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轻叹一声:“太漂亮了。”
那一刻,我惟愿时间老人停下脚步,让我与鸿筱歆享这盛世繁华、漫天烟火,永不休止、永不离落。
第十四章 不离不弃
元旦过后是春节,春节过后是我的生日。三个重要的日子,在新一年里得到了重视,分别用观烟火、滑雪、烛光晚餐等不同的方式来庆祝。一个好的开端。
大一的下半期,波澜不惊地度过。鸿筱因成绩优秀获得了学校的奖学金,暑假又去云南西双版纳参加了一个调研边疆医疗事业发展状况的社会实践。回来后将一叠照片递到我手中。我一一翻看,看到其中几张照片里的鸿筱肩上缠了一条粗大的蟒蛇,说道:“你胆子真大,这蛇看起来挺吓人的。”他笑道:“早拔了毒牙,没事儿。再说了,我一个学医的,怎么也得跟蛇老弟来几张啊。”
“一个学医的跟蛇老弟有什么关系?”
“哎,你又不知道了吧。我来告诉你。西医的标志就是一支盘绕着蛇形图案的手杖,简称为‘蛇杖’。”
“哦……这样。有什么典故没有?”
“有。相传那是古希腊的一个医生,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反正挺长的……他啊,有一次在研究一个病案,突然,一条毒蛇爬了过来,盘在他的手杖上。他立刻抓起什么咚咚把毒蛇杀死了。这时又来了一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呆的地方会有那么多毒蛇。那蛇嘴里衔了些药草,趴在死蛇旁边,把药草敷在死蛇身上,结果那死蛇又活了过来。那个医生由此醒悟,蛇可以致人死地,同时又有神秘的医疗能力,能够救活生灵。从此以后他去哪里都要带着一根盘了蛇的手杖。后来从医的人纷纷效仿,‘蛇杖’就成了西医的标志。”
是这样。我点头表示明白。接着欣赏照片,忽然看到一张鸿筱和尤佳的合照,不由低呼:“原来她也去了。”
“哦,你说尤佳啊。她是去了。不过晚到了几天,后来单独坐飞机过来跟我们在景洪汇合的。”
我放下照片问道:“你给我讲讲尤佳吧。你们关系应该很不错了。”
“她……”鸿筱忽然吞吐,东闪西烁地道:“她学护理,人挺好的。挺会……挺会照顾人的。”
“你怎么知道?”
“想来如此啊。护士嘛,不懂得照顾人怎么行。”
我见他脸上泛出微红,估计没说老实话,便又问道:“那你们现在怎样?她还经常来关心你问这儿问那儿?”
鸿筱大窘,道:“你……不要乱想。”
“你如果不说老实话我想得更乱。”
鸿筱一副我服了的表情道:“其实……其实也就是玲玲那件事以后,我们就更熟了。后来常在一起聊天,我才慢慢了解到她的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这个……她叫我答应她不给任何人说,包括……包括你。”
“哦?那你真的不给我说?”
“我不能说话不算数。真的……很对不起。”
鸿筱一脸郑重,我找不出理由逼问他,想起那天在□□所见,心生隐忧。问道:“那她的家庭是怎样的?这个总可以说吧。”
鸿筱叹气道:“她的家不大幸福。她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她现在跟着她的老爹住。”
“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
“嗯,要不然还会有谁。”
“那你对她感觉怎样?”我突然发问。
“感觉挺好的其实。”他应声而答。
话一出口,我俩均吃了一惊,大眼瞪着小眼。一个可能在想,我怎么会答得这么快,这么肯定;一个的确在想,你怎么答得……
凝滞的时间开始流动。鸿筱赧然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她人很好,而且家庭挺不幸的,有点……有点可怜。”
我不再追问,心想这小鬼怕是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只是,这尤佳,真的就是如她所言么?
“提醒”他:“你现在还是学业为主。不要……不要想别的事。”
鸿筱吃吃而笑,道:“我知道。你想多了。厚厚。”
刹那间我真想把他这个表情给拧下来,捏碎了吞进肚里。
然而我只是弯起食指轻刮了一下他的右脸,笑道:“小子。”
过了暑假便是大二。也许是经历了那场不大不小的情感风波的缘故,大二的鸿筱比大一略微成熟一些。对待女生懂得了如何掌握距离,对接着遇到的同校女生两次表白也很好地对付过去,没有留下纠缠。
学业方面,随着课程的增加,鸿筱的话语系统里血淋淋的词汇也越来越多,听得我毛骨悚然。由于他念念不忘他的功课,我也跟着学会了一连串的奇怪名词。譬如什么“蝶窦”、“筛窦”、“上颌窦”,据说都是脑袋上的洞。更有甚者,一次买回一斤切面,他问道:“矢状还是额状?”
正当我以为这一学期又将安然结束时,沉重的一击从天而降。
那天鸿筱从学校回来,说他今天去北医三院癌症科实习,在胃癌病房遇见了一个校本部的老师。上学期这老师的课还开了课,不料这学期就被查出患了胃送进医院。而且他是恶性肿瘤,病变后扩散极快,两个月之间就被确诊为绝症。
他脸上沉痛的表情让我回想起探望汪琪的一幕,心也跟着重了,问道:“教什么的老师?他认识你么?”
“认识。我上过他的课。他是教社会学的,叫……叫欧阳静桓。”
一道惊雷劈过。欧阳静桓?怎么会是他?名字入耳,我的全身像被抽掉了几升血,身体一晃倒在了沙发上。
“你怎么了?”鸿筱赶紧过来扶我,奇道:“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他是……他是……”我颤抖着嘴唇,无法成话。
他就是我大学时代那个我所暗恋的、比我大十七岁的老师。当年他的指引对我的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导致我对欧阳老师情根深种多年却从未吐露过心思。我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去了美国教书,我本以为今生今世也无法得见,不料竟在十四年后从自己的儿子口中获知他的消息,而消息却是他已得了绝症!
这是缘分么?是命运么?
第二天和鸿筱赶到医院。在胃癌病房里我见到了十四年未见面的欧阳静桓。算起年龄他也有五十二岁了,即将步入老年。但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得病的话,他绝不显苍老。即使现在躺在病床上,他的神情还是像当年那样平和坦然。只是,头发斑白了,脸颊消瘦了,目光羸弱了——拜重病所赐。想当年欧阳静桓不过三十七八岁,相貌堂堂、风度翩翩,是个极正派、睿智、幽默、和蔼的老师。站在讲台上授课时谈笑风生、驰骋东西,迷倒台下女学生一大片。我也不可避免地为之倾倒,课后多次拜访请教。欧阳老师待之以礼,和我进行诚恳平等的交谈,趋散了当时我久积于心的乌云。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后来,我发现我渐渐喜欢上他了。再后来,这种感情升级,已非“喜欢”可以定义。
他的课和讲座,我从未缺席,尽管多数时候是躲在角落里暗自欣赏。他的著作,我全部买下,细细研读,越读就入迷。
我甚至专门买了一个笔记本写下种种有关他的文字。
尽管这些,他都不知道。
我和他通过几封信,终因各种顾虑而停止。这些信就像宝贝一样锁在我的心里。
当年,我真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如今,我在这旭卉的病房里又遇到欧阳老师,世事早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变的,只是心中那份敬慕,和这么多年从未忘怀的记忆。
我永远都记得你告诉我,要用欢笑声盖掩痛苦那一面。
我永远都记得你说,很高兴与我相遇。
我永远都记得,当年我把那盒莫扎特的磁带递到你手中,你愉快地接受时,眼里闪着暖光的样子。
还有我买给你那盒雀巢牛奶,你也是稍稍惊疑之后,便坦然接过,当着我的面喝下。
还有……还有……
泪水盈眶,我如何相信眼前的事实。
他看着我,沙哑地说了一声:“莫丹妮。”
他还认得我,事隔十四年之后。
我说道:“欧阳老师,是我,你还记得我。”
“记得。你样子变化不大。”
“其实你也是。”
他望了望我身边的鸿筱,道:“你们”
“鸿筱是我的养子。”
“养子?你自己没有子女?”
“我还没结婚。”
时间停止。
“其实我也是。”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的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些年你还过得好么?”同时出声。
没有回答。一秒一万年。
我仿佛一瞬间明白了所有,泪水倾泻而出。他侧过身,道:“谢谢你来看我。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从医院回来,我问鸿筱道:“欧阳老师真的是没得救了?”
“嗯。”
“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最多不超过半年。”
结果只是两个月。两个月后,我和欧阳玄冥永隔。
玄、冥、永、隔。
葬礼归来,我径直冲入卧室,倒在了床上。
鸿筱伸手开灯,摁了几下也不见灯亮。
竟然,停电了。
燃起蜡烛。红烛黯然生泪,盈黄的烛光像一片明亮的毒,浮动在冬日的黄昏。
鸿筱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道:“好热。你发烧了。”他倒来一杯水,从药盒里翻出退烧药,把我从床上扶起,道:“乖,吃药。”
我怔住了。那句话,我有没听错?
他的手挽住我的肩膀,强而有力,生怕稍微一松我就会倒下去。我痛得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这才发现自己用力过猛,放轻了力道,又说了一遍:“吃药。吃完药好好睡一觉。”
我突然觉得我们身份倒置。他是一个肩膀宽厚的父亲,而我是那个靠在父亲肩头撒娇的病弱女儿。
烛光摇曳,我看到他的泪。
泪光闪烁,里面有我的影。
他一定明白了很多。我接过药、水,送入口中。
躺下床,他给我盖被。
闭上眼,有人在身边。
爸爸死了,欧阳死了……意识开始模糊。
但那个人,还在身边。
还在身边……
还在身边?我倏地睁眼。
还在身边!
我微笑着重新闭上眼睛。很安全、很放心。
我知道,你们都在我身边,从未离开。
从未。
第十五章 儿女沾巾
一束红梅横放在墓前,静吐清香。墓中人是欧阳静桓。
我和鸿筱站在墓前,听任洌洌冬风喑呜着划过脸庞、溜进领口。寒气侵入,毛孔冻结,血液凝固,身体像是吃进了两斤冰。
但怎么冷,也冷不过那颗悲哀欲碎的心。
我的大脑在空白了接近半小时后,接受到了鸿筱的声波:“你以前是不是很喜欢欧阳老师?”
我答道:“也许用‘敬慕’一词来描述更好。”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他?”
“因为……因为他是我老师,而且比我大这么多,我怎么可以……”
鸿筱猛然转身,说道:“真的不可以?”
我打了一个哆嗦,挤出一句话:“这有悖于社会伦常。”
“社会伦常很重要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迷惑中夹带了一丝不忿的眼神,问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我是觉得,如果当初你喜欢欧阳老师的话,就应该……应该……”
“应该什么?”
“应该告诉他!让他知道你的心思。而且……而且,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辈分又怎么了,年龄又怎么了。只要真心相爱,这些都不是问题!”
他咄咄逼人的话语和气势像一片利刃□□了我的胸口,将多年来亘于其间的巨石劈砍得七零八落,尘灰升腾。伴随一阵热泪滚下面颊,我沙声啜泣道:“你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明白……”
“别说我不明白!我明白。明白你的苦衷,可是,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人定胜天?如果你当年敢于突破社会伦理的限制,或者根本就不要去在乎世俗的目光,你今天,今天站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悔恨了是不是?
“是。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需要去承担的东西,不是你一厢情愿说不管就不管,说不问就不问的。你懂不懂,懂不懂,懂不懂”
“我不懂,也不想去懂……”他哽咽道:“我只知道,两个真心相爱的人,若只是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而不能够在一起的话,实在是……太差劲了。呵呵。”他居然笑了起来。
我疲惫地挥挥手,道:“鸿筱,你先回家。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在那边等你。”提步离去。
我发出一声长叹,目光停栖在墓中照片上,眼角又泛酸涩。脑海里浮现出欧阳静桓当年的音容笑貌,耳边响起他最爱说的那句话:“生活越是苦痛,我们越要微笑。”
可如今,你要我怎么微笑?怎么微笑?
十四载,红尘已老,相思年少。
回首往事,此情难了,此恨难消。
欧阳静桓的死亡对我的冲击不言而喻,连鸿筱也一并受了刺激。两人均寡言少语,沉痛度日,这一年的春节,竟是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度过。
开了春,鸿筱进入了大二下期。我的伤痛逐渐减缓,对鸿筱道:“新学期了,过去的已经是过去,还是要打起精神来。”
不料就在开学的第三周,噩耗又传。鸿筱周末回家后一脸凄然地告诉我,他的室友严永毅——那个第一次见面就令我不快的陕西男孩在夜里跳楼自杀了
我问原因何在,鸿筱说他性格孤僻,生活中朋友太少,估计抑郁成积,一时想不开就选择了死亡。
他连连自责:“是我这阵子忙于学习,太忽视他了。前几天他是不大对劲,老在我面前提什么自杀不自杀的。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放在心上。想不到……唉。”
我曾经听鸿筱说过他这个室友。知道严永毅是自幼父母离婚,他跟他父亲与继母过。但后来他的爸爸又有了孩子,就对他冷淡放任了。严永毅自从上高中后,就不再笑过,跟着一些坏小孩学了不少坏习惯。上了大学也是心不在学习,四处厮混。上学期还因为考试好几门不及格差点被勒令退学。这学期一开学就精神不正常,但谁也想不到他竟走上了求死之路。
我除了安慰,告诉鸿筱不是他的错以外,找不出任何话可以说。
接二连三的死亡事件,鸿筱的情绪落到了低谷。吃饭的时候也是遥望窗外,目光四散。我挟过一个鸡腿给他,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的心狂跳不已,道:“你……”
“你说,为什么我的亲生父母会不要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狠心?”
“也许他们是有苦衷的。”我生怕在此时说错话。
“有什么苦衷,让他们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舍得不要?我……太想不通了!”
我苦涩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才会让你想起你的亲生父母?”
他吃惊地抬过头,打量我的脸,良久才道:“你干嘛这么多心?”
“到底是不是?”
“当然不是了。我怎么看待你的,你还不明白吗我把你就当作,当作……”
“当作什么?”
“当作亲生母亲,好姐姐,好……朋友。”
这几个词像一道阳光射在心头,我脸上微微潮热,低声道:“那就好。”
“嗯。我其实是觉得,上天对我太好了。虽然让我从小失去亲生父母,但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