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师徒的恩怨先放到一边吧,”周庭训忽然出声打断秦齐景的话,声音冷而凉,“我想想了结一下我们的恩怨。”
秦齐景冷漠而轻蔑地瞥他一眼,说道:“周师弟说的恩怨是我陷害你的那点事?”
“不是,”周庭训目光锐利如剑,盯着他清晰无比地说道,“是太虚宗灭门血案。”
秦齐景瞳孔骤缩,明光道长也微微皱起眉,说道:“庭训,你……”
周庭训没有理会他,直接撤掉了隐藏容貌的法术,露出清朗隽秀真容来,笑看着秦齐景惊骇至极的神色,说道:“我是沈鹤的徒弟沈修篁,只为报太虚宗满门血仇而来。”
秦齐景面如金纸,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惊怒气急之下,甚至连话也说不完整,“你……你是……”
这时候,一直沉默着的繁霜上前几步,冷艳的面容上露出欣赏的神情,像是欣赏一幅美丽的画作一般欣赏着秦齐景的癫狂,从容地开口说道:“你是想说他是你的儿子?不,他不是,验明血缘时我做了手脚。”
这一节沈修篁也没想到,繁霜从未将这个真相告诉过他,但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便恢复了漠然的神情,和秦齐景没有血缘关系对他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这贱货!”秦齐景再也顾不得修养,双目通红地气急怒骂道,“我就知道,你和沈鹤早就……”
“你以为他是沈鹤的儿子?”他的怒吼只换来繁霜的一声嗤笑,“不是,我和沈鹤师兄从来清清白白。你猜,他的父亲是谁?”
秦齐景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刘太和对他说的话,而后一发不可收拾,接连想起他和沈修篁验明血缘时其实是摒弃了繁霜的,而当时在场的,也是唯一能做手脚而不让他察觉的,只有……他将目光投向明光道长,满脸惊愕和不可置信。
明光道长从不自然的尴尬,转变为沉郁的脸色间接肯定了他的想法。
这个故事并不新鲜,甚至凡俗中早有人书写过类似的情节。秦齐景结婚后仍然不改风流,寻花问柳,繁霜心怀怨恨,被想要报复丈夫的心魔纠缠,遂求助于秦齐景的师尊、紫清派掌门明光道长,没想到明光道长助她不成,反而沾染上了心魔,与繁霜发生了关系。两人事后都羞愧无比,明光道长不得不闭关锤炼心境,而繁霜发现自己怀孕,她知道这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不堪之下,借故与秦齐景大闹一场,避回太虚宗。
秦齐景筑基后灭太虚宗满门,明光道长正在闭关,两耳不闻窗外事,出关后所知的自然是秦齐景颠倒黑白的版本,他虽心底存疑,但秦齐景毕竟是他的徒弟,便没有追究太多。二十年后,秦齐景带沈修篁回紫清派,繁霜才告知明光道长沈修篁的真实身份,并求他在验证血缘时帮忙作伪。明光道长突然知道自己有了个孩子,初时惊愕,其后却不是没有窃喜的,然而他也知道,这孩子与他的关系万万不能公开,那么让他表面上作为秦齐景的孩子也不失是一个好办法,所以应承了繁霜的请求。
秦齐景同时带回沈鹤,并将他囚禁在寒冰洞的事,只有秦齐景的心腹知道,明光道长自然也不知情。繁霜便利用了这一点,在她与沈修篁联手救出沈鹤后,对明光道长声称是沈鹤带走的沈修篁。因此,明光道长纵容了秦齐景在修士交流大会期间封锁昆仑寻人的大手笔。
薛湘灵和沈修篁议定打入紫清派内部的计划后,沈修篁与繁霜见面,繁霜告诉他,分裂明光道长和秦齐景师徒关系最好的办法是再给明光道长一个天赋异禀的徒弟。于是沈修篁事先返回大芒山的幻阵中,而繁霜对明光道长说找到了沈鹤的踪迹,引着他一路进入幻阵。在幻阵中,假装刚刚筑基成功的沈修篁对明光道长假称沈鹤带着他来到这个太虚宗祖师设下的秘境,想获得祖师真传。没想到沈鹤中了秘境中的陷阱身亡,却被他捡了便宜,在祖师留下的丹药、功法的帮助下不仅疏通了经脉,还一举筑基。
明光道长虽对沈修篁的神奇经历不敢置信,但面对这个灵气充沛的秘境,以及他手里的各种上品丹药、上等功法,再加上天然的父子血缘情分,他如繁霜预料的那样,选择了收沈修篁为真传弟子。却不料,无论是繁霜,还是沈修篁,都只是将他当作报仇的踏板罢了。他也没想到,繁霜竟然在秦齐景面前直言不讳地说出真相。
“师尊,哈哈哈,好一个师尊!”秦齐景满面恶意和控诉地怒视着明光道长,“要是天下修士知道,紫清派掌门与徒弟的妻子苟且,还生下了孽种,不知是何等精彩的神情!”
繁霜笑得冰冷,她知道,她在秦齐景和明光道长面前说出真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与沈修篁是非杀秦齐景不可的,但明光道长是秦齐景的师尊,教养他多年,到底还有情分在,明光道长不会允许他们对秦齐景下死手,最多只是毁他修为,让他沦为一个行将就木的凡人罢了。现在秦齐景知道了这件事,明光道长便不得不将他灭口。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繁霜继续开口道,成功地吸引了在场几人各异的目光,她知道得太多了,但凡开口都没有好事,让几人难免都有些紧张惶恐,“你和你的女儿验明血缘的时候我也让掌门做了手脚,你带回门派那个,根本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比起之前受到的接连打击,秦齐景已经有些麻木了,这件事没能让他产生太大的情绪,只是漠然地看着她。
“至于你的亲生女儿,如今也在这里,”繁霜保持着看似美丽,实则恶意而讽刺的微笑说道,“她和我们一样,想要杀了你呢。”
这时,秦齐景才将目光落到薛湘灵身上,他对这个入室弟子的背叛,以及她突然暴涨的修为不是不惊疑,但也只是以为她是繁霜和沈修篁安插在他身边的间谍,再加上刚才接二连三的打击,对她的行为和身份来不及深想,直到现在,她的身份被繁霜捅破。
薛湘灵与他对视的目光里除了厌恶别无他物,她早已猜到自己的身世,所以并不像沈修篁那样震惊,只是痛恨自己身上属于父亲的那一半血缘罢了。她冷漠地说道:“我和你本人没有仇怨,但和俗世的秦家有血仇。秦家的秦嘉盛撞死了抚养我长大的外婆,秦家却包庇他让他逃脱了法律制裁,所以我必须打败你,扳倒秦家,才能报仇。”
在场围攻秦齐景的四人,其中三人是来找他报仇雪恨的,一个人对不起他,最后却要杀他灭口,最讽刺的是,这四个人,在血缘或是社会关系上,都应该是与他最为亲近的人。这不到半小时之间得知的真相,却让活了七八十年的秦齐景疯癫了。
他忽而大笑,忽而痛哭,一时大吵大嚷,一时口齿不清地含糊咕哝。四人眼神各异地盯着他的疯态半晌,明光道长叹息着说道:“他已经疯了,丹田也被废了,余生可谓生不如死,不如便留他一命吧。”
其余三人都沉默了,秦齐景这副模样,是活着痛苦,还是死了更痛苦,没人说得准。薛湘灵没有立场开口,沈修篁也没说话,最后还是繁霜说道:“好,那便留他一命,不过我要断了他的手筋脚筋,等他死后将他碎尸万段,撒在太虚宗昔日道场上,以血祭我太虚宗满门。”
其他人对她的做法并无异议,便默认了。
沈修篁对明光道长说道:“掌门回紫清派后,还请公布秦齐景所犯罪行,为我师父正名。有关我的身世,我们可以发誓,必定三缄其口。”
这话看似请求,实则胁迫。明光道长虽然修为比三人都高,但以一敌三还是无法讨到好处,更别说灭口了,而且他也不似秦齐景那样心胸狭隘的人,他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打算回紫清派么?”
“不了。”沈修篁毫无留恋地说道。
明光道长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最终也没有再说出挽留的话,他注定对不起这个孩子,也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自然也没有权利让沈修篁以父子之情相待,只能看着沈修篁和薛湘灵离去的背影良久默立。
“你不恨吗?”同样望着两人离去的繁霜忽而问道,“我们以你为踏脚石,废了你的真传弟子,让紫清派后继无人。”
“恨?谈不上,”明光道长无奈地说道,“紫清派的情况我看在眼里,即使日后齐景做了掌门,以他的性情也无法改变衰落的形势。”
他面现疲态,与平常的鹤发童颜想比,显得苍老了十几年,怅然地叹道:“凡事皆论因果,种瓜得瓜,兰因絮果都是寻常。只恨没能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其实最无辜的还是那孩子,我们之间的恩怨何尝是他必须背负的?他视沈鹤如师如父,沈鹤未必就真的对得起他,你也好自为之吧。”
☆、和大怨,必有余怨(二)
作为秦齐景的“女儿”,何蓉对秦齐景的谋划不会不知,她与秦齐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秦齐景能成事,她也能再进一步。至于作为掌门的明光道长,与她连交集都少有,更遑论情分,她不可能会顾及他。
她没想到秦齐景会失败,在她眼里,秦齐景强大无匹,不管是她成为修士后听说的关于秦齐景的传言,还是她在昆仑中所见到秦齐景的威风八面,都在告诉她,她的“父亲”是多么修为高深而又位高权重的人。这两年来,她做起秦齐景的女儿越发地熟练了,仿佛是从小在父亲的膝下长大而不是成年后才被寻回的私生女,连她自己也渐渐忘了她与秦齐景并没有血缘关系。
谁料竟会在一日之间变了天。
掌门明光道长毫发无伤地回到门派,带着修为尽毁、疯疯癫癫的秦齐景,他将这个真传弟子欺师灭祖,意欲谋害师尊、师弟,而且曾灭太虚宗满门的龌龊事尽数公之于众,并宣布秦齐景不再是紫清派弟子,交由太虚宗遗留弟子处置。
襄助秦齐景的几个入室弟子,除了“弃暗投明”,在繁霜的指示下引诱秦齐景出手的刘太和之外,也都被紫清派除名并诛杀。秦齐景门下一时人人自危,何蓉当属最为焦虑的,她不知道掌门会如何处置自己,她可是秦齐景的“女儿”……她已经准备好,万一掌门也对她下手,她便抖露出自己与秦齐景没有血缘关系的事……
这样忐忑不安、胆战心惊地过了几日,才有掌门传召她到正殿的信息传来。
紫清派正殿富丽堂皇而又庄严雄伟,作为秦齐景的女儿,何蓉每次都有幸立于正殿上首,作为掌门真传弟子、总揽庶务的长老秦齐景身边,望着并享受着下边众弟子的顶礼膜拜。然而此时,她却成了跪在地面上战战兢兢叩首的戴罪之人。
跪拜了掌门后,何蓉迫不及待地请了罪,又马不停蹄地说出了自己并非秦齐景亲生女儿的事情,称自己出身贫苦,被秦齐景带给她的荣华富贵迷惑,如今已经警醒,希望掌门给她一次悔改的机会。
掌门盯着沉默不言,良久后才问道:“如今秦齐景落到这种境地,你可有悲伤?”
何蓉一怔,她怎么也没想到掌门会这样问,悲伤……自然是有的,却不是来源于与秦齐景的亲情,而是来自于失去了特权和荣耀的身份。秦齐景虽然毫不吝啬地给予她大量的修炼资源,但感情上的沟通却寥寥无几,他忙于修炼、处理宗门庶务、争权夺利,分给女儿的时间少之又少,再加上何蓉的经历导致她性情凉薄,谈不上与他有多少真正的父女情谊。
她不知道掌门问话的目的,对于人情世故的敏锐却让她直觉认为撒谎反倒会适得其反,于是坦诚了自己真正的心思。
掌门听了她的回答,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说道:“你虽然性情轻浮、道心未坚,但念在你天资出众、年纪尚轻的份上,便饶你性命,只将你逐出紫清派,望你日后苦海回身,莫再恋栈权势荣华,一心向道,苦修不迭。”
她犹然不甘,想再开口向掌门求情,却被掌门打了一道禁言咒,所有的漂亮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任凭掌门以一道劲风卷起自己送出殿外。
她望着碧空万里,天高云淡,不知怎地微微愣了神,她想起六年前有人忽然出现在福利院,将一份替代别人身份的协议交给她,问她愿不愿意签署……如果现在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不会签下那份协议,接受那样的安排。
会的吧,如果没有那份协议,她或许只是一个沦落在小县城市井里勉强糊口的普通人,不会有人知道她修炼的资质出众,有现在这番际遇。纵然她现在被逐出紫清派,处境艰难,但凭她的资质,不怕没有出头之日的那天。紫清派不容她,不代表其他门派不会看上她的资质。况且,她还能恢复自己真正的身份,不是薛湘灵,不是秦华灵,而是作为何蓉来崭露头角、出人头地。明光道长已经老了,将近坐化,紫清派中也不再有像秦齐景、周庭训和赵守贞这样惊才绝艳之辈,说不定她有机会登上修士第一人的位置,甚至能将紫清派收入囊中……
昆仑群山万壑,白雪皑皑,天光流布,放目四野,杳无人烟,只有两个渺小如虫蚁的黑点在冰雪积层和嶙峋岩石之间如履平地地游走。
沈修篁没有御剑飞行,而是用双腿以比寻常还慢一些的速度翻越着山岭,薛湘灵并不催促他,只是默默地任凭他握着自己手,跟在他身侧。他从被沈鹤带走时就被迫背负在身上的仇恨一朝卸下,大仇得到,却并不如想象的那样轻松兴奋。
有些情绪,任何人都无法感同身受,她不知道他心中想法如何,他沉默了很久,直到走出了昆仑才开口说道:“我们去京城?”
她点点头,说道:“去把秦家的事处理一下,我们就到大芒山幻境去。”
上飞机之前,她给周家家主发去消息,告诉他秦齐景已然倒台,让他放手整治秦家,尤其是秦嘉盛,必须要翻出当年的车祸案,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过去的两年,她作为秦齐景的入室弟子,不动声色地拦住了秦家给秦齐景传来的消息,成功地使秦齐景对秦家的状况一无所知。如今在各大世家的联手下,秦家已是风雨飘摇,只差秦齐景倒台后的致命一击。
秦家人人自危,区区一个秦嘉盛当然保不住,两人来到京城时,秦嘉盛已经被批捕。根据秦嘉盛的供词,蒋珍在车祸后当场死亡,他虽然肇事逃逸,但没有因逃逸致人死亡,当时同在车上的几个人可以为他作证。
周家的说法是,由于那几人和秦嘉盛是关系亲近的朋友,他们的证词也不一定做的准,只要薛湘灵放话,秦嘉盛肇事逃逸致人死亡的罪名就能定下来,在量刑上会按照最高限度来。
在薛湘灵看来,即使秦嘉盛受十五年牢狱之灾,也抵不过外婆的一条命。她忽而有些明白繁霜和沈修篁对如何处置秦齐景的犹豫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又不希望他死得这样轻松。而且,她心底不是不明白,秦嘉盛和秦齐景不同,秦齐景是故意杀人,且灭人满门,罪大恶极,而秦嘉盛只是过失致人死亡。
她想了很久,才答复周家说道:“按肇事逃逸最重的处刑判吧,之后也不用特地对他下手。”她曾经恨不得秦嘉修去死,然而现在,在看过了太虚宗和秦齐景的仇怨后,她却若有所悟。而且,以外婆的性格,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而不是徇私报复。再者,秦家一倒,至少百年内再无翻身之日,秦嘉盛即便出狱,也只剩下庸庸碌碌、朝不保夕的一生。
确定了秦嘉盛的结局,薛湘灵再没有留在京城的兴趣,但在她和沈修篁即将启程之前,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