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这周心情不错。”作为家主和父亲的周传荣一眼就看出来周思琪情绪的改善,上一周的郁郁不乐已经完全从她的神色中消散。
“我的画进了决赛,当然开心了。”周思琪给父亲泡了英式红茶,递到他面前,说道。
“听说你最近交了个新朋友?”周传荣饮了一口,问道。
薛湘灵的事不可能瞒得过父亲,但薛湘灵曾明确告诉过她,不能将她的不同寻常告诉任何人,周思琪不敢违背,只能说道:“她救过我,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不可能这么快得救。她很可怜的,家人都不在了,监护人又是……那种人,我就想着报答她。”
“是么,”周传荣不置可否地说道,周思琪是他唯一看重的女儿,她的性格他怎么会不清楚,小富之家出身的人她仍嫌粗鄙,怎么会和一个偏远乡镇的女孩子成为朋友,就算那个女孩子是她的恩人,最多不过给她些钱,资助她上学,这显而易见的反常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你联系过恒源事务所,是有什么事?”
“爸爸,”周思琪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法,作出生气的模样,说道,“听说你又找了个小情人,和我差不多大,还让她怀孕了。”
周传荣没有表现出一点心虚,八风不动地反问她:“那查到的结果怎么样?”
这件事周思琪还真查过,结果当然是一场误会,那女的是对手企业的商业间谍,被周传荣将计就计,通过她传递了不少假消息。周思琪说道:“还没查出来呢,就被爸爸发现了。”
要真想让女儿说出真相,久经沙场的周传荣可不止一种方法,但作为父亲他不忍心对女儿逼供,便没再跟她继续谈下去,只说道:“我想和你这位朋友见一面,当面谢谢她对你的救助之恩,明天中午你带她来我办公室一趟,怎么样?”
明明说的是谢恩,却让对方前去见他,虽是问句,用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父亲决定的事情,连周思琪也不能拒绝,但对这场即将到来的见面,比起担心薛湘灵,她更担心的却是父亲,毕竟那个女孩子不是普通人能对付得了的。
她不好直接提醒父亲,只能回去拜托薛湘灵。
“如果我爸爸有什么语言不当的地方,希望你不要跟他计较,”周思琪言辞恳切地说道,“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我都可以帮忙。”
薛湘灵只觉好笑,周思琪表面上和她称兄道弟,实际上还是对她仍是颇为忌惮,她点点头,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我辈岂是蓬蒿人(四)
天荣集团总部大楼位于海州最繁华的CBD中心,事实上,这块寸土寸金的地皮还是周传荣一手运作起来的,他将其中风水最好的地段留作自用,希望天荣集团乘风接水,兴荣不断。
天荣集团三十年前从地产起家,到如今已经涉及传媒、娱乐、餐饮、酒店等多个行业,它的掌权人周传荣,也从籍籍无名的企业家登上了全国富豪榜前五。薛湘灵想起了在来海州的火车上那个传销大叔,他所吹嘘的内容如果换作周传荣来说,说不定更有吸引力。
周传荣的董事长办公室位于总部大楼的66层,这幢出自世界著名华人建筑设计师之手的高楼如同一只张扬鼓起的风帆,面朝着大海的方向扬帆起航。
薛湘灵没有系统的风水认识,但她能感受到天地之气的流动,天荣集团总部的位置是五运六气流转之处,而大厦的形状与方向更是迎六气而上,顺五运之变,坐镇这样的风水宝地,不怪天荣集团能一帆风顺、蒸蒸日上。
由于周传荣事先已经交代过,他的私人助理带着周思琪和薛湘灵直接踏入专用电梯,在全透明的电梯中扶摇直上,直达六十六楼。
周传荣有数名助理,各司其职,这名助理专门帮助周传荣处理私人事务,有关薛湘灵的事情,也是他负责调查的。从他告知薛湘灵周先生想与她见面,答谢她对小姐的救命之恩开始,他就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没有诧异,没有即将面见大人物的惶恐,也没有对周传荣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的愤怒,只有恰到好处的礼貌,以及见到新鲜事物的新奇,像那些到海州旅游的游客一般。然而这太过自然的表现反倒让他觉得异常,根据资料显示,薛湘灵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从来没有走出过偏远乡镇的贫困生,她的表现却完全有悖于她的身份。
三人从电梯中走出,有秘书迎上将周思琪请到休息室,而助理则领着薛湘灵走进周传荣的办公室,再轻手轻脚退出去,拉上门。
周传荣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对薛湘灵说道:“请坐吧。”
薛湘灵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只听他又说道:“你叫薛湘灵,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她倒没想到周传荣会以聊家常那样的问话开场,但她也没想太多,如实答道:“是我外婆。”
“想必你外婆很喜欢《锁麟囊》吧?”他笑了笑,威仪堂堂的脸上显出长辈对晚辈那样的慈祥神色。
“那是她最喜欢的京戏,”她说道,“虽然她更喜欢梅兰芳先生,但对程砚秋先生这部戏却情有独钟。”
“我也喜欢《锁麟囊》,”他露出回想的神色,说道,“‘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越是站得高,越是深有心得。”
像是被他的话触动了,一直保持着平静的薛湘灵微微垂下头,脸上还是流露出了悲伤,生死无常,兰因絮果,纵然事到如今,她仍然无法堪破。
周传荣商海沉浮三十年,察言观色不在话下,对她说道:“请节哀。”像是为了避免她继续伤怀一般,他转了话题,说道:“对你搭救小女一事,作为父亲,我深表感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样的大恩,不知道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呢?”
她抬起头,神色已经恢复了寻常,说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各自有分,不用疑虑。”
既然特地调查过薛湘灵,周传荣当然不会不知使她与外婆天人永隔的交通肇事案,也不难查到她雇了私家侦探正在调查这件事。他以为这样一个小女孩,即使在或许有着不凡经历的外婆的教育下,能表现出与出身不符的言行举止,也不会有太深沉的心思与城府,在他露出慈蔼的一面之后主动抛出的橄榄枝,她不会不顺水推舟,没想到她却拒绝了,而且看她的态度也不像是假意客气的推辞。
几秒钟的时间,周传荣还没思索出接下来要怎么套薛湘灵的话,却听对方直截了当地摊开来说道:“周先生,我知道你想确定我来找周小姐的用意,我承认我是想通过周家的势力找出外婆车祸的肇事者。”这一点她隐瞒不了,只要稍加调查就能知道。
被乱了套路的周传荣处变不惊,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你肯定知道这个肇事者来头不小,他费尽心思隐瞒这件事,我们却帮你查了出来,周家可讨不到好处。”
薛湘灵对周传荣不想惹麻烦的态度早有准备,他是一个商人,为报恩情,他可以用钱财打发她,可以给她光明的前途,但得罪背景深厚的人这种事,却是万万不会去做的。但如果能与周传荣合作,却比周思琪有用得多,她不会随意暴露自己的能力,但需要的时候,也不会吝于表现。
她说道:“周先生,你肯定很疑惑为什么周小姐待我不薄吧?”
这确实是周传荣不解的问题,他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你知道前段时间,周小姐为什么郁郁不乐吗?为什么她会突然出手对付原本并不被她看在眼中的一个同学?”薛湘灵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继续说道:“当时跟周小姐一起去G省的那个男生董宇,是她的爱慕者,而她的那个同学余依依,表面上与她交好,实际上却嫉妒她。在回到海州之后,余依依让董宇威胁周小姐,如果周小姐不跟他交往,就把被拐卖的事宣扬出去。”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周传荣在国外,他回国之后,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所以他并不知情。这时听薛湘灵提起,不免勃然大怒,气愤道:“他怎么敢!”
“周先生,如果这件事还没解决,你打算怎么做?”她问道。
周传荣的神色渐渐恢复镇定,从这些天周思琪的表现看,这件事必然已经解决了,但他不介意回答薛湘灵的问题:“没有人是没有弱点的,他能威胁我,我也有办法威胁他。但琪琪还年轻,心也软,她不会这么处理,所以你用了什么办法?”
“我让他忘了这件事,”薛湘灵说道,“这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忘了?”周传荣面露诧异,这是他在这场谈话中第一次露出异样的神色。
“他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去过G省。”说完这句,不等周传荣有所反应,薛湘灵就继续说道:“想必周先生也觉得周小姐的获救事有蹊跷,周小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能从那些凶悍的村民眼皮底下通风报信,还逃了出来。要是那么容易逃走,也不会有那么多女孩子被困在村子里痛苦一生了。”
周传荣听懂了薛湘灵的暗示,他活了这么多年,大半生大富大贵,那些传说有超凡脱世力量的人,他虽没有亲眼见过,却也曾窥见过一鳞半爪。譬如他曾花了大价钱请来的那位风水大师,就曾经对他透露过,自己穷其半生也不过将将入道,与仙道无缘,只能在凡俗求个富贵安康。所以怪力乱神之事,他从不强求,但也不会嗤之以鼻。
他看着薛湘灵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说道:“你要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可不想像变戏法一样在人前表演,”她皱了皱眉,说道,“你要是想求证的话,就问问周小姐吧。我来见你,是想跟你做交易。”
“什么交易?”
“有两件事,我想请你帮忙,”她说道,“第一,给我换一个假身份,原来的身份安排另一个人暂时顶替;第二,我想赚钱,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周传荣原本已不把她当作小孩子,打算很认真地同她谈判,待听到她的“第二”之后,又哑然失笑,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小姑娘其实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罢了,便说道:“这两件事,我都能帮到你,那你打算用什么与我交易呢?”
薛湘灵却反问他道:“你觉得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有些普通人办不到的事情,对我来说或许不过是小菜一碟。”
周传荣沉默了,像是在思索,半分钟过去后,才说道:“等我考虑后再跟你细说吧,今天你先回去,让你雇佣那个私家侦探停止调查。”
她点点头,说道:“那我先告辞了。”私家侦探那边查到这一步,其实已经足够了,她知道了那些人的相貌,等查到他们的具体信息之后,她决定亲自出手翻看他们的记忆,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肇事者。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点儿后悔,早知道能直接跟周传荣做交易,就不必找私家侦探了,她要报仇的事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但她转念又想,海州与G省相隔千里,即使是周家想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查这件事,也还得通过G省的地头蛇,很有可能仍是让张谦伟调查,殊途同归罢了。
薛湘灵跟着一直等候在门外的助理走到休息室,这用来让董事长的贵客暂时等待的休息室,其精致舒适堪比富贵之家的待客厅。
周思琪正坐在沙发上玩着iPad,但看她的神游天外神情,心思完全不在iPad屏幕显示的电子杂志上。她一看到薛湘灵进来便站了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爸爸……没怎么样吧?”
“我都告诉他了。”倒是薛湘灵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道。
助理虽然对她们的对话不明所以,但还是适时地开口道:“周小姐,周先生请你过去一趟。”
听了薛湘灵的话,周思琪有一瞬间的怔然,助理唤她之后,她才应道:“好的,我这就过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五)
再见到周传荣是五天之后,这一次,他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不再让薛湘灵到他的董事长办公室去,而是亲自到她借住的别墅上门拜访。
薛湘灵打开他递过来的档案袋,那里面是她的新身份证明。赵守贞,出身周家早些年移民东南亚的旁支,新加坡籍华人,在新加坡的双亲去世后回国投奔周家。一下子从共青团员变为海外侨胞,这转变让她猝不及防,她不免问道:“为什么弄个新加坡籍华人的身份?”
“国内的身份很容易查到,”他解释道,“国外则不然。”
薛湘灵将身份证明收回档案袋中,说道:“既然你已经帮我办好其中一件事,说明你已经想好了条件,你说吧,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周传荣握着青瓷茶杯,拇指不自觉地在细腻的瓷面上摩挲着,说道:“我需要你帮我让一个人恢复健康。”
金钱、地位、家庭,周传荣可谓一个不缺,他早已站在了人生巅峰,因此薛湘灵原本也猜不到他需要她做什么,直到此刻他开口提出要求。
“他五年前遭遇事故,颅脑受伤导致中枢性瘫痪,虽然一直在接受治疗,但并没有很大的起色,”他说道,“你有把握么?”
她对医学一窍不通,并不知道他所说的中枢性瘫痪的病理,不敢把话说的太满,只能说道:“我要先检查过病人的具体身体情况才能判断。”
周传荣行事一贯雷厉风行,且此事事关重大,他当即说道:“他现在在京城,过几天我带你过去,安排你见他。”
“好。”薛湘灵答应道。
临走之前,周传荣告诉她,出身G省R市宁安镇的“薛湘灵”这个身份已经安排一名和她同龄的孤儿代替。某个助学基金会资助一批成绩优秀的贫困生到海州继续学业,那个原名叫何蓉的孤儿也在其中。
何蓉来自G省与宁安镇相隔不远的某个县城的福利院,不仅与她年龄相近,相貌也有两三分相似。顶替别人的身份这件事,她是自愿的。她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根本不在乎原来的身份,只不过换一个身份,就能得到光明的前途未来,何乐不为?
何蓉并不知道安排她代替薛湘灵身份的是周家,薛湘灵也并没有光明正大地见她,只是趁她入睡,在她的容貌上施了障眼法,让她看上去与自己有□□分相似,并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灌入她的脑中。改变容貌的障眼法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失效,但当她恢复真容的时候,已经至少是十年之后了。
出发去往京城这天一早,司机为周传荣好薛湘灵打开车门,他们这才发现,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周思琪在车里笑意盈盈地冲他们打招呼:“爸爸,湘灵,早上好。”就像他们正坐在餐桌上用早餐一样。
“琪琪,你这是?”周传荣神色由愕然转为无奈,问道。
“很久都没去看过堂哥了,我也想去京城看望他。”周思琪说道。
自己女儿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心思周传荣当然不会不明白,他揶揄地说道:“只怕琪琪想见的另有其人吧?”
周思琪妆容精致的脸上一红,原本浅淡的腮红像是晕染开来,她垂下眼,嗔道:“当然也是想去看堂哥啦……”
如果周思琪事先征求周传荣的意见,他必定是不会让她跟着的,但现在周思琪先斩后奏,收拾了行李,坐上了车,显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即使他这时强迫她下车,她也会自己跟着去,他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限制女儿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