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美丽的梦。在梦里消磨得一日是一日,醒来后再独斟苦酒,自己同自己干杯吧。不只爱情,连生命也是如此。宁肯用积聚于针尖的那一丁点欢悦,刺破人生这个充盈着苦痛之气的球;也不愿等著气球自动漏气,将苦痛连绵不断地排出,最后蔫成一个丑陋疲软的小袋子。
就这样,我开始为自己谱写一支华丽的爱曲。
就这样,我和蕴之在宽广的马场上骑马,和敏之在清静的书吧里读书,和健之在绚烂的樱花树下唱歌。
在晨光中牵着健之的手,在月光中望着敏之的眼,在烛光中吻着蕴之的唇。
为他淡抹浓妆,为他轻颦小泣,为他浅唱低吟。
听到其中一个说:“你是我需要花一辈子去读的书。”
另一个说:“我决不让你离开我。”
又一个说:“跟你在一起就很快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只说:“我记住了。”真的,永远忘不了,没骗你(们)。
这段时光,是我人生最斑斓最悦耳最芬芳最甜蜜的一段时光,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这么开心过、这么开心过过。
只可惜,这支三重调的爱曲很快就变成了一支哀曲,甚至丧曲。
那是四月初的一天,思思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我,“清远”房地产公司成功中标,获得了在富人聚集的城东修建又一片豪华住宅小区“金鼎花园”的承建权。倪氏将于周六晚上在花园附近的文娱中心举办庆祝酒会暨工程开工剪彩仪式。届时,政府达人、业界巨子和倪氏集团的高级管理层都可以携带家属参加。
我急忙问:“倪太太呢?她也会去吗?”
“大哥已经跟妈提过,她同意参加了。还有敏之和健之,到时候都会去。”
我心说,机会来了。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阿梅,你也去玩嘛。反正我们全家人都当你是自己人。”思思央求道。
这个丫头,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故作为难:“周六晚上……哎呀,情况不妙。我刚好约了老同学见面呢。〃
“你什么时候钻出了一个老同学……以前都没听你说过。”
“呃……有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
“我也可以推掉那个约会,改天再跟她见面。”
“好,好”,思思眼睛一亮,“那我们一起去!”她又恢复了少女的生机。
紧跟着又听她问道:“那阿明有空么?”
哼,果真如此。我用手指梳理鬓边的发丝,“你自己问他不就得了。”
“唉……他这几天总是躲着不肯见我,我怎么都联系不上。难道……难道他出了什么事了?”
我赶紧道:“哪里,你想太多了。他前一阵生了点儿病,在家里养病,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啊?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我该去看他才是啊。”思思神情焦急,得病的那个人像是她。
唉,我轻叹一口气。“我们家住的得远,屋子又小,你去了会不习惯的。”
“不会。只要是阿明,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她勇敢无畏如同女战士。
我把嘴唇咬到发紫,说:“既然你这么想他去,我跟他说就是了。”
没超过24小时,邀请我参加庆祝酒会的人又多了三个。结果便是,我奇特地同时以三个人的准女友身份应约前往。当然,我可一个也没让靠近。
那个周末的夜,天空出奇的晴朗。星星布满整个天空,像晶荧的碎钻散落在一块巨大的黑布上。微风悄送,空气中流荡着花草的香气。如果心坎不是被那个白森森的念头压着的话,这该是一个良夜。
活动中心,华丽庞大的烛盏映出金玉满堂的盛景,音乐泻如飞瀑。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三位少爷在接待着,倪太太披条珍珠色的真丝坎肩坐在贵宾席上,优雅地低头喝茶,全不在意周围动静。几番寻觅,我和阿明终于在靠近窗台的地方找到了静默以坐的思思。我俩走了过去,思思一见阿明,精神霍然振奋,当着我的面一把拉住阿明的手,关切地问:“听阿梅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
阿明瞅了我一眼,不尴不尬地道:“全好了。你不用担心。”
我走几步,倚在窗台,一边欣赏窗外的夜色,一边思忖待会儿该如何演场好戏。倪家三兄弟这时也发现了我,纷纷用眼光致意。我矜持地微笑,暗示他们先招呼好客人。
夜色缠绵,我的心房鼓胀。一股不安藤蔓般爬过我的皮肤,很快,又被夙愿将偿的兴奋代替了。我可不是磨刀霍霍的小兵,我生来便是运筹帷幄的大将,战情云臻之际我将坐镇其中,一锤定音,送别兵荒马乱的河岸,把自己渡到迦陵鸟争鸣的西方极乐世界。
一会儿,一位艳光照人的司仪走上了大厅前方的发言台,对着话筒说道:“先生们,女士们,欢迎前来参加倪氏集团‘清远’房地产有限公司举办的‘金鼎之夜’酒会。现在我们掌声有请倪氏集团的名誉董事之一——宋苒青女士致欢迎辞。”
掌声中,倪太太站起身子,袅袅地移步到话筒前,清了清嗓子说道:“感谢各位贵客的莅临。承蒙政府的关照以及各位同行的抬爱,‘清远’才有了今天的业绩。作为集团的名誉董事,我感到不胜荣幸……”
“倪太太”。一个声音突然炸起在大厅里,“陈涌强这个人的名字你想必听说过吧。”
全场倏然而静,倪太太脸色剧变,目光乱射:“谁……谁在说话?”
我气定神闲地从人群中走出。眼前闪过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我毫不理会走到倪太太旁边,转身抛给台下一朵微笑:“各位,在酒会开始前,请允许我先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
十七
1
全场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我顿生一种睥睨天下的荣耀感。窗外的夜色一股股地涌进来,包围住我,我便在灯光与夜色的簇拥下,化身为一个女王,即将向我的子民公布一件邪恶的事端。
倪家兄妹四散在场,脸上聚着惊奇又好奇的神色,可是再过一会儿,我知道,再过一会儿,这种神色就会转变成悲伤与愤怒的混合物。
我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手掌录音机,放在台前,将发音部分对向话筒,摁下开关,房间里响起一个男人惊恐摇晃的声音:
“你,你别乱来,我什么都说……我叫陈涌强……对,我跟苒青是有关系,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倪先生的遗嘱是我改的,我是听她的话……”
一片哗然。倪太太惊呼着要来抢录音机,被我使劲一把推倒在地。健之疾步走了过来,扶起倪太太,斥道:“阿梅,你想要干什么?”
我没理他,继续我的发言:“刚才各位都已经听到了,录音带里面的陈涌强,是倪太太的情夫。倪太太伙同陈涌强,篡改了倪懋航先生的遗嘱,想要谋取他的财产,后来……”话音未落,蕴之突然晃到我面前,没等我反应过来,“啪”地甩了我一记耳光,怒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
他打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我!我全身的血液顷刻沸腾,惊怒地瞪着他,看到他也惊怒地瞪着我,神情没有一丝愧意。好,是你不仁,休怪我无义。我连连冷笑:“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就是专门来揭穿你们倪家哪些见不得光的事儿的!”接着提高声音——足让大厅中每个人听见——:“倪蕴之根本不是倪家的人,他是已经死去的倪家大太太的私生子!他根本没资格当倪氏集团的董事长!”
这一下,蕴之如遭电击,呆立在原地,表情就像是深夜孤身一人在密林中碰到女鬼。他颤抖着声音道:“你……你说什么?”
我看到他痛心的表情,自己的心也像突然被划了一条口子。正要说什么,敏之却走了过来,拉住我的手,低语:“阿梅,你别闹了。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有开玩笑。”我将手抽回,“你以为我辛辛苦苦筹备这么久,就是为了开玩笑的吗?实话跟你们说吧,我等这个时刻已经等了两年多了。倪太太——也就是宋女士,你们的好妈妈,背着你们在外面养了一个男人,她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
倒在健之怀里的倪太太缓缓站起来,指着我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一个是讨公道的人。倪太太,得罪了。”
健之忍不住发话:“阿梅,我妈妈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目的何在?”
“无怨无仇?呵呵。健之,事情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事情确实越来越不简单。兄妹几人怀着不满与不解轮番质问,场里交头结耳,议论纷纷,乱得不成样子。阿明怕我受到伤害,上到台来护住我,回头说道:“阿梅,今天到此为止吧。再不走待会儿可能就走不了了。”
思思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阿明,你妹妹今天发神经了!”
“妹妹?”我讽刺地说:“阿明可不是我哥哥。”
“那他是谁?”
我扫视了一眼蕴之、敏之、健之三人又气又急的脸,心想,算了,迟早都要知道的。吸气,呼气,平平吐出一句:他是我未婚夫。
一语既出,整座阿尔卑斯的雪山都移到了眼前几人的脸上,三兄弟齐声道:“那我呢?”
这真是我活这么大所见过的最荒谬最好笑的场面了。我哈哈大笑——也许是用笑声来掩盖我的心虚——“你们?我有对你们说过‘我爱你’吗?”
蕴之突然转身朝台下的客人道:“抱歉,今天酒会就此结束,请各位先离开。”朝门口打了一个手势,几个警卫走进大厅疏导客人。客人一边议论一边退场,不多时,诺大的宴会厅便只剩下我、阿明、倪太太、倪家兄妹几人,喧闹转为了恐怖的窣静。
我感到恐惧,扯住阿明的衣服,说道:“多说无益。倪太太,我们法庭上见。”
思思像被打蒙了似的,瞪眼问阿明:“她说的是真的么?”
阿明不敢看她,侧脸道:“对不起;思思……”
只听思思“啊”地发出一声尖叫,厉声道:“你骗我!我恨你们!恨你们!”哭着冲出了大门。倪太太这时却挣扎着走过来,死死地盯着我,说道:“告诉我,你妈妈是谁?”
我看着这个面色苍白如纸的女人,嘴角掀起一丝不屑,说道:“倪太太,你还是等着法庭传审吧。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一切了。”
阿明牵起我的手,说道:“我们走。”正要离开,肩膀被敏之一拉,听他恨恨地道:“你这就想走了么?”
倪太太却拉住敏之的手臂,既幽怨又沉着地道:“让他们走。”
一个多小时后,我俩又回到了南山路113号那个晦暗凌乱的家。阿明扶我坐在床上,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我,说道:“你好好睡吧。记得关紧门。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那你呢?”
“我要出门。”他说着便站了起来。
“这么晚出去干什么?”我急道。
“我要去找思思。我怕她会出危险。”
2
三天,阿明找了思思三天,还是没找到。
三天,他每天都处于精神恍惚中,没有一个夜晚是睡踏实了的。我甚至还听他在梦里叫着思思的名字。
第四天一大早,我对他说:“我去倪家看看思思回来没有。”
不顾他的反对,在傍晚时分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倪家。
刚一进大门,我就敏感地嗅到一丝寂静而古怪的气息。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心念一转,没有进别墅,而是穿过花园,来到倪家的私人马场。
倪家的私人马场,远望是一块养眼的绿毯子,宽阔而平坦。就地倒下,把毯子往身体上一裹,人体就贴近了大地。近处,几匹配备豪华的荷尔斯泰因马在栏杆边悠闲地啃着草,衬着如血的残阳,好一幅色彩浓妍的西洋画。
顿时想起数天前,我和蕴之骑马奔驰在另一片草场之上的情景。他穿一身骑士服,脸庞在晨曦中若隐若现,俊美如王子。我则是一个幸福的公主。不禁感叹人生无常。
正望着这一片草场发呆,忽然背后传来一个沉郁的声音:“阿梅。”
我转过身,看到的是敏之的脸。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一张这么绝望的脸。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绝望。
他一定很恨我。我想。是我温柔地给他披上生活的希望的外衣,又当众粗暴地把衣服撕开,让所有人透视到他那颗破碎而病弱的心。
我们静静地对立,置身在万古冰河。他站得那么直,像一座雕像。夕阳的余晖泻下,雕像镀上了金,高贵而凝重。
“你想要怎样?”我说话。
无声。
“你想找我算帐的话尽管来吧,我决不还手。”
还是无声。
我一直很惧怕这种仿佛专属于敏之的无声之中透着威逼的气势,便说:“那我们法庭上见。”转过身,刚一迈步就听到声音又响起来:“为什么?”
我回身,他的脸上多了丝痛苦的痉挛。
“为什么要骗我?”又说了一句,声音像是雪气凝成。
“我不想解释。再说,解释也没用。”我很清楚,我的罪过不是靠解释就能够洗清的。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一句话?”
“什么?”
“我说,如果你骗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我想起来了。是在那个下着小雨的黄昏,那把淡绿色的飘在雨中的双人伞下,他把我搂在怀里,在我耳边说出的那句极淡又极狠的话。
“记得。”其实我也没想得到原谅。
“你是复仇者?”他不笨。
“对。为我妈妈。倪懋航害了她一生。”
“你觉得报复能起作用吗?”他居然还能这么理智地分析问题。
“我觉得可以。因为我心里有很多恨。”
“比如。”他不动声色,让我越发地恐慌。
“我妈妈为倪懋航付出了所有,却被他搞得家破人亡;我本来可以过着大小姐那样的生活,结果却住在贫民区,一住就是23年,被人欺负、瞧不起。我没有钱,没有机会读书,没有机会玩乐,只能在生活的最底层挣扎。但是,你知道不知道,情况不该是这样子,不该是这样!”
“你觉得你一无所有?”
“以前是那样。但从现在开始,我将会拿回所有我该得到的。”我昂然地看着他。
“那你有过爱吗?”
我喉咙被哽住。爱,我有过爱吗?我爱过他,他,他,还有他吗?如果有的话,为什么又要残忍地欺骗、利用他们,并且毫不后悔?
“我不知道。”我生硬地说。
“你仔细想一下,我给你五分钟时间。”
我奇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究竟想要怎样?”
“你好好想一下,你有爱过我么?”
“不用想了。我想我爱的不是你。”没错,我爱的只是自己。
“好,谢谢。”他平静的神情让我发狂。
谢谢,敏之在说谢谢?
他缓缓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说道:“谢谢你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来毁灭这份感情。并且如你一样,用复仇的方式为自己讨回公道。”
我心头大震。我看到他手中握住的东西。那是一把乌黑镗亮的手*枪,在黄昏里发着冷光,漫过了整片草场。
我不自禁地往后退去。敏之要杀我?他要杀我?为自己感情被骗报仇?
“你怕了?”他跟进几步,逼人的气势为我见所未见。
“你想杀我?”
“不是,我只想跟你玩一个游戏。”
游戏?什么游戏?
“我喊开始,然后你就跑,用最快的速度跑。我会一直数数,当我数到三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