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要急。慢慢来。反正你确定了倪太太有情夫的事实,就不怕她不露狐狸尾巴。”
我不吭声。陈律师经过这次的失窃,肯定会小心提防。以后要查出端倪,只怕是难上加难。
寻思一阵,我昂头对阿明说道:“阿明,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要你绑架陈律师,逼他说出真相。”
“什么?”阿明大吃一惊,“绑架可是犯法的!”
“我知道”,我镇定而言,“但是这是最有效最简便的方法了。你放心,陈律师有官司在身,他不敢告我们的。只要他说出当年和倪太太的猫腻,我们饶过他就是了。”
“可是……可是……”他在犹豫。
“你不肯帮我?”我添怒道。
“不是不肯帮。但是阿梅,我觉得我们会想出更好的办法也说不定。”
“好吧。我知道了。你自己想去吧。”说罢疾步而行。
“那你呢?”阿明追上我,抓住我的手问道。
“我心意已定,你不肯的话我自己来好了。”我口气生硬不留任何余地。
阿明木然地看着我,看了许久,陡然一甩手大声道:“好!我帮你!我帮你!”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我欠你太多。我只希望你明白,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明天。”
“我相信你,相信你是了。”他又搂住了我,搂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流下两行泪水,伏在他的肩上,平静地道:“相信我,明天很快就到了,很快了。”
十五
1
明天并没有很快地来到。事情也没我想得那么简单。我除了一面要对付倪太太外,一面还要周旋在倪家兄弟之间。可是我发现,越是和他们接触,我的心就越和他们靠近。每天都得在脑海里进行恨与爱的交战,我的心变得很累,累得只想逃离。但我又无法逃离。只能一面勉力地把戏演下去,一面翘首等待阿明的消息。
阿明的消息没有等到,我却等到了健之的约会。他约我星期天的上午去灵河边一聚,说有事要告诉我。
怀着忐忑,我抵达了目的地。健之还没到,我只好自己欣赏风景。
灵河的两岸种植了垂柳。柳条清鲜得就像水洗过一样,一缕缕垂在河面,是连接天水的丝带。柔情顺丝带流下,注入河中,水也变得灵性多情。皱起细微的水纹,轻巧地向四周划开,空灵杳渺如遥远的回声。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水中自己的倒影,仿佛见到了我的母亲在飘摇的水波间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的灵魂被这想象中的声音所抓吸,固执地想要溜出体外,投入这晴朗的碧波中。
忽然肩膀被人一拍,我转头一看,正是健之。他来了。
他穿着深蓝色的毛衣,露出衬衣的白领,脸上带着浅笑,比河畔杨柳更显清新。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我说:你来了。
他说:我来了。
沿河而行,脚步悠缓得如同舒伯特的那支《小夜曲》。阳光泻在我的肩上,骨头里透着团团暖意,从四肢百骸流到心田,一朵光艳的花就地绽放,香气扑鼻。
他是个温暖的男孩。温暖得让人迷醉,温暖得像雪夜木屋里壁炉中的那朵火焰。
“我下下周一就要回英国了。”沉默半晌,健之开口说道。
“哦”。我应道,心倏地沉了下去。英伦那么远。“英国那边的生活怎么样?”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英国很多雾,老爱下雨,你应该会喜欢。”他还记得我曾告诉他我喜欢雨的话。
“真好。下雨让人沉静。”
“英国人很绅士,也很懂得享受生活。他们一天中最惬意的事情,就是下午一边喝红茶一边吃黄油面包。〃健之话音悠悠,我仿佛嗅到了红茶的芳香。
“还有”,健之继续说道,“伦敦有个大笨钟,就在泰晤士河边,是世界钟中之王。样子憨憨笨笨的,呃……就像我一样。”
我华丽地笑了起来。这个健之哦!
“阿梅,我们一起去英国好不好?”等我笑毕,健之轻声说了一句。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们一起去英国好不好?”他重复了一遍。
不要急不要慌。我拍拍自己的额头,说道:“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阿梅,你……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吗?”说完这句话,他的脸生起了红云。
糟糕。我在心中说道。倪三少爷也向我吐露心意了。可是,健之,你知道我们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吗?
我停住脚步,不发一声,视线起雾。
“阿梅,我们一起去英国,过自己的生活。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泪珠化为两道银线,划过面颊。
“哎,阿梅,你别哭啊。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他惶急地道。
我擦干眼泪,勉强说道:“不是……我是太高兴了……〃
惊喜和感动分据了他的双眼。他抓起我的手,问道:“真的?”
我咬咬牙,说道:“当然是真的。但是你要等我。”
“等你什么?”
“等我做完一件事,我就跟你走,我们去英国。”我在骗他。我是个坏女人。
“好,多久我都等。”他伸手把我揽入怀中。我能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我可以吻你么?”健之轻轻地、低低地问,声音像翠绿的橄榄叶扫过我的耳畔。
他动情了。真的动情了。但我必须阻止。
我推开他,望着天边的流云说道:“如果……你不姓倪该有多好。”
2
不该姓倪的岂只健之一个。刚从灵河边回来,我就接到敏之的电话,说要请我看场电影。时间就定在傍晚。我奇怪地想,难道他们兄弟俩心有灵犀,在同一天感情澎湃么?
细雨黄昏,华灯初上,鸳鸯蝴蝶的时光。
路,潮湿而纤长。路旁饱吮雨露的植物悄然冒出了花蕊。疾驰的车辆在光影变换中幻化成一束离子流,穿过我的眼帘。透过眼帘,我望见一把伞。淡绿色的双人伞,宛若一片宽大的荷叶在风中起舞。雨滴沿着叶子边缘滚下,滴在地上,碎了,溢出明亮的音符。
伞下是赴约而来的敏之。
他的脸,一扫从前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是清浅如水的笑容。眼里流动着柔情和蕴藉,是秋日笼罩了薄雾的平湖。他是诚恳的、从容的、温情的;卸下了防备,整个人就像大梦初醒一般灿然生辉。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敏之,这样清隽迷人的敏之。我被电到了,惊艳无比。
原来,冷漠的男子一旦融化了心中的坚冰,优美得简直像是午夜庭园里的兰花,在月光下散发着持久的幽香。而他的爱,则如一曲悠扬宛转的牧歌,从天际传来,把你引到梦里云端。灵魂便在旋律中跳舞狂欢,再也不想回归躯体。
放映的影片是《云中漫步》,唯美的文艺片,我不太感冒的影片类型。也就没怎么用心看,只是注意到他在不停地咳嗽,好像是生了病。
走出影院,我问他:“你生病了?是不是刚才着凉了?”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嘲地笑道:“这点病算什么。其实……”
“怎么?”
他迟疑了一阵,终于说道:“其实……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爸爸就是因为这个死的。”
什么!我像突然挨了一枪,身体僵硬,不敢相信。
看到我惊诧万分的模样,他又笑道:“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该拥有爱情。”
怪不得,怪不得。他总是这么消沉抑郁。原来是有疾病的困扰。
“那唐小姐也是因为……?”
“多少有一些吧。谁愿意嫁给一个病夫呢?”他又感伤地笑了笑。
瞬间我丧失了语言能力,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现在医疗这么发达,你的病一定会治好的。”好不容易开口道。
“生死有命,我不在乎。”
“怎么能不在乎?你还有母亲,还有兄弟姐妹,他们都很在乎!”我忍不住训斥他。
“那你呢?”他忽然转身面向我,问道:“你在乎吗?”
“我……我自然不会不在乎。”心比秋天田里的麦浪起伏得还要厉害。
他凝神看了我一会儿,把伞柄往我手中一塞,咳嗽道:“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时间不早了,快回去吧。”说完冲进了雨中。
我急跑几步,将他拉回,大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悲观?这么逃避?病了可以治。失恋了可以再找,事业可以打拼,你们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都是这么软弱的吗?”
敏之静静地望着我,眼里有泪花闪动。
“你不明白……”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因为身上有病,对自己丧失了信心。蕴之踩在你头上,你除了不满以外,却拿不出勇气和他对抗。唐小姐要离开你,你也只能眼睁睁放她走,不敢强加挽留。但你知不知道,身体上的疾病并不可怕,意志上的薄弱才是致命的!那才是真正的病夫!你应该……”
话没说完,敏之猛地拥我入怀,颤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我伏在他肩上,也傻了。是啊,我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我不是要对付他们全家的吗?
“阿梅。”他在我耳边呼唤我的名字,温软的呼吸拂过。我的脖子痒苏苏的,像黏住了一团杨花。
“什么?”
“你说得对。我不该这么自暴自弃,起码……我还有你。”
我一惊,该不会是……?
“那你愿意接受我吗?我发誓一定会给你幸福。倪蕴之也好,唐颖也罢,都滚到一边去吧。从今以后,我只在乎你一个人。”
完了。第三个。我咬紧嘴唇,以免我仰天长笑,或者俯地痛哭。
“你愿意吗?”他满怀赤诚,仿佛我是他黯淡生命中的一道曙光。
事到如今已无后路可退。我向敏之说了对蕴之、健之说过的相同的话。
不同的却是敏之的回答:“好。我等你。但是如果你骗我,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我打了一个冷战,心中有大雨倾盆。上午与健之的旖旎情景霎时浮现在眼前。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是同一天。为什么我会在同一天里欺骗了两颗诚挚的心,欺骗了两个和我如此亲近的人。这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上天注定?是有心?还是无意?我是不想追究也追究不出什么来了。我只知道,对我来说,这一天是为我心灵上枷的一天,是希望与绝望并存的一天,是美好、痛苦、刺激、讽刺、完整而破碎的一天!
十六
1
不管我愿不愿意,那一天,终是和每一天一样轻轻地从指尖溜走了。许多年后,当我信步于人生长河的中下游时,那天那两团如云的身影总是不经意就从心灵的角落里飘出,投映在波澜不惊的河面之上。依稀记得,一团是明亮的橙黄色,一团是悠远的湖蓝色;一团曾袅动在阳光洒染的柳林间,一团曾栖息在细雨点湿的华灯下。
时间能够冲刷一切,唯独带不走记忆。记忆是长在岩石缝里的苍苔,无论外界怎样日晒雨淋,它总能躲在最隐蔽的地方保持着原生态的郁郁青青。
可是现在,我要撇开这两朵云,冲进复仇计划的狂风暴雨中去了。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着时机之神的眷顾。
阿明没有令我失望。他出色地完成了我交给他的任务,将录有陈律师口供的录音带以及枕头下那张添了陈律师亲自签名的合照交到了我的手中。整个行动简单而漂亮:阿明先是从黑市里弄了一把枪,接着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闯进了陈律师的大院,再接着陈律师就在枪口之下说出了和我所料想的相差无几的话。
陈涌强,四十九岁。曾任倪氏集团前董事长倪懋航的私人律师。在八年前倪懋航因心脏病发作葬身大海后的第二天,将其遗嘱按照倪太太——同时也是他的情人——的意愿改头换面。七年前犯了案子被倪太太救出,逃往美国后改名换姓,藏身于华尔街股票交易所。一年前再犯金融大案兼过失杀人案,被国际刑警追捕,只好又回国求倪太太的庇护。两人保持秘密情人关系至今。
原来倪懋航果真死于心脏病,这一点我倒是算错了。但仍有一个谜团没能解开。那就是倪懋航生前的遗嘱究竟是怎样的,阿明竟一时疏忽忘了询问。我的估计是,倪懋航应该没有留给蕴之财产,并且遗嘱中很可能还有其他人的名字,于是倪太太便依靠陈涌强的协助把财产全部收归自己以及子女手中。为了防止当时已然成人的蕴之不忿之下调查此事,不得不在遗嘱中也给他记上一笔,所以才会有现在妻儿五分天下的局面。
更多的事实还得从倪太太口中套出,我想。尽管我怀疑她那时是否还有解释的能力。无论怎样,凭借这份口供和这张照片,加上警方的备案,倪太太是怎么也别想翻身了。
此外,由于原遗嘱已无法复原,根据法定继承权,蕴之是没有资格分这杯羹的。只要我揭露出蕴之的身世,他怕也没脸面留在倪氏了——可是,可是我真的需要这么做么?而我自己,单凭我妈妈和倪懋航以前的合影、通信以及南山路街坊的证明,能让法庭相信我的身份么?还有,敏之与健之如果知道了真相,定会恨我入骨,思思也会崩溃,到时候我又该怎么面对他们呢?
阿明看我脸色阴晴不定,问道:“你有把握了?”
我摇摇头,说道:“我们只能赌一把。赌法庭相信我,还我和妈妈一个公道。”
阿明忧郁地说道:“必须这么做?那思思怎么办?”
他果然还是放不下思思。我鼻子里冒出一声冷哼,淡淡地道:“思思又没怎么样,她还是可以留在倪家啊。”
“可是……”阿明的忧郁深化成了痛苦,“可是思思又怎么能够原谅告发她母亲的人?”
“那是宋苒青红杏出墙,自作自受,说不定连思思都会瞧不起她。”我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还有……其实……”他吞吞吐吐,半天也没挤出几个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阿梅,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跟思思……其实我们已经……”阿明满脸愧疚。不知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还是觉得他负了思思。
“你不用道歉。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平静。
阿明惊诧地看着我:“你早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害得我,害得我每夜睡不安稳……”
“说了有什么用。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说,我要是说我知道了,你肯定就会逃避思思,不理人家,让她为你难过伤心。你舍得吗?”
“但是我现在对她好,就更是在害她啊!她要是知道了我们两个的关系,你说,你要她怎么承受?”
“既然你这么在乎她的感受,又何必选择跟我在一起呢?”我是真的动了气。报复就是报复,难免伤及无辜。你又想泄恨,又想寻求良心的安稳,可能吗?要作恶人就作到底,掉什么鳄鱼的眼泪。
然而,我那时没有意识到的是,自始至终,阿明心中都没有恨。他是为了爱我才不得已作出一连串违心之事。我那时不懂,或者说,不想懂。
阿明不再说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颤悠悠地走进了里屋,留给我一个苍凉的背影。
2
幸或不幸,我并没有将这个背影存放进心里,而是把心用在了和倪家少爷们谈情说爱上。原因很简单。既然我已能窥到日后的图景将会怎生惨烈,那么为何不干脆好好享受一番如今唾手可得的快乐呢?爱情对我来说,终究只是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