问思思倪太太是怎么知道她跟阿明的事的,思思答道:“是我主动告诉妈妈,我要嫁给阿明。”
我一呆,矛盾比我想象得更尖锐。嫁?思思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你仔细考虑过了?你还年轻,路还很长,这么早作决定,不怕以后后悔吗?”
思思忽然捂脸抽泣:“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很爱他啊,没有他我会活不下去的……”
我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我和阿明朝夕相对,患难与共,我还从没说出过这样的话。而你,倪思思,凭什么对自己的感情这么自信。
“也许只是你一时冲动……”
“不会的!我确定。阿梅,有些事你恐怕不知道,可是我今天不得不对你说。”
“你说。”
她把脸朝向窗外,幽幽地说道:〃我是在校际篮球赛上认识阿明的。他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在球场上威风八面。而且他打球真的很勇敢,很卖力,一点都不怕受伤,得了分也不骄傲。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注意到他的。”
“哦,接着讲。”
“后来我们就认识了。一起听课,一起讨论,接着又一起学习,一起聊天。了解也逐渐加深。他很勤奋,也很有自尊心,从来没因为自己穷而瞧不起自己。当然,对周围每个人也都很好。”
我点点头,这就是阿明。
“我们学校有一个姓尹的小子,家境很好,是个阔少。总是爱招惹欺负女生。后来他找到了我头上,要我跟他交往。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姓尹的怀恨在心,老找我茬。结果有一次,他偷偷地在我书包里塞了一只活老鼠,我上课时打开书包,老鼠就跳了出来,吓得我当场大哭,最后还被老师教训。阿明知道这事以后,就去找姓尹的理论。结果姓尹的集结了一帮狐朋狗友,跟阿明打了起来。阿明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送到医院缝了十四针。”
我忆起有一年的夏天,阿明确实头裹纱布回的家。但他只说是打篮球受的伤,我也没详加问讯。原来却是当护花使者去了。他对她这么好,对她这么好。
“我那时就真正喜欢上他了。后来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
“他跟我说过,说喜欢你。”真实的谎言。
“我知道”,思思苍白的脸晕染红晕,像一朵啼血的白玫瑰,“今年元旦的那个晚上,我们手牵手上街去看烟火,在烟火下面许愿。阿明说,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人就是你和我,他要我们永远都幸福。你是她的妹妹,他关心你是应该的,而我……我……”思思的声音细不可闻。
我用手扶住自己的头,想要笑,又想要哭。这就是我要的结果吗?
“我从那时起,就决定非他不嫁了。不管我妈同不同意,我要坚持到底。”
我又说道:“你上次在医院说的要事就是这个吗?你想问我该怎么做?”
她把头低下去,泪水盈目:“不错。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也不要这么说,你路还很长,难保以后不会遇上更合适的人。”我居然开始劝她放弃阿明。
“不会的……已经晚了,晚了……”她喃喃道。
“什么晚了?”我心一紧。
“我跟阿明已经发生了关系,我没有后路可退了!”思思哭声道。
天旋地转。我感到身上被浇了冰,“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1月4号。那天放学后我看到他精神不对,就上去问他。结果他把我推开,一个人跑到街上,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我跟着他,又不敢劝,又不敢走,等他一个人发泄。后来看他醉得不行,就……就把他扶到一个宾馆里,照顾他。”她一面抽泣一面讲。
1月4号。正是我告诉他我作了流产手术的第二天。他果然是受到了打击,一个人去买酒浇愁了。
“他喝醉后说了什么话没有?”我追问道。
“有。他一直在说什么‘你骗我……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关心的只是那个倪蕴之……’我知道她误会了我,就抱着他的头,对他说,不是的,我很爱你。跟爱我大哥是不一样的。”
这真是个荒谬绝伦的玩笑。
“然后你们就……?”
“我知道我没用,可是我真的好心痛他作践自己。我只想安慰他,其他的我真的管不了了。”思思又哭了出来。
酒能乱性。情能丧智。古人的话真是一点也没错。
我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像在抚摸自己的伤口,“那你现在准备怎么样?”
“我已经想好了。我一定要和阿明在一起,不管有多么大的困难。实在不行,我就……我就学唐小姐,以死相逼。我不信我妈不认输。”思思斩钉截铁地道。
惊讶之余我感慨而言:“你们富贵人家的孩子,也有很多别人没有的烦恼。特别是婚姻大事,往往比普通人家更注重门当户对。”
“嗯,我妈从小就管我很严,从不许我跟异性有过多的往来。”
我想起一件事,便问:“那你妈妈自己呢?她也从来没有异性朋友的吗?”
思思沉思道:“这几年应该是没有了。但是在我们小时候,她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我们也都认识。”
“哦。是谁?”
“那人是我爸爸的私人律师。姓陈。我们都叫他陈叔叔。”
“……私人律师?”
“是啊。我爸爸很信任他,跟他关系很好。应该说,陈叔叔跟我们一家关系都很好。妈妈也把他当好朋友。可惜……”
“可惜什么?”
“我爸爸死后没多久,陈叔叔转到法院工作,犯了一件舞弊案,被查出来,投到监狱里去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再见过。”
“这样……也就是说,你爸爸的遗嘱,也是陈律师亲自过手的了?”
“是啊。不是他还会有谁。我们四个孩子,连同我妈,每人得一份遗产,这也很公平,没什么不妥啊……”
可是倪蕴之该怎么解释。倪老爷为什么要给他留遗产。
“你知道你爸爸是因为什么原因去世的吗?”
“这个大家都知道。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们一家人去夏威夷度假,我爸爸一个人乘舰艇游海,没想到心脏病犯了。结果……就这样走了,而且是人艇俱亡。”
“你是说你爸爸死在海上?尸体没被打捞上来?”我震惊了。
“刚开始我们也都以为有蹊跷,可是后来警方来查,查了很久,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找到。最后断定就是我爸爸旧病复发,翻了船,连尸体都捞不起来了。”
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倪老爷是自然死亡。有太多太多的疑点。倪太太……情夫……陈律师……遗嘱……入狱……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跳动着。
“倪太太除了陈律师以外真的再没其他异性朋友了么?”
思思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没有。至少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
此刻我几乎肯定了我的想法,一面思考一面感叹这个世界处处充满了肮脏与邪恶。
“阿梅。”思思低声道。
“什么?”
“阿明后来回去了吗?”
我只好说道:“还没有。不过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嗯,请你转告他。就说思思会一直等他,等他来娶我。你跟他说,我妈这边,不怕,我会想办法……”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眺望四周景色。白雪皑皑的一发远山,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发着奇丽的光芒。阁楼下的草坪裁得平整,因人工调温的缘故,依旧绿意冉冉,沐日嘉卉竞相舒展风情的花瓣。这一切让我不得不再次确信,阳光之下,也有罪恶。
十二
1
思思在听从了我假意向倪太太投降的意见后重获了自由,我也应倪太太的请求暂时住进倪家陪她。自从阁楼事件之后,思思的性情大变,再不是从前那个烂漫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受尽凄风苦雨的怨妇。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发呆、流泪与远望。眉宇间抹着一烟忧伤,眸子里蕴着两泓惆怅,坐在窗台,将脸孔朝向垂暮的景色,在夕阳的余晖中抬起忧郁的眼皮,时光就被她甩在了身后。
她在等待阿明。等到阿明的出现和归来。
等待。你有尝过等待的滋味吗?
就像是闯进沙漠里的孤客,误将海市蜃楼当作迷宫的出口,拖着脚步朝着它努力地走,走。喝干了水袋里的水,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燃烧掉所有的希望和激情,最后绝望地倒在沙丘旁,披着一身惨白的月光,收敛自己的尸体和灵魂。
原来一切只是幻觉与想象,一切只是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