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啸倒是迟疑了,他并不是不想给林月一个交代,而是他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交代。当初他怀抱那封决绝的分手信,在狂奔的夜车上哭醒,心底暗暗发誓: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决不能回头,既然分手是他能够给林月的最好的礼物,他愿意给,即便是此生不复相见,他也只愿能在梦里紧紧相依。
这么多年过去,他抱着当初的那把吉他,从一个城市流落到另一个城市,从这间酒吧辗转到那间酒吧,唱着的依旧是当初让林月心动的歌谣。父母拿了二十万块现金,决定告别颠沛流离的生活,回老家盖了新房安居。而那座新房子,他这辈子都不想要住进去。父母对他也渐生绝望,最终决定在完全老去之前又生了一个女孩,取名马转转。
马啸在妹妹周岁生日之时回了一趟老家。他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是一对千足金龙凤手镯,为此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马大国抱怨说:“转转这么小,哪用得着手镯,买包棒棒糖也比这个现实。”马啸不语,只是温柔地把妹妹抱在怀里,不停地逗她笑。他觉得女孩子笑起来的样子都是最美的天使,就算是小婴儿,也是那样迷人。他把这辈子无法给与出去的快乐全部转嫁到妹妹身上,发誓这辈子都要让妹妹开心快乐。
离家的时候,马啸特意嘱咐王秀秀:“妈妈,那副手镯要帮妹妹保管好,等她长大也是可以做嫁妆的。如果家里经济上有困难,无论再艰难也要阻止爸爸拿去金店换现金,我会想办法的。”
王秀秀默默不语地点头,抱着女儿站在村头目送儿子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
人那么弱小,很容易就消失不见。马啸离开家后再不曾返家,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换一个新的电话号码,他都会打电话回家,他从未隐匿过自己的行踪,可是一家人之间多年来还是不曾相见。马啸每年固定在过年和妹妹生日的时候寄钱回家,还有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王秀秀每次收到衣服都抱怨:“不要在买衣服回家,去年的衣服还没破呢,简直太浪费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花钱的地方多,要学会照顾自己。”
不觉多年恍然过去,襁褓中的小婴儿已初成小少女。马啸把账户上的钱全部取出来,买了一辆小巴开着回了家。这一年他已经二十七岁,他到家的第二天,父母已经开始张罗相亲的对象。马啸像个男人一样跟爸爸坐在夏夜院子里谈话,他说:“爸爸,我这次回来只是看看你们,我不会留下来的,你知道,我不属于这里。”马大国闷闷地抽口烟说:“可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道理全中国都行得通的。”
马啸笑了一下说:“爸爸,我决定重到S城。”
马大国听闻至此,惊恐地抬起头说:“不可以的,我们有协议在先。答应过的事情可不能反悔啊。”
马啸轻松地说:“放心吧,爸爸。铭文国际的当家人早已改朝换代了,林家的宝贝女儿也即将大婚,没有人能来讨要你的二十万的。”
“这样啊。”马大国继续低头抽烟。
马啸也不管马大国有没有在听,只自顾说:“你们四岁把我带去S城,我在那里读书生活十余载,在我的记忆里,S城才是我的家。在外游荡这么多年,我也想叶落归根了。爸爸,原谅儿子这么多年的不孝,小巴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和妈妈日渐老去,还要承担抚养妹妹的重担,有了这辆车子,你们还可以随便找一点儿营生来做,不用管我,不用考虑我是不是结婚生子。我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马大国依旧沉默,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听着儿子这番热血衷肠,内心也不是没有触动,他只是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突然眼眶就湿了起来,这更让他觉得难堪。他心里盘算的是,有了这辆车,加上房子,不愁将来为女儿招了合适的上门女婿,至于儿子,就任由他去了。不然能怎么样呢?
只是马转转突然从房里冲出来,紧紧拥抱马啸的后背,抽泣着说:“我不要哥哥走,我不要哥哥走,我知道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哥哥你不能丢下我,你带着我一起走吧。”
马啸就笑着哄她:“好。等哥哥在S城有了落脚之地,哥哥就来接你去S城,好不好?”
“那你发誓?”马转转伸出小指。
“发誓。”马啸也伸出小指。
两个人的小指在夏夜的星空下紧紧勾在一起。
隔天天还未亮,马啸就背着吉他起身搭车去了S城。
马啸不是没有预想过和林月的再次重逢,他甚至幻想在她的婚礼上唱一首她最爱听的歌给她听。那个时候没有纠结没有爱恨,只有平静的祝福。可是未曾想,林月的情绪会如此激动,他没有办法控制,只能选择逃离。
石磊说,林月需要一句再见。可就只是这句简单的再见,马啸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开口。那反转的分手信就像一个预设的机关,轻巧就揭开了马啸周身的伤疤,让他重新附着到马驰原的灵魂里。他又怎么能轻易跟她说再见,他只想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这辈子,都不放手。
马啸痛苦地说:“石磊,我该怎么办?”
石磊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一切超出预控和想象。他只是呆呆地说:“马驰原,你知道林月曾经怀孕休学远走他乡数十年吗?她为你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你不能再惹她心碎。”
“什么时候的事?”马啸惊讶地看着石磊,在他搜索的关于林月的咨询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一条。
“就在你消失之后,高三刚开学不久,林月就不得不远走他乡。”
马啸脑子惊悚地闪过狮泉河边儿上的那一夜,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颤抖着问:“那孩子呢?”
“没保住。”石磊说:“这是一件天大的秘密,就算是林月现在的未婚夫也不曾知道真相。我之所以讲给你听,相信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林月为你饱受精神和肉体的痛苦折磨,要怎么做你最好是认真想清楚。”
马啸垂下脑袋,低声说:“我是一个罪人。可是我要怎么办?”
石磊说:“林月现在很痛苦。只有你才能给她真正的抚慰。我也不清楚你跟她之间到底会怎么样继续发展。但是恢复基本的普通朋友间的通讯,总是可以做到的吧。”
“可以。”马啸点点头,当即打开手机把林月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拉出来,认真回了一条短信给她:“嗨,好久不见,我是马驰原。”
那端的林月拿起手机,泪如泉涌,瞬间回到十七岁,曾经闪亮的青春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43
忘掉一切的痛苦和纠结,忘掉一切的等待和期许,就让时光静静地停留在这一刻。
林月打开铁门,越过石磊的肩膀,看到当年背着吉他的少年。
是什么让他的泪光在瞬间涌现,是什么凝固了两个人的身形,是什么在微凉的空气里汩汩流淌。石磊轻拍马驰原的肩说:“进来吧。”然后先行一步踏入庭院快速隐没。
林月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开口:“这些年,你还好吗?”
“对不起。”马驰原唯有这句话。
林月转身走到院子的藤编摇椅旁,坐上去。
马驰原迟疑一下也跟着走了过去,在石凳上坐下,他叹口气,正想开口。林月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再摇摇,只微微笑着,晃动双腿带动摇椅的摆动。
这个画面,林月等待了太久太久的时间,等得她都快要老了,她说:“马驰原,你能唱首歌给我听吗?”
马驰原摇了摇头,此时的他不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他是二十八岁的成年男子,他明白林月细密的心思,他知道表面的幻象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稍不小心,定会支离破碎。林月微微闭着眼睛,她看不到马驰原的摇头,也看不到他眉心的坚毅。她只听到他在说:“小月,我这次来除了想跟你说对不起之外,还想跟你说三个字,那就是:祝福你。”
林月低下头,冷冷地看着他问:“那么,是你变了吗?”
马驰原想了想说:“小月,我们都会变。我们都不再是十年前的自己。”
林月有太多的话如鲠在喉,疼痛如约袭来,十年前躺在白色产床上的虚弱无力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为灰烬。再热烈的激情也无法抵挡时光的悄然流逝,两个人之间仿佛再无任何身体触碰的可能。这个时候,林月也似乎想不起来这十年近似固执的等待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一句对不起,那么她已经得到了。可是为什么内心还会如此悲伤呢?
石磊好似感觉到了庭院里的尴尬,端了茶盘出来,在马驰原身边的石凳上坐下。三杯菊花茶,朝向三个人自然摆放,成三足鼎立态势。
“抱歉,我累了。”林月从摇椅上跳下来,径直朝房内走去。
石磊摊开双手朝马驰原耸了耸肩,马驰原笑笑端起桌上的菊花茶喝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却是说了一句:“石磊,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林月的照顾和宠爱。”石磊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端起茶杯,朝马驰原的方向晃了一下。
“那么,我该走了。”马驰原站起来说:“麻烦请代我跟林月说声再见。有机会我们再相聚。”
“一定有机会的。”
石磊靠在铁门上握了握马驰原的手,两个人在这男人之间的握手仪式上瞬间达到了某种和解。
那个黄昏的合欢街,阴沉清冷。马驰原假装轻松地迈出林家的铁门,步伐却再也无法轻松起来。跨过这道铁门,是马驰原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过去的十年里,他有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想象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有勇气有资格敲响那道铁门,从此能够跟心爱的人并肩行走在同一个世界。
实在是太累了。马驰原索性沿墙而坐,微微闭起眼睛斜靠在斑驳的墙面上,吮吸着属于这个城市的独有的味道。多年前那个清晨,他偷偷地目送林月跨进铁门,也是以同样的姿态蜷缩在同样的位置上,以尽可能近的距离感受林月带来的甜蜜气息。
时光会消失,可往事会重来。
只是这一次,马驰原选择的是放手。他不想用自己不很坚实的肩膀去阻挡林月的幸福,也不想用自己的吉他去打破林月的安宁。他只想就这样静静地,谁也不说话,就那样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看着她幸福地微笑。这是他所能给出的最好的爱。
唐雅洁下班回来看到马驰原,着实吃了一惊,她忍不住停下脚步,轻轻叫一声:“马驰原。”
马驰原睁开眼睛,笑着点了点头。
“竟然真的是你?”唐雅洁大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月知道吗?”
马驰原站起来,礼貌而客气地说:“是的,是我。我跟林月已经见过面了。那么,再见。”
“再见。”
唐雅洁匪夷所思地推开铁门,看到石桌上的三杯残茶。她站在院子里叫:“月姐姐,月姐姐。”
林月推开窗户,朝唐雅洁招了招手,说:“上来吧,石磊也在呢。”
唐雅洁摆摆手,顺手把手提包放在石桌上,挽起袖子说:“想吃点儿什么,我来准备晚饭吧。”
石磊也从窗子里探出脑袋来:“不用忙了,雅洁。晚上带你们去维也纳,我请客。”
“好啊。我喜欢。”唐雅洁雀跃着转身上楼。
林月坐在窗前的地毯上随手翻一本漫画书,看起来心情不错。唐雅洁走进去开口就说:“我在路口遇到马啸了,他说已经来过这里,是吗?”
石磊说:“是。我带他过来的。”
看到唐雅洁满脑袋的问号,林月淡淡地说:“我们随便谈了谈,心情还算平静,就这样。”
唐雅洁说:“可是感觉他的变化好大,是马啸,而不再是马驰原。”
石磊笑着说:“那当然。一个人男人,一个是男生。”
“你知道,我不是这样意思的。……哎……算了。”唐雅洁着急地脸红起来。
林月始终都淡淡地,那种淡,并不是无事儿一身轻的淡,而是装着心事儿的漂浮不定。手中的漫画书是她掩饰内心涤荡的摆设,时而随手翻几页,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没有任何表情。
晚上三个人去维也纳吃法国菜。林月和唐雅洁都懒得点菜,石磊只好请厨师长推荐了最新菜式法式乳鸽肉松挞,又搭配了橄榄面包和法式蘑菇浓汤。一式三份。
唐雅洁说:“谢天谢地,你没有点老派的鹅肝酱。”
“你不习惯鹅肝酱的味道吗?”石磊偏过头问。
“只吃过一次,谈不上习惯不习惯。只是觉得性价比不高。”唐雅洁老老实实地说。
石磊忽然拍了下唐雅洁的脑袋,轻声说:“我的傻姑娘,以后跟我出来吃饭,可以不考虑价格,只点自己喜欢的就好。”
林月也附和笑了一下,却并未出声,只默默地低头吃饭。
乳鸽肉松塔的味道很好,林月吃完了自己盘子的,又从石磊的盘子里挑了一块来吃。唐雅洁见状,把盘子往林月的方向推了推说:“月姐姐,吃我的。”
林月放下刀叉说:“不用了,我要留着胃口吃甜品呢。”
樱桃奶油慕斯是林月最喜欢吃的法式甜品,所以每次来维也纳,石磊都会点这道甜品给她。从对待食物的方式上来看,林月的确是一个专情又执着的人。她喜欢的味道,可以数十年不变。就连那些在德国漂泊的日子,她每周都会走很长时间的路去一间法式甜品屋买这款樱桃奶油慕斯吃。
唐雅洁说:“月姐姐,你那么喜欢,我的那份也给你好了。我要减少脑油的摄入以控制体重。”
“不用了,我吃自己的那份就够,刚刚好。”
石磊对甜品无自己的偏好,如果只是喜欢甜的味觉感受,简单的白砂糖就能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所以每次他都会津津有味地跟着林月一起吃樱桃奶油慕斯,而且每次都会把分几粒樱桃给林月。那种美国的大樱桃有种特别的酸涩口感,可以有效地缓和奶油慕斯的甜腻侵袭,也能让味蕾在酸涩之后感受更加浓郁的香甜,因而林月特别喜欢混迹其中的樱桃。
林月突然说:“石磊,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都很老了,你还会陪我一起吃樱桃奶油慕斯吗?”
石磊信誓旦旦地说:“你在,我在。”
“我也在。”唐雅洁说:“等到你们很老很老了,很老很老的我就亲自做樱桃奶油慕斯给很老很老的你们吃。”
林月悄然在桌下握住唐雅洁的手,暗流在三个人的空间涌动,谁都明白,谁都说不出话来。林月深深叹气:“可是,时光会改变一切,不是吗?就连誓言也会发黄不见。”
石磊觉得难过,可是又无从安慰,他突然说:“小月,森林半岛预留的最后一套房源被我买走了。前几天刚刚签订的协议。原本想等装修完成后给你们一个惊喜的,所以就请陈少恩暂且不要泄露了消息。”
林月开心地说:“哦,真的吗?那以后我们就可以住在一起了,不是吗?”
石磊颔首微笑。
唐雅洁没有说话,端起红酒被子,猛喝几口,呛到泪流满面。
林月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唐雅洁,轻轻安慰说:“赵世很快就回来了,不要太担心。”
唐雅洁摇头:“赵世不会再回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昨天在北京举行了婚礼。新娘是区工商局副局长的独生女。”
说完,唐雅洁忍不住伏案抽泣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44
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刻,每个人都有被命运安排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