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最远处还有两道门。一道锁上,另一道却开着,门口挂有蓝布帘子。正瞧着,这道门也被人从里面“砰”地关上了。
我怀疑这里便是倪太太的藏奸之地。好后悔自己没有带上照相机,否则定会等到倪太太和她的情夫出现的时候喀嚓几张,人赃并获。
我在院门口站了四五分钟,想起阿明还在等我去医院,只好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忽然觉得腹痛如绞,全身直冒冷汗,视野逐渐模糊。心里暗叫一声我完了,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
2
阿梅当然没有完。阿梅醒了过来。
周围是白色的墙壁,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一个全身穿白的人出现在眼前。听他说道:“你醒了。”
这里是医院。我是被人救了。
穿白衣的自然是医院里的的医生。他叫我好好躺着,他马上去通知“阿明”。
果然还是阿明。一定是他买水回来四处找我,发现我晕倒在院子门口后将我送进了医院。我愧疚不安。我发觉自己欠他越来越多。在此之前我是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付出,从没考虑过该如何回报。我脑海里成天经营的就是怎样报复倪家。
可是现在。阿明的好,阿明的爱,大海一般包围了我。我难道真的一定要驾着仇恨的小舟撞
击礁石,最后落一个舟毁人亡、两败俱伤的下场?我可不可以放手,离开那个也许命中注定就不该属于我的地方?可不可以?
我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头。二十三年的生活历历在目。我想起我妈的伤病与死亡,想起自己受过的磨难与痛苦,想起倪家的奢华与享受,想起倪家人对我的好与坏,想起阿明,心痛在无边地蔓延。我啊我,我到底还要不要坚持……正作着剧烈的思想斗争,阿明进了屋。我不敢拉开被子,埋在被窝里抽泣。
这时我听到的却是阿明惊喜的声音:“阿梅,你醒了。”接着他拉开我的被子。泪眼婆娑中,我看到他一脸喜气,比那次在校篮球赛上得了最有价值球员还要兴奋。
我停止流泪,呆呆地看着他,虚弱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乱跑的。是因为……”
“说什么对不起!阿梅,我要谢谢你才是!”阿明粗暴地打断我。
谢谢我?我迷惑地看着他。
“哈哈。阿梅。你真是的。居然一直瞒着我。你这个小坏蛋!”阿明笑得像个儿童。
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看着我满脸惑色,阿明终于忍不住揭了谜底——“阿梅,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啦!刚刚王医生告诉我的。说你有了身孕,而且是刚怀上的。哈哈。我快当爸爸啦!你说我该不该谢谢你?”
电闪雷鸣。我怀孕了?阿明的?
“你看你,高兴得都反应不过来了。嗯,我决定了,等你一出院我们就结婚。然后搬家。我们总不能让孩子在那种环境下长大是吧?”阿明的快乐火焰似地上窜下跳,灼烧着我的心。
为了不让他太过失望,我勉强报以笑容:“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什么天大的喜事。”
“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吗。阿梅,我现在真的很开心,很开心。谢谢你……咳咳,我太激动了,有点语无伦次。你不要怪我……”他真的很开心。
我握住他的手,浅浅地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开心也要让人休息吧。我有点儿累,你让我睡会儿好吗?”
阿明不住道歉,嘱咐我一定要好好休息,临走时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躺在床上发呆。心情绞成了乱絮。回忆最近的生活,自己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蕴之亲热了,孩子是阿明的无疑。可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又开始思量刚才的问题。到底是选择爱,还是恨。坚持,还是放弃。和阿明开创自己的生活,还是报复倪家,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选择。选择。原来选择是如此艰难。而结局就取决在一念之间。我像是走到了森林小路的分岔口。一边崎岖危险,通往未知之地。未知之地也许是伊甸,也许是深渊。另一边虽然少了享受奇丽伟岸的风光的机会,但是却平坦安全,温暖宜人。那么,我该用什么来主宰我生命的航向?爱?抑或恨?报复?抑或救赎?妈妈,芷姗,你能不能起来为我解答?
想起妈妈,接着便想起我的童年。那在烂泥、潲水、木板床、青瓦房和别人的白眼中成长起来的童年。妈妈,你给了我生命,为什么给不了我幸福?却要我承受这么多的责任与苦难?不。我不能像你一样,为这个世界又增添一个受苦的人,一条屈辱低贱的生命,一个痛苦辛酸的灵魂!我不能!
我用手抚摸我的腹部。泪水再次决堤。阿明,对不起。我不能。不是因为我还不够爱你,而是因为我没有资格生下他。我们给不了他幸福的今天,还有明天。不要怪我狠心绝情。阿梅天生苦命。连累了你,对不起。
头脑经过这样一场狂风暴雨的扫荡后,我的心渐渐平息了下来,答案也越来越清晰。孩子,我绝不能生。阿明,我肯定是终生亏欠。我妈的仇,不能不报。倪家的财产,我非要不可。恨是地底的岩浆,炙痛,但是真实;爱却像天际的流星,美丽,然而短暂。阿梅今生无爱。
心意已决,我叫护士找来王医生,告诉他我要作流产手术。
“什么?你决定了?为什么?”
“决定了。不用劝我。我们根本没办法养孩子。”
“那……你要不要跟孩子的爸爸商量商量?”
“不需要。孩子的爸爸肯定不同意。可是我别无选择。”
“你想要先斩后奏?”
“对。先斩后奏。”
十
1
第二天的傍晚下起了难得的冬雨。窗外的世界在雨中模糊难辨,灰暗的背景中现出一个淡淡的轮廓,随手一抹就能抹掉似的。雨滴从房檐滑落,缓缓地爬下窗户,给玻璃窗留下一道悠长的伤痕,流进了记忆的深处。从小到大,我都喜欢坐在窗台边凝望外面下雨的世界。看温柔的春雨,激烈的夏雨,婉约的秋雨和肃杀的冬雨,年华就在雨中抽芽,初绽,绚烂而至凋零了。而我偏爱雨胜于阳光。雨是俯仰自得的诗人,光则是富于侵略性的政客。任何一种被光芒覆盖的生活都充满了伪装,并且虚幻易变。就像朝日的绚烂,终会被夕阳的凄华所替代。拼尽力气以博光的青睐,而不知黑夜已潜伏多时,用它的暗刀刺破光的谎言,将生活拖到永寂中。然则这并不表示我要向夜俯首。光是伪善,夜则充满了邪恶;阴谋和不公总是在夜里滋生,继而在光里显露。我的生命,便是要掀开夜的帷幔,穿越黑暗的沼泽,最后大笑着死在光中。
手术,已经做完。我静静地等候着阿明从学校回来,等候着他的宣判。
将近十点的时候,阿明才到的医院。说快要期末考试,不得不复习到这么晚。
我问他,你该是明年毕业吧。
“对。到时候就可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养活阿梅和小阿梅了。”阿明踌躇满志。
“为什么不是小阿明?你喜欢女孩儿?”
“是啊。我更想要女孩儿。而且女孩儿一定要像阿梅那么好才行。当然了,只要是我们的孩子,管他是男是女我都会当宝贝的。”
“那你觉得我到底好在哪儿呢?”我一直想弄清楚这个。
“呃……这个,”他抓抓脑袋,“聪明啊,勇敢啊,能干啊……太多了。还有就是对阿明好,不嫌弃阿明穷,是个孤儿。”
我笑笑,原来如此。我早就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相依为命。证据之一,就是这么几年来,我几乎从未和阿明吵过架,连小打小闹也没有。这对一般恋人来说简直就无法想象。表面上似乎是一方在让着另一方,但现在来看,那实际只是因为我和阿明之间不存在可以产生撞击的地带。我们就像一前一后两辆行驶在单行道上的汽车,既没有并驾齐驱而产生摩擦的可能,也没有狭路相逢时发生对抗的机会。
“阿明。”我怯怯地叫了一声。
“怎么?”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说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我想……我想等你大学毕业以后我们再要孩子好吗?”我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们现在还没有能力养他。等你工作了,有了稳定的薪水,也等我……等我心愿达成,我为你生三个四个、五个六个都行。你要多少我生多少。”我一口气说完。
阿明站起身,奇怪地看着我,X光般的视线在我脸上扫射,锐利得割骨切肤。我瑟缩地把头低了下去。
“阿梅,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想着报仇的事?想要和姓倪的周旋下去?”
“是。”我没有办法否认。
“那你不想要孩子,也是因为不想被拖累是吗?”他提高了声音。
“我……不全是。更主要是因为我们真的没有钱去养他。”
“我不相信。你就是想和倪蕴之勾搭,用报复为幌子,实际上你们一直都不干不净是不是?”
我抬头望着他。苍白而愠怒。这是我的阿明吗?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强作镇定地道。
“那是什么样子?你告诉我啊。我们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你却跟我说你不想要他,你……你让我怎么理解?难道……难道这个孩子不是我的?”他的脸刷地变红了。
我一下子感到莫大的委屈,眼里晃动着泪水,哽咽道:“原来你这么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除非你把孩子给我生下来!”
我不再说话。两年来我混在倪家,和倪蕴之摩肩擦踵、眉来眼去的机会多了去了。阿明是个男人,说一点疑心也不起是不可能的。只是之前他不愿意去怀疑而已。
可是事已至此,怀疑又怎样呢。何况我跟倪蕴之本来就有一手。现在才怀疑,晚了。
我冷冷地道:“孩子生不了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孩子我已经拿掉了。”
“你再说一遍。”阿明的怒意喷薄欲出。
“我再说一百遍一千遍也是这样。我已经动了手术,把孩子拿掉了。没有了!我们没有孩子了!”说这话时我何尝不是心碎万分。
阿明盯着我,像是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怪物,脸上流露出恐怖、怜悯、失望与绝望。我闭上眼,等着他怒吼,等他过来揍我,最好是狠狠把我揍一顿,只要他能因此而得到发泄。
但是,阿明没有骂,也没有打,只平静地说了一句:“再见。我的好阿梅。”转过身,拉开房门走掉了。
我坐在床上,脑子空白。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从此,这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去面对未来的恐惧。
妈妈死了,孩子也死了。阿明走了。哈哈。这是多么有趣的结局。有趣得出人意料呵!
窗外是漆黑的夜。下着雨。雨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嘲笑我这个可怜的女人。
雨。一滴一滴
滴穿了……
穿了……
心。
2
阿明的离去给我打击不小,好在我的意志终于还是帮我战胜了悲哀。一周之后,我逐渐从伤痛中走出,恢复了心智,等待生活的开始。
生病的事倪家是知道的。住院期间,倪家兄妹相继来到医院探望。自然,我只说我得了严重的胃病,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思思第一个来。寒暄几句后,我问思思阿明这几天有没有去找过她。思思却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反来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心头疑云密布,又不敢多言,只说阿明最近有事出去,过一阵子才会回来。
思思全然相信,走的时候叮嘱我多休息,又说出院后有要事跟我说,要我帮她拿主意。我心想,难道和阿明有关?
接着是蕴之。提来了冰糖燕窝、阿胶浆、洋参含片等补品,还带来一味中药,名字叫作四神汤。汤用莲子、苡仁、淮山、芡实熬成,说这对治体弱气虚有佳效。我问他最近公事如何,他便说他很快要出差做一笔大生意。做成的话,倪氏的资产起码会增加两成,他的地位也会因此得到巩固。
我问:“是不是要兼并其他的公司?”
他说正是。倪氏在不断地膨胀,不出五年,就会成为全城首富。放眼中国,也没几家企业集团比得上。言下颇为得意。
我在心里说,一将功成万古枯。倪氏的发迹,何尝不是以其他企业家族的衰落甚至死亡作陪的。商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又想起芷姗的命运,对倪家的恨意重新燃烧起来。
健之,来的时候手里握了一把红梅,打完招呼后把花□□了床头柜上的花瓶中,盛好水。坐到床前,递给我一本英国诗人雪莱的诗集,说道:“好好养病。无聊的话就读读诗。我在英国念书的时候,最喜欢的诗人就是雪莱。”
我苦笑以对。我现在哪有心情谈诗论画。口里还是谢谢。
他又道:“我大概四月才回英国。三月份我可以带你去踏青,顺便去拜访一位高人。”
我奇道:“高人?哪里的高人?”
他笑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先卖个关子。那是我很早以前就认识的一位朋友。我每次回国都会去探望他。”
我点点头,又问道:“你二哥跟你一起回去?”
“不。他要留下来处理公司里的事。这次关系到他和大哥的财产分割。他不能让大哥把倪氏给占了。”
我想起思思曾经对我说的话,便问:“倪家的人都知道你大哥的身世吗?”
健之吃惊地看着我:“难道你也知道?”
我告诉他思思很早就跟我提过了。又宽慰他道,以我跟倪家的交情,决不会把这个秘密泄漏出去,毕竟这关系到倪家的名声。
健之叹道:“大哥的身世在我们家是公开的秘密。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听爸爸说过大哥其实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是大妈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他并不算真正的倪家的人。只是大哥年轻有为,在倪氏声望很高,董事会里他的地位举足轻重,就算有点闲言碎语,也无关大局。”
这也是我一直搞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倪老爷会把这个“野种”留在倪家,还在遗书中分给他1/5的财产,即享受和二太太与其他几个孩子相同的待遇。
又问健之:“你二哥是不是因为这个和你大哥闹得很不开心?”
“是啊。二哥一直觉得大哥是外人,根本不该得到倪家的一分一文。他才是倪家的长子。”
果然是因为这个。兄弟间名分与财产的争夺。大家族里无可避免的冲突。
“那你妈妈呢?对你大哥持什么态度?”
“我妈是个很大度的人。她总觉得大妈福薄命短,不忍心再伤害她的儿子,所以也不怎么在意大哥的身份。加上爸爸在世的时候对大妈有所亏欠,我妈一直就把大哥当亲生儿子一样。”
“倪太太跟以前的大太太认识吗?”
健之摇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她没跟我们提过。”
“你自己呢?你难道不想拥有更多的股份和地产么?”我对健之也存有好奇。
“我?说实话,我不看重这些。别人都觉得倪家是显赫之家,我只觉得这里是一个笼子,住在里面的人都没有自由。”
这正是我喜欢健之的地方。他不是那种视钱如命的纨绔子弟。
我们聊得很投机,话题也很开阔,仿佛我们之间存在一种天然的信任。走的时候健之没忘了提醒我多注意身体。
等健之走后,我随手翻开那本《雪莱诗选》,一翻就翻到一首《爱的哲学》。这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