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说话,没有眼泪,有的是呼啸的风声和往返于阴阳界的心语。
我想他一定听得到。
离开公墓,我和母亲按照计划前去寻访座落在南郊的旧居所在地。到达目的地后发现院落、房子早被拆得无影无踪,只有院后的那片山坡仍然无声地躺在蓝天之下,开满了□□花。
我和母亲走进山坡,找了两个光秃秃的树墩坐下,母亲静静地看着脚边的野菊,神情温柔恬淡,一如三十年前。
一幅画面陡现于我眼前。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山坡里□□正盛。夕阳的晴光从天而泻,铺满全山。山坡由远及近染上了深浅不一的黄,灿如金,明如照。一对男女并肩坐在坡上。英俊高大的男子伸手榄着女子的肩头,目光投向远天的云霞。秀丽娉婷的女子倚在男子怀中,眉尖簇着幸福,唇边绽着安宁,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像一缎流云。在离他们不远的前方,一个大约四五岁、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蹦着,笑着,手握一束绒绒的小黄*菊,从这个坡头跳跃到那个坡头。手里的菊花簌簌落下,联成一条金黄的长线。
“妮妮,慢点儿;别摔着了!”男子洪迈的声音。
“哎——”
“过来让妈妈看看你采的菊花!”清亮的是女子的。
“哎——”
“哎——哎——哎——”小女孩娇脆的童音回荡在山坡、天际和我的脑海中。
一阵凉风吹过,我闭眼打了个寒噤。一睁眼,画面已变。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佝偻着背坐在树墩上,脑袋低垂,目光楚楚,瘦削的身体在风中发着抖,如一棵行将枯萎的黄蒿。
不变的,是脚边的野菊,仍像三十年前那样怒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站起来,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说道:“妈,我们走吧。”
“再等会儿。”
“嗯。”
“好了吗?”
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颤巍巍地起身,拉住我的手臂,道:“走吧。”
转身,向前迈了十几步,我开口道:“妈,我留下来陪你,下个月再回北京。”她轻轻抬头,目光在我的脸上绕了一圈,嘴角牵起淡淡的笑意,又转头看了那片野菊花一眼。我也随之回望。
金黄的野菊花,蒙上了清晨的露气,在风中转着笑脸,开得妩媚,开得欢快,开得绚烂。
第十三章 乱花迷人
千尺西风,卷折了大地的百草,卷落了屋上的重茅,卷走了杭城清长的秋季。我伴着母亲,赏完菊花的退场与梅花的登场,心早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北方。母亲知晓我心有所挂,不等我开口提出,主动要我收拾行李回京。临别时我答应以后只要有时间就会来杭州看她,母亲兜着这句承诺微笑地离开了机场。
让我生出这种念头的,不过是母亲当日凝视野菊花的那个眼神。她是爱他的,我想。这么多年之后,还能有那样的眼神,非是刻骨铭心、天长地久的爱恋不可为之。当时光把我从少女时代牵引到中年时代后,对母亲的理解与体谅一步步取代了隔膜与疏远,将我的心和她的栓在了一块。
回到北京,家空空。我打算给鸿筱一个惊喜,没打电话告诉他我已抵京,只等着他周末回家一刻的到来。
心中自然免不了几分担心:我不在北京的一个多月里,他回过几次家呢?还是全天呆在学校,和那些尸体骨架打交道?这个周末,会回来么?
答案是失望的。盛装点缀的周六,家门始终没有被推开。只有窗外瑟瑟北风往来驰突,和屋里幢幢灯火亲密对答。灯火中的女人——也就是我,在心中的期待之火为失落的冰水浇灭后,竟不知不觉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致电鸿筱。他接起电话那刻低哑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告诉他我昨天回的家,他并不太激动,只说自己晚上回来。
放下电话,我对自己说道,晚回来了一个月,出事了吧。鸿筱绝不该对我的归来无动于衷,他在学校怕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不过没关系。等他回来我开解他。有我在,怕什么?
然而,当傍晚鸿筱一脸倦然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心还是像泰坦尼克号似地沉了下去。他看上去就像个灰衣人。
我说:出什么事了。
他说:我……我犯了错。
我说:什么错。
他说:玲玲……于彬……他们……
“嗯?”
“唉。”
这样一声包含了无尽伤悔的叹气从鸿筱口里呼出,于我,不啻于遭遇了一场六月雪。我的脑海瞬间跳出无数念头,而只有那个和感情相关的猜测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得到了应证。
——我……我真的不知道玲玲对我,对我是那样的。
——怎样的。
——她,那天说喜欢我,要我做他男朋友。
——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你怎么答复的。
——就在你走后没几天,我去校本部听课,中午和玲玲联系好的一起吃饭。结果……她突然就在吃饭时说了出来。
——原话?
——她说,鸿筱,我们不要再猜测了。都这么多年了,彼此也都清楚对方的态度。不如……从现在开始我们正式交往吧。
——呵呵,她这么直接啊。你的回答呢?
——我当时真的吓了一大跳。我,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竟然是那样想的。我一直都把她当好朋友,可是,从没……从没产生过那样的想法。
——哦,从没?你一点也不喜欢她?
——我喜欢她啊,可是是那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然后我就这么跟她讲了,她一下子就气得丢开盘子,走了。
——……
——可我觉得我没错啊。是你说的,要尽早拒绝的……
——呃,话是这样讲的没错。但你什么‘那种喜欢、那种喜欢’的,让别人怎么理解?
——我就是这样觉得的。这么多年了,我都把玲玲当妹妹一样看。她如果出了什么事,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但是从没想过要当他的男朋友,她……她……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很久没联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或者我去安慰根本就不合适,于是就找了于彬,希望他帮我劝劝玲玲,没想到……
——没想到于彬反而骂了你一顿,是不是?
——咦?你怎么知道?他不但骂我,还……还打了我一拳。后来我才醒悟过来,原来于彬一直是喜欢玲玲的。只是因为玲玲喜欢我,他才一直……隐瞒不说。
事情清楚了,没有超出我的意料。青春时代所谓爱情友情的纠缠困扰,曾蛊惑过不知多少少男少女的心。那些痛不欲生、那些追悔莫及、那些黯然神伤,随着岁月的磨蚀,最后还不只成为轻纱一匹,流水一觞,触若无物。
他坐在我身边,眼里透出难得的清寥。神色忽而伤感,忽而惋惜,忽而迷惑,忽而坚定。我看到一抹抹的颜色轮流熏染他的脸,忍不住莞尔。又怕自己的无意潇洒刺激了他的有心凝重,便声声安慰道:“没事的,等过一段时间去找他们解释清楚,玲玲跟于彬都会原谅你的。”
“我不是担心自己。我是在想,原来于彬喜欢玲玲,为什么以前我就没看出来呢?”
我心说你没看出来的事情多了去了,这只小笨狗。口里却是:“他有心让你看不出来,所以你才没看出来。”
“呵呵,想不到于彬这小子挺那个的。”
“行啦。不要再为这件事不开心了。我回来了这么久,就看到你一张马脸。早知道的话我就一直留在杭州陪你外婆好了。”暗想,你这小子才挺那个的。
鸿筱被一语惊醒,充满歉意地看了我一眼,问道:“在杭州过得好么?都干了些什么事?给我讲讲。”
随着我的叙述,明光重映他的双眼,脸庞也拂起了春风,我熟悉的鸿筱终于又回来了。一股暖流注入心头,我越说越起劲,最后竟肆无忌惮格格地笑开了。笑声像是吹出的气泡,有的升上了天花板,有的落到了桌椅、地面上,滴溜溜打着转。整个房间,都被我的笑声塞满。假如这时吹进一阵风,这些笑声便会甜蜜地转移阵地,自动飘往那些需要快乐的地方。
鸿筱被我的笑声所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肆无忌惮地。我见他笑得灿如丽日,绝无半片适才的愁云,心里一阵激动:原来他会因为我的快乐而快乐,就像我会因为他的难过而难过一般。
又是惬意的一晚。
过了几日,鸿筱找到玲玲,解决该解决的问题。玲玲经过了近一个月的挣扎,心情渐趋平缓。问鸿筱道:“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了?”
“这个……不是的……”
“真的?”
“我不会骗你的。我只是,只是……”
“好了,你不用解释。我明白的。是我自己没搞清楚状况,怨不得谁。不过,也谢谢你及早告诉我真相。我想我现在可以彻底地转身了。”
“嗯。你一直都很聪明勇敢,如果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不要忘了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死党。”
“好啦,真是的。我有那么逊么。就怕到时候你有了美眉,我再来找你,你会不高兴、不耐烦,根本没空理我。”
“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好了。除了……除了我妈以外,什么人不理我也要理你。”
听完鸿筱转述他和玲玲这番对话,我的心竟乱了。一方面为鸿筱对我的依恋所感动,一方面却隐约担忧着:如果鸿筱以后真的爱上了别的女孩,怎么办?
作为母亲,有这样的念头本是滑天下之大稽。但对我来说,却绝非庸人自扰。想到那时只能笑盈盈地看着鸿筱领一个女孩回家,心里像被泼了各种调味品,酸的苦的辣的麻的齐齐渗入血管,运行周身,什么滋味都有,什么滋味也不是。
自然,这样的心情是不会告诉鸿筱的。只说:“玲玲不怪你,那我放心了。”
接着是于彬,他对鸿筱说道:“既然玲玲都不怪你,我也没啥好说的了。幸好是玲玲,换作其他女孩,恐怕恢复得可没这么快。十二年的梦,一下子被你这小子当面击碎。你好歹——换一种委婉点的方式啊。”
鸿筱想是也从中吸取了经验,在后来的几次相同遭遇中,便能四两拨千斤、优游不迫应付自如了。
这场风波遗留下来的最大问题,并非和鸿筱相关,却是玲玲和于彬的关系。他们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就像小说里那样,他的百转柔肠俘获不了她的七窍芳心,万般无奈却又一往深情。只能徒洒相思泪,枉作痴心人。
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红尘男女,哪个少年时不曾深陷情网,不曾痴过、怨过、痛过、悔过。情关难过,不得不过,过了以后便是登高望远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了。想到此,先前的五味杂陈慢慢淡出,我又开始一怀素月满胸青云地写作我的小说。
那位已婚女士,我最后给她安排了理智战胜情感的结局。再经过那一场情感飓风后,昔年男友终于还是乘着孤独的小舟挂帆远去。尽管两人倾心至此,却因那份责任的羁绊,不得再续前缘。原本,世间有些东西,是比爱情更重要、更需要承担的。两根平行线,好过一个破碎的圆。一个健全的家庭,万金不换。
小说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搁笔。我长吐一口气。鸿筱说要晚上陪我外出散心,享受元旦前夕的胜景。到了八点,我和鸿筱穿着羽绒服,走入了冥冥夜色中。
直奔□□广场。到达目的地后发现广场上的行人挤成了黑压压的森林。林间彩带缭绕,气球腾飞。洁白分瓣的路灯拢成一盏盏盛开的莲花,盈黄的灯芯在花瓣里跃动,窜出一簇簇火苗,照亮了整个夜空。万道霓虹纵横交错,织出五色光网,轻笼在浓荫之上。这一款流丽如斯的夜景,紧抓着我的眼球;心中暖烘烘的,像是刚饮了温热的烧酒。薄寒的天气流落他乡,凌冽的冬风令人精神振爽。万事万物,于新年来临之际,都以造物主对人间嘉赏的姿态各司其职。温馨祥和,像空气一般无处不在。
我和鸿筱好不容易挤到□□前,拿出相机连闪十几张,将满川灯火收归镜头之下。职业习惯驱使我开始偷偷地、细细地观察来往游人,尝试在最短的时间内辨认出一对男女的关系,到底是兄弟姐妹、情侣、夫妻还是其他。鸿筱看到我紧盯着别人不放的举动,以为是我遇见了熟人,问道:“你认识他们怎么不过去打个招呼?”等我解释完毕,他又微笑摇头道:“你啊,都成了工作狂了!”
正聊着,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白如杨花,轻若柳絮,细似粉尘。鸿筱见到我的头发被白雪点染,笑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小老太。”
“是吗?”我瞥眼,“你现在才更像一个小老头!”
“哦……那还不好?老头,老太,哈哈。”
无话可说。我打了他一拳。
“哎哟,老太发威,世界摧毁,人民倒霉。我逃也!”说罢拔腿开溜。
我当然不会放过他,追着他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却因游人太多,我速度又过猛,竟然“砰”地撞在了一个女孩身上,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那女孩一声轻呼,伸出手来扶我。我勉强站起,和女孩打了照面,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又是她。长城女孩尤佳。
尤佳也是惊奇不已,道:“阿姨……怎么是你,太巧了。你……一个人?”
我答道:“不是,还有鸿筱。我正在找他。”
尤佳眉宇立刻闪过一丝紧张,张望一番,说道:“哦,这样。阿姨,你没事吧?我还有点事,得先离开了。新年快乐啊,记得替我向鸿筱说一声。”说罢急急转身,快步离开。
我目送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却是走到一个背对着我的男人身边。说了几句话后,两人拉起手一并走远了。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突然肩膀被人一拍,却是鸿筱。他说道:“你太笨了,害得我等了好半天。”又问:“怎么了?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没……没什么。”心想还是不要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比较好。
“那我们走吧,去那边看看。”
剩下的时间在吃喝说笑中度过。他边走边把这一学期的趣事见闻一件件讲我听,我忍不住问道:“那个尤佳,你跟她还有联系么?”
“尤佳,有啊。我们还一起上课。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在玲玲那件事过后,她还经常来安慰我。”
“是你告诉她的?”
“不是,是她主动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我才,才说出来的。”
我心一抽,事情表明,鸿筱和尤佳的关系已不是普通同学那么简单。
不便在这个时候多问什么,只说道:“你以后自己注意点,别忘了我以前对你说的话。”
“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啊,你看,烟火!”
我抬头,天空果然缀满了缤纷烟火,爆破声也同时响彻耳边。新年,来了。
一片片的烟火,在天空中变幻着形状和颜色,开出璀玮的花。金黄、嫣红、翠绿、明蓝、深紫,重叠映衬,一朵未谢,一朵又绽。先是轰地一声,花蕾陡生;紧接着向八方伸出丝丝绕绕的花瓣;花瓣流溢开来,划出明亮纤细的线条;最后坠入地面,谢了妖娆,留下一圈光晕荡在深沉的夜幕上,像刚刚苏醒的美梦。
“太漂亮了!”他叫道。
我侧脸望去,看到他正抬头仰望,眼里满是笑意。烟火的光彩就像他快乐的眼波,他的眼睛是那闪烁的烟火。
我也轻叹一声:“太漂亮了。”
那一刻,我惟愿时间老人停下脚步,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