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夏侯颇回到侯府,安宁早已离去,未留下只字片语,夏侯颇也未曾留心,近日太后头风病发作,疼痛难忍,越发思念梁王,时常吵着要景帝召梁王进京,景帝都迁延着不肯答应,母子正在胶着的时候,夏侯颇的心思全放在为太子出谋划策上了。
安宁回了自己的府邸,左思右想,越发觉得羞耻,想自己自幼在母妃的教导之下,饱读诗书,精通才艺,原想着嫁一个如意夫君,安生度日,谁想竟把心意托给了这样一个轻薄儿。可恨自己屡屡受冷落,竟还是放他不下,白白地被轻贱,也算是遇人不淑,自取其辱。
偏生那夏侯颇虽知安宁骤然来访,又不告而别,定然有缘故,却因为太子屡屡传召他入宫商议政事,而数日未曾慰问安宁,安宁的心越发地冷了。
就在此时,宫里传来了王婕妤突发急病的消息,安宁惊慌失措,连忙进宫问安。原来几天前,王婕妤在明光殿侍寝后,夜里回自己的蕴芳殿时,为风露所侵,发起了寒热。本以为只是小恙,太医也说不妨事,便只是吃了几副汤药,都已经快痊愈了,却因太后犯病,后宫嫔妃全部到太后宫中侍疾,劳碌了两日,便突然转成了重症。心慌气短,头晕目眩,等安宁接到消息进宫看视时,好端端的母妃竟然已是弥留的状态。
当天夜里,王婕妤在蕴芳殿薨逝,景帝很是悲伤,以昭仪的礼制为其风光大葬,王婕妤所生的三子中最为年长的刘方乘已被封为清河王,景帝便封她的两个幼子刘舜和刘寄为常山王、胶东王。王皇后很是感谢景帝,众人也都议论景帝重情重义,说王婕妤算是荣宠终生了。
只有安宁自丧母之后,哀痛欲绝,终日哭泣,形容憔悴。景帝见她如此,更加伤感,温言劝慰她说:“你母妃生前别无挂碍,只为你婚姻不谐,常生忧虑。近日你夫妻和合,你母妃每次提及,都喜形于色,可见她是安心去的,你如此伤痛,反倒令你母妃的魂魄不安呀!”
安宁无可回答,只得强自忍泪,心中更加凄凉,想母妃如今若真有灵知,恐怕也知道自己的不堪处境,不知怎样悲叹呢。
她这样在心中千回百转,慢慢地下定了出世的决心。在王婕妤下葬之后,朝野纷传:安宁公主上书自请为太一祢宫的祭司,出家修行,为逝去的母妃祈福,保佑她早日往生极乐。太一祢宫供奉的太一之神是上古大神,祢宫的地位仅次于皇室宗庙,历来的祭司都应出身贵族,但是公主舍身出家,还是前所未有的。不少朝中守旧的大臣纷纷上书赞扬安宁公主的诚孝之举,并奏请景帝允许公主出家侍奉太一之神,以为必会给国家带来祥瑞。
景帝与王皇后很是震惊,初时决不同意,一起劝慰安宁,然而安宁决心已定,再不更改,甚至断了饮食,以示诚心,最后景帝只得勉强同意。
在举行仪式的前一晚,夏侯颇悄悄地潜入宫中,见安宁形销骨立,木然坐在空荡的殿宇下,轻声地诵着经文。想到这个端方温柔的女子从此就要远离繁华,在冷清的祢宫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焚香祷告,度过一生,一股难舍之情油然而生。他缓步上殿,坐到安宁的身后,轻抚着她的肩膀,哽咽说道:“安宁,都是我的错,跟我一起回家吧!”安宁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只是诵经的声音停顿了下来,慢慢的,一滴一滴的水痕洇湿了她玄色的丧服。
在夏末的最后一天,安宁在长安郊外的太一祢宫中落簪为誓,舍身出家。
作者有话要说:
☆、秋虫
景帝中元五年,深秋。
转眼间,安宁出家修行就已经三个月了,这一日,趁着天气晴好,阿茉带了两个侍女,轻车简从地出城来探望姐姐。
安宁在祠堂后面的静室中接待了阿茉,许久不见,安宁越发地清减,单薄的秋衣披在更为单薄的身体上,显得楚楚可怜。阿茉见姐姐原本浓密如瀑的头发被修剪到短与肩齐,只以玄色丝带束起,一色装饰全无,身上的衣物朴质无纹,再看居室中也极为简陋,料想都是不舒服的,不禁有些悲从中来。
安宁的神色倒很从容,没有了母妃刚殁时的哀戚。她神色无喜无悲,不论阿茉说什么,她都淡淡应答,只说自己目下一切如意,一心侍奉太一之神,世俗的享乐于己无关。只当阿茉取出她在宫中时最喜欢的古琴“绕梁”,她才露出些许的欢颜。
阿茉陪安宁坐了一个下午,黄昏的时候,安宁起身去大殿焚香献祭,阿茉郁郁地立在夕阳里,环顾四周,只有荒草和虫鸣相伴,阿茉不觉滴下泪来。安宁从前的侍女们都已经遣散,如今在她身边随侍的几个侍女,都是孤苦无依的年迈老妪,不得已随她出家修行,只为讨个安身之处,其实并不情愿,这时见阿茉出殿来,便都过来请安,叹苦悲辛,阿茉厚赐了她们几个,又温言劝慰了一番,方才命备车驾回城。
如今为她驾车的是卫青,不知卫青怎样去与曹时说的,曹时终于答应他做了阿茉的马僮。卫青驯马驾车很是妥帖,性情忠厚寡言,阿茉对于自己的这个年轻马夫很是满意,只有曹时叹息说可惜了。
此时卫青见阿茉快步出来,面上犹有泪痕,便愣怔了一下,跟着阿茉的侍女碧叶轻声呵斥道:“发什么呆呢?还不快些放下脚凳。”卫青默默地服侍阿茉上了车,车轮碌碌地在石板路上响了一会儿,阿茉突然听到后面传来悠远的琴音,她连忙叫停马车,凝神静听,原来是安宁最喜欢的古琴曲《水仙操》。以前也常听姐姐弹奏,今日在这旷野中、祠庙前听闻,天风萧瑟、山林寂静、万物缈冥,唯有残阳如血、秋虫哀鸣,令人情移意远。
卫青复又策马驾车前行,在琴曲的余音里轻声唱道:“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移情愫兮蓬莱山,呜钦伤宫兮仙不还。”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听来令人心安。阿茉倚着车壁,注视着车帘上映出的卫青年轻而硬朗的侧影,半晌说道:“卫青,君侯常说你做我的马僮是可惜了,今日我才知道,是真的可惜了呢。”
卫青半晌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静静答道:“卫青知道自己的身份,卫青情愿一生服侍公主。”阿茉没有再说什么,她觉得卫青还只是个少年,不知自求前程,所以才会以做个马夫自足,等年龄渐长,自然有不甘为奴的抱负。
回到府中,阿茉闷闷不乐,在阿茉的生命中,这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对离愁别恨。好在有曹时懂她、理解她、安慰她。她想:曹时真是上天对于自己的厚赐,安宁姐姐不正是因为所托非人,而看破红尘的吗?若是没有曹时,自己将会如何呢?
她渐渐好了起来,重新展露笑颜,曹时才放下心来。但是不久又发生一件事,令他的心沉入谷底。
这日夜间,阿茉与曹时都已就寝,却突然有人在府门外拼命叫人。等侍卫把人抓起来看时,竟然是远在郊外田庄里的卫少儿。府中长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将卫少儿带入内殿,将主人唤醒禀告。
曹时“腾”的起身,睡意全无,阿茉还在朦胧之中,半天没有明白卫少儿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曹时几句话就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入夜后,田庄外突然来了一群凶神恶煞般的武士,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守卫田庄的几个侍卫给制服捆绑了起来。田庄里的人都被关押,这群人只带走了绿衣。卫少儿恰好在后门处与附近村庄的一个教书先生幽会,侥幸没有被发现,见到这情景,便吓得躲藏起来,之后从教书先生家借了一头毛驴,骑着连夜进城来报信。
听完卫少儿的话,曹时和阿茉都半天没有做声,两人都在各自思量其中的缘故。阿茉想起什么来似的问卫少儿:“田庄的侍卫虽少,可是围墙防护严密,怎么会被轻易攻破呢?”卫少儿急急摇头答道:“那群人并没有强攻,他们拿着平阳侯府的令牌,说是奉太夫人的命令行事,侍卫们才开门的。”
阿茉心中咯噔一下,回看曹时,已是面色惨白。阿茉心中飞快地忖度:绿衣是梁王所赠,并且梁王声称是受人所托,此时太夫人设计赚走了绿衣,可见当初正是太夫人将绿衣送了梁王。只不过梁王改了主意,将绿衣送了阿茉,才使得太夫人的目的落了空。如今太夫人还在平阳,那么手持太夫人令牌带走绿衣的人,八成是梁王的手下。
关键是:他们带走绿衣是为了什么呢?一念及此,阿茉冷汗透背,她慌忙地披上外袍,带着哭腔吩咐:“赶紧备车,我要进宫见母后。”众人见她这样,全都惊慌失措起来。曹时搂住她,劝慰道:“阿茉,阿茉,如今宫门紧闭,你如何叫开宫门?何况如此兴师动众,不等见到皇后,就已经闹得人人皆知了。”
阿茉已经乱了方寸,她跺脚哭道:“难道就任由王叔将绿衣带到父皇面前吗?”她话音还未落,只听得窗外有杯盏摔碎的声音。曹时挑帘出去看时,萱萱正蹲在地上收拾碎片。曹时熟视她良久,才轻声说道:“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下去吧。”萱萱忙不迭地起身行礼,匆匆退下了。
曹时回屋内安慰阿茉:“即使你此时见到皇后,皇后也无计可施,人已经到了梁王的手中,所以绿衣必然会被送到皇帝面前,一切都取决于陛下的态度,我们如今能做的,只是勇敢面对了。”
阿茉惶急之中,拉住曹时的衣袖,问道:“可是你的母亲为什么要害我的母亲呀?你可知道多少……”她被自己的话吓住了,猛地顿住,曹时已将她拥入怀中,喃喃低语:“信我,信我,阿茉。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允许你受伤害。”
这一夜有多少人半夜惊醒,又有多少人不曾安眠。
黎明前的长安,万籁俱寂,远远的传来几声犬吠。萱萱头戴罩着青纱的斗笠,匆匆穿街走巷,她停在一扇小角门前面,轻轻叩门,随着约定的暗号响起,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汝阴侯的贴身小厮露出脸来,朝萱萱一笑,拉了她进去。
片刻的功夫,一骑快马从汝阴侯府中驰出,马上之人正是夏侯颇,他衣衫不整,在睡衣的外面胡乱披着一件大氅,没有戴冠,就这样直奔东宫而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未央宫紧闭的四座宫门外的道路边上的民房里,都埋伏上了甲胄鲜明的武士。他们在等待梁王的车队过来,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一个名叫绿衣的女人。
可是直到四门大开,梁王的车队依然不见踪影,大臣们上朝的车驾倒是三三两两的过来又过去了。埋伏在朱雀门外的夏侯颇有些纳闷,突然,远远传来了喝道之声,是太后的仪仗过来了,夏侯颇如梦方醒、跌足痛惜:他算到了一切可能性,却唯独忘了,梁王可以请动太后,大摇大摆地进宫见驾!
再回去禀告太子已经来不及了,夏侯颇进退失据,恰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闪出了太子,附耳说道:“孤已经来了,你带这些人回去,孤进宫去见机行事。”太子年轻的面孔上并无惊慌恐惧,相反带着莫名的兴奋和笃定。夏侯颇又一次感到了吸引自己效命于这个年轻太子的那种魔力,他恭顺地行礼,挥手带从人退下。
这里太子整理衣衫,深吸一口气,坚定地向宫门走去。他没有去明光殿,因为他知道梁王和太后随后就到,他得先去告诉母后,母后的表现会直接影响皇帝的态度,而皇帝的态度才是今日之事成败的关键。
明光殿上,太后高踞正座,景帝颓然跌坐在侧,双目无神地盯着匍匐在地、抖得如筛糠的绿衣,眼中有死灰般的空洞。侍立在太后身旁的梁王解恨地欣赏着景帝的表情,却听太后颤巍巍的声音说道:“皇帝一向称赞皇后贤良淑德,不承想竟然是这样的鲜廉寡耻,为着贪图富贵,竟然离弃前夫幼女,谎称处子,嫁入宫廷,引诱皇帝,篡取皇后尊位!亏得皇帝还对她万般宠爱,如今可有话说?”
景帝默然不应,太后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她冷冷地吩咐道:“来人,去长春宫请皇后过来,就说有一位故人给她见见。”她的总管内监应声出去了,旋即有人进来禀告:“馆陶长公主和太子妃请见。”太后听说心爱的女儿和外孙女来了,忙道:“快叫进来罢。”
馆陶长公主是应阿娇的请求,特特进宫来为皇后解围的。对她来说,弟弟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女儿,是让自己的女儿成为未来的皇后,还是辅助弟弟取得嗣君之位,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长公主一向机敏,她进殿只扫视了一圈,便已明白事态的进展,只不动声色地向太后和皇帝施礼,然后与阿娇一起坐到了太后的身旁。
王皇后施施然而来,单看外表,谁也不知她藏在袖中的手指已经把自己给掐出了血来。王皇后首先向太后施礼,太后没有叫起,指了指跪在下面的绿衣,问道:“皇后可识得此人?”王皇后镇定地转向绿衣,温和地说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绿衣战栗着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但是她面容上与皇后的相似之处却是掩盖不了的,王皇后静静的打量了她半晌,转头对太后说道:“回禀太后,这个女子好像是平阳公主府上的一个歌女,旧年曾经进宫来献舞过。”
梁王冷笑着接口道:“皇后真是好记性,旧年见过一面的人,到如今还认得。只不知皇后还记得金王孙这个人吗?”
王皇后直直地盯着梁王,缓缓答道:“从未听闻。”梁王嗤笑道:“那皇后怎么会在十八年前,给他写了这么一封缠绵悱恻的信函呢?读来令本王佩服,能把一封诀别信写得如同情书一般,也只有皇后才有这样的文采了!”
梁王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卷书信,递给景帝,景帝木然地接过来,展开扫了一眼,便愤然掷到地上。
直到此时,长公主才故作惊讶地问道:“母后,梁王在说什么呀?女儿怎么听不懂啊?”太后哼道:“哀家也是今早才知道,你们整天交口称赞的这个皇后,竟是一个再谯之妇。她依着父母之命嫁给了吴郡的金王孙,生了一个女儿——就是跪在下面的这个女子,却听说皇家选宫女的消息,她心比天高,就趁着回娘家的机会,一封信了结了与前夫的情义,夫君女儿俱都舍弃了,冒充处子,选入了掖庭,瞒哄住了你这个棉花耳朵的皇兄!”
王皇后直直抬起头了,辩驳道:“臣妾冤枉,臣妾从未听闻如此荒谬绝伦的事情,遑论自己去做?”太后叱道:“哀家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心里却不糊涂。哀家早看出你利欲熏心,处心积虑地谋夺皇后之位。如今人人都说这绿衣与你九成相像,还有这书信为证,贱妇,你还敢狡辩!”
王皇后转而膝行几步,向着景帝哀哀叫道:“陛下,为臣妾做主啊!”景帝似是不堪负担了一般地摆了摆衣袖:“朕为何要生在这皇家!为何要做这皇帝呀!”王皇后便伏地痛哭起来,长公主却站起身来,从容将地上的那卷书信拾起,看了一遍,说道:“母后,梁王兴许是被人蒙蔽了。这书信写于十几年前,这字迹似是皇后的笔迹,却又不是十分相像,兴许是旁人仿制的,如今世面上这种鬼蜮伎俩多着呢!还有这个绿衣,长得虽像皇后,可天下之大,长得像的人也不是绝无仅有,不一定就是母女,当年那孔子还被人误认做阳货呢。”
这样的话,若是别人说来,太后未必听得进去,但是她一直宠爱的女儿娓娓道来,太后便狐疑了起来:“那依你说该如何判断呢?”长公主笑道:“极容易的,若是皇后是被冤枉,这绿衣的背后必有主使,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