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等到了天黑。”曹时便笑道:“是我的不是了,可是也不能完全怪我:是太子殿下留住我,在东宫下棋来着。不是已经打发阿章回来跟你说来的吗?”
阿茉不好意思继续使性子了,便转而问道:“你今日回来,可觉得这殿里有什么不同?”她好似小孩子献宝似的的神情逗得曹时一笑,不忍心再让她发急,便答道:“是熏香不同了吧?比平日用的沉水香更为清幽淡远,只是这香气却是从未闻过的呢。”阿茉便得意地笑了:“正是呢,这是西海律国新近进贡的龙脑香,父皇特意赏赐给我的,除了太后那里,连母后和姑姑都未得呢。”
曹时便将案上的香薰博山炉捧过来,细细嗅了嗅,又掀开炉盖,往里略看看,道:“这龙脑香是极难得的,据说在西海律国也仅有限的几棵彼律树,匠人采集树脂,供皇室使用。嗯……我看这香为白胶状,应该很容易与其他香料配合,若能与豆蔻相配,制成香身丸,随身佩带,必是好的。”阿茉便眨动眼睛,说道:“这个主意极好,这两日我便亲手配制,再让卫娘给你绣一个香囊,你佩着去上朝,别被那些糟老头子的迂腐气把你给熏坏了。”
曹时便失笑地问:“你怎么知道朝上之人都是糟老头子?”阿茉不着意地答道:“前两日太子过府来看我,说起来太后和父皇尊崇黄老,信奉无为,朝中多尸餐素位之徒,只知清谈玄理,不懂国计民生——可不是些糟老头子?”
曹时有些出神,半晌才答:“太子殿下与当今皇帝的作风颇为不同,东宫里的文学侍从也多论儒学,崇孔孟……据说太后和长公主那边对此已经啧有烦言,太子一向与你亲厚,你可以找时机提醒一下太子。”
阿茉柔柔笑道:“我领会的。不过阿彻虽说年龄还小,主意却大,凡事自有主张。父皇其实也蛮赞同他崇儒,只是碍着太后,不好改弦更张。其实所虑的只有太后,不过阿彻既然已经与阿娇订了亲,姑姑自然会在太后那里为他搪塞遮掩的。”
曹时便笑道:“所谓知弟莫如姊了!看阿茉平素万事不上心的,其实也是至明白的人,却是得了黄老之学的真谛:无为无不为——无所知,无所不知。”
夫妻俩正在谈笑着,却见萱萱探头探脑地往殿里窥视,阿茉便佯怒道:“真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萱萱连忙膝行进来,赔罪道:“是夏侯家的奴儿,还等着公主的回信呢。”阿茉这会儿却是真怒了:“谁理那轻薄儿!还不赶紧打发了呢!”萱萱只管踌躇着,阿茉越发愤愤。
曹时见她似真动了气,便问道:“是怎么啦?”萱萱不敢答言,阿茉便负气道:“便是那个讨人厌的夏侯颇,总是阴魂不散地来纠缠。今天一清早就打发个小奴,送来一轴画,我不愿意理睬他,那小奴竟一直赖着不走,非要回信不可。”阿茉的脸颊绯红了,她有些担心曹时不悦,一边说话,一边偷眼看他。
曹时却很是轻松地问道:“那轴画呢?”看来颇有兴趣的样子,阿茉见他并无不豫,便略微放心,指指殿角,道:“萱萱一送进来,我便丢到那里去了——谁耐烦看呢?”曹时命萱萱将画轴取过来,在书案上缓缓打开,拉着阿茉一起观赏。
那是一轴淡雅的米色缣帛,图画的线条和配色都极为考究,绘的是《陌上桑》的故事,虽是长卷,但是人物花草、山川云树都是一笔不苟,纤细秀丽、颇为传神。尤其是画中的罗敷女,容色光艳,眉若远山,鬓若刀裁,宛若生人。曹时轻轻赞叹了一声,阿茉却注意到那罗敷所穿的棠棣色衣裙恰似那日自己被夏侯颇拉扯衣袖时的衣色,那日自己不也正是在观赏画册吗?想到这个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投其所好,用心却实在是不可问,阿茉感到懊恼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
她不觉有些心慌,偷偷睨了睨曹时的脸色,好像小时候贪玩被逮住了一样。曹时却用心鉴赏了一番,说道:“看来夏侯公子真是用了心的,他的画技也的确不凡,此画堪称精品。也难怪他定要侍从等到公主的回信——如此佳作,送与佳人,总想听几句赞赏的话的。”后面的这句话却是在戏谑阿茉了。
阿茉涨红了脸:“我才不要给他回信呢——让萱萱把画卷还回去好了。”这样说着,便又迁怒于萱萱,“我早吩咐了不许收夏侯府的书信物件,这丫头却偏偏不听,定是看上了那个来送信的小奴儿。”萱萱且羞且愧,不敢辩解,只低头拨弄衣带。
曹时大笑起来:“可是在门房里抓耳挠腮的那个小奴儿?倒的确很是清秀,也难怪萱萱为他讲话。”萱萱便红着脸儿跑出去了。这里曹时便劝说阿茉回那夏侯一言半语,也好不失仪。阿茉执意不肯,曹时便慨然道:“那就只好为夫代劳了,给夏侯公子写一封回信致谢。唉,只是恐怕我这区区书法,远比不上夏侯公子的这卷画风雅有趣。”
他口中虽这样讲,却当真很仔细地挑选了棠棣色有暗纹的缣帛配淡墨来写回书,他的笔致潇洒,阿茉在旁边看他在信中一本正经地感谢夏侯送这样精美的画册给自己的妻子,心中暗笑,不知那个夏侯颇收到这样的回书,是何感想。
这件事之后好久,夏侯颇都不再来搡扰,阿茉想他大约是灰了心,自己倒觉放了心。只萱萱有些若有所失,常常无缘无故地出神,有时叫她做事,都没有听见。阿茉想萱萱是大了,恐怕留不住,便命卫娘从侍女中再物色一个伶俐的,来贴身使用。
没过两日,卫娘便领来了一个小女孩儿,十岁左右的光景,尚未长开,眉眼却很秀丽,眼也不眨地盯视殿里来往的衣着鲜丽的侍女,小兽般乖巧警觉,很是纯真可爱。阿茉一见便生好感,待听说是卫娘的小女儿,便立即应允留下她了。卫娘说她叫子夫,是她的那个半瓶子醋的爹给起的名字,既想把她当男孩子养,又想她将来能嫁一个好丈夫。
卫娘说着就叹气,阿茉却不留神,只说不拘叫什么,一个名字罢了,不必改,于是大家就都叫她子夫。阿茉因为子夫年幼,不堪驱使,也不曾派给她什么差使,只觉她童真未凿,话语脱口而出,常令人发笑,便留她在殿里,时常与她玩耍取乐。
曹时却说子夫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命府中的清客教她读书,谁知子夫对书本兴趣缺缺,倒是喜爱上了歌舞,无事就往府里家养的乐伎班子里厮混,阿茉也不约束,卫娘因为女儿已有了主人,自己更不好多嘴,便也听之任之。结果没几日,子夫居然可以像模像样地跳一曲繁复华丽的广袖舞,口中唱着“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天真的孩子在舞蹈时,竟可以媚眼如丝,风情万种。
阿茉也爱歌舞,闲暇时也学过广袖舞、胡旋舞,却没有学成子夫这样的曼妙舞姿,当下击节赞叹,便命她正式加入家伎班,不时唤她来表演。这样,子夫虽是府中的舞姬,却因了主人的偏爱优容,而可以自由地出入于正殿。那女孩子除了热衷于歌舞,别无用心,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府中之人无不喜爱于她。卫娘也就略略放些心,只是无人的时候还是难免忧愁叹息。
这些事情,阿茉浑然不觉,她虽然本性纯良,然而自幼养尊处优惯了,什么事都有别人为她打算得妥妥帖帖,她还没有学会为他人着想。曹时却是个有心人,不久就留意到卫娘的情绪总是低落,也很快弄明白了原因:卫娘的前夫是靖安伯府上的家臣,卫娘的几个子女也都在靖安伯府中为奴,子夫因为年纪幼小,才得以讨要出来,带在卫娘身边,那另外三个大些的儿女依旧服着贱役,不但难有出头之日,并且平时卫娘想要见他们一面,都是难的。
于是没过几日,曹时在府中宴请靖安伯,觥筹交错之间,提出愿以一处田庄换取卫娘的前夫一家。那前夫本是个猥琐无能之人,做靖安伯的家臣也是靠的父辈的功劳情分,平素并不受靖安伯重视,何况靖安伯满心结交平阳侯,只恨没有机会,如此岂有不许之理?
卫娘与其前夫早已恩断情绝,所挂心的是那一子二女,她那前夫出了伯府,进了侯府,自觉出息了不少,很是得意,不久被派去京郊的庄田管事,更是欢天喜地地去了,卫娘得以儿女绕膝,对曹时真感恩戴德到心坎里。类似这样的善事,曹时随手做了不少。他是个温和的人,做事周到体贴,对待仆役尚且如此,对待阿茉更是不同寻常地用心。
新年前夕,曹时的封地平阳运来了进献皇室的贡品和进奉自家君侯的土产,里面有曹时特意吩咐为阿茉制作的浮山帛画。平阳郡的浮山县素有“帛画之乡”的美誉,名为画,却并非用笔描绘,而是用剪刀将各色绢帛剪裁成人物、花草、走兽、飞禽、鱼虫、山川云树、亭台楼阁等等,再用特殊的技法粘贴在大幅的素帛上,组成完整的图案。帛画匠人将精湛的技艺代代相传,精益求精。这些精美的作品,因为出自不同匠人之手,有的粗扩豪放,有的浑厚古朴,有的纤细秀丽,有的典雅庄重,各具形态,美轮美奂。也许是受夏侯颇的那副别出心裁的画卷的启发,曹时所选的帛画绘制的都是平阳当地的一些典故传说,阿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倍感新鲜有趣,她原本极喜爱图画,见了这个更是爱不释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奇心是最大的敌人
景帝中元三年,正月。
阿茉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心愉快,便愿意自己所关切的一切人都舒心愉快,这其中当然包括曹时的母亲。在他们成婚时,老夫人就声称身体不适,没有进京参加婚礼,之后也一直在平阳过着隐居的生活。而婚后的半年多时间里,曹时虽然不时写信问安,但是却没有回封地探母的意愿,只一心一意地与阿茉在京城里常住了下来。
阿茉对于平阳的风物很是向往,本能的,她把那里想成自己的家,她以为如今凭着父皇母后的宠爱而住在京城,终有一天,她会随夫婿回到封地去的。只是令她奇怪的是,曹时却总是说母亲好静,常年在道观中静养,很少出门,很少见外人,不会喜欢他们回去打扰。又说京城物华天宝、风物鼎盛,长居京城,可以结交不少贤能之人,这是非平阳偏远之地可以与之相比的。
但是在曹时不经意的只言片语的描绘中,阿茉觉察出曹时对于平阳有着很深的眷恋,那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他会以怅惘的语气说起那连绵起伏的苇荡,说起披着夕阳的余晖缓缓飞过的野鸭,说起自小陪他长大的老家人的种种轶闻趣事,说起他的祖父和父亲在世时的一些零星往事。
不过对于他唯一在世的至亲,他的母亲曹老夫人,曹时却从不提起。有时阿茉提起来,曹时也会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这时,他的眼中会有些难言的痛楚,令阿茉不忍心追问,只得顺从他的心意。但是她在内心里不能不感到蹊跷,她不禁猜测也许曹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滞留京城的。这让她感动,同时又有些不安。因此她暗地里下了决心,想新年过后,便请求父皇允许她随曹时回到封地去。这想法她没有跟曹时提起,她很想给他一个惊喜,她愿意自己在他的眼里心里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
宫中的新年庆典要一直持续到正月二十之后,阿茉便在上元节的前一天进宫来了。景帝从旧年的冬天就身体不适,加以新年年庆的仪式繁杂、劳累过甚,却不愿扫了大家的兴,便一直勉强支撑着,阿茉见到他时,发觉自己的父皇比前几日更加消瘦清减了,心中不禁有些难过。
景帝见到阿茉却很高兴,他今日穿着便服,没有束发戴冠,而是用一根饰以金线的玄色丝带松松地束在脑后,披垂下来的发缕间已经隐约可见丝丝的银发。王皇后一身华服,环佩叮铛,陪伴在侧。阿茉近前行礼,景帝温和地说道:“此是内殿,阿茉无须拘礼,坐到父皇身边来。”阿茉便乖觉地倚着景帝坐了。
景帝慈爱地询问阿茉日常起居,闲话了一会儿家常,阿茉便命从人抬上一坛酒来。王皇后笑责道:“莫非这就是阿茉送给你父皇的节礼?可知太医正劝你父皇不可饮酒过度呢!”阿茉温婉解说:“饮酒不可过度,并非是不可饮酒。酒能养生,亦能伤身,贵在适度。父皇深通黄老之学,自然是无须女儿多言的。”
景帝微笑颔首,道:“言之有理。阿茉如此郑重送来的酒,一定不是凡品了,朕倒要品上一品。”当下父女二人不顾王皇后的反对,便命侍从取来酒具,阿茉亲手开封,用酒勺提上一勺来,倒入杯中。景帝端起玉杯,仔细品鉴,只见酒体清澈明亮,色泽晶莹正黄,闻一闻,气味芬芳,品一品,入口绵甜。景帝抚掌笑道:“好酒,好酒,定是玉屏酒无疑了。却比宫中御膳房所酿的玉屏酒更多些香醇,不知阿茉可有什么秘方?”
阿茉笑道:“还是父皇懂得。我哪里来的秘方,是驸马将内廷的酿酒名方《玉屏风散》略加改动,以平阳特产的午城米酒作低酒,便比寻常的玉屏酒多些香醇;又在酿造时加入了参、芪、术、檀等十五味药材,便比寻常酒液多些滋养。父皇每日进膳时,饮用一杯,便可补气、和胃、固表、强身,可不强过吃补药吗?”
景帝和王皇后都十分喜悦,王皇后便又夸赞曹时多才。阿茉见父皇母后都是喜乐之时,便徐缓地提出想要随曹时回平阳居住。王皇后原本微笑的面容瞬间阴沉了下来,她担心地瞥一眼景帝,勉强笑道:“这孩子,就这么想去过过夫妻俩的小日子?却不知你父皇疼爱你,舍不得你远离京师。快莫要再提起这话。”
阿茉有些讶然,但是看看父皇病弱的面容,请求的话语便再难以出口,只得低头答应。此事过后,当王皇后与阿茉独处的时候,王皇后便很是气急败坏地逼问阿茉:“回平阳可是曹时的主意?”阿茉不明白母后为何如此震怒,如此失态,她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便据实回答是自己的想法。皇后才松了口气般的,叮嘱阿茉不要再向景帝提起离京之事。阿茉很想知道原因,但是皇后决绝严厉的神色阻止了她的疑问,她只得将疑惑藏在了心里。
那日之后,阿茉一直有些不安,仿佛是自己无意中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窥见了深埋在宫廷华丽外表下了隐秘。在这样的心情里,她没有与曹时说起这件事,可是得知母后宣召曹时进宫询问过,她想象不出母后与曹时之间曾有过怎样的交易,她不清楚在平阳、在曹侯老夫人静修的廊檐下埋藏着怎样的秘密。但是自幼见惯听惯的宫廷中匪夷所思的丑恶,令她不敢去主动向曹时求证。也许是潜意识里知道曹时不会告诉她实情,可是好奇心真是人类最大的敌人,越是不知道的,就越是想弄明白。
正月二十日朝会之后,曹时满心疲惫地回府,当华轮翠盖车停稳后,他步履沉重地下车,却不急于进府。他仰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光秃秃的树枝从琉璃瓦的门楼旁斜倚出来,给他心中倍添寂寥。
三天前,阿茉的姐姐安宁公主被指婚给了汝阴侯的世子夏侯颇,因为安宁公主是王婕妤所出,又只比阿茉大三个月,所以自小就比别的姐妹要亲厚些,因此阿茉便留住在宫里,与王婕妤一起为安宁公主的婚事做准备。自从婚后,曹时还从未与阿茉分开这么长的时间,他只觉得府中的一切都索然无味,只因为少了那个人儿。
府中的长史垂手侍立了半晌,也不见君侯有进府的意思,却不敢上前打扰,只得在料峭的寒风里,悄悄地缩紧了身子。曹时却没有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