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管城侯”乃是笔的别称,闻说秦始皇曾曾封笔为“管城子”,而“漆妃”则是墨的雅称。冰儿曾听我戏说过此典故,因而明白,便说:“明珠,王妃要笔墨伺候!”
“哦,是。”明珠慌忙研墨,并递上一只笔。
我不假思索,簌簌写下:“花飞花影落,月冷月清濯。倨琴听榭雨,泪下满绢帛。”
然后,把笔一掷,接着向明珠问道:“后来呢?”
“恩,王妃。后来好象听见什么《金楼子》……再后来,奴婢不敢多呆,就回来了。”明珠有些怕我再怒,很小心地应答。
我到没有介意,“好了,没事了。烦劳妹妹再跑一趟,去看看芙蓉姑娘是否有恙?为何总不见身影?”
明珠应了,却忽然抬头,说道;“王妃,您喊我什么……妹妹?这……这怎么敢当?”说着,眼睛里出现了一圈水雾。
“我比你年长,你可不是我的妹妹吗?”我索性此刻连“本宫”的称呼也不用了。
“这,王妃,奴婢……”
“好了,快去。姐姐等着呢!”我柔和的声音浸得满室生香。
明珠的表情很凝重,然后深深一拜,转身而去。
那娇俏丰美,香韵流转的江南金莲虽然在渐渐枯萎,可是在那最后的时刻,依然逞强地舒展着它眩然的风采,仿佛从来不曾因为早夭的来临而悲哀。既然这人间无法留住它的肢体,那它只好把所有的厚望都寄托给明月和清风,它的魂魄带着它的希望,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绽放明日的笑颜。
这晚,萧绎是不会来的。凭我的感觉,我知道他终究不会为了我放弃他最喜欢的……但,那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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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倚风凝睇雪肌肤㈡
“王妃起来了么?”当清晨的第一抹阳光刚刚投进室内,我还在残梦的旋涡里苦苦挣扎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萧绎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失去了以往的温柔,相反的是掺杂了一缕忧郁和困顿。
我简单梳理了一下,轻轻地挽起了长长的头发,弄了个赵合德的创意——墉来妆!几缕细碎的头发随意地披下,如流苏的坠感,别有一番情趣。
但我心里却仍还记着他对我的冷淡和无情,因此怎么也不能挤出一个笑容,我勉强不了自己。
“拿出来吧!”当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不但没有迎来任何的愧疚之词,却说了一句这样莫明其妙的话。
“什么?”我皱了眉。
“你自己心里明白,快拿出来!”他没有一丝的迟疑。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那仅有的一只眼睛里所含的却是不满和气闷。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那条裙子!”
“裙子?”我怔了一下,脑海里立即闪现出无数的碎纱缨片,是说那条紫碧纱纹绣璎双裙吗?
看着我眼睛中的迷惑,他点了点头,“对,就是你所想的。拿出来,本王要毁掉它!”
我用警戒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不提这裙子我还不生气,一提起来我就想起他当时的冷漠,心里冒着凉气。
“不……”我从齿缝里挤出了这个字,索性别过脸去。
他有些发急,忽然扳过我的身子,瞪着我说:“你一定要拿出来!”
看他气急败坏地样子,我愈发地失望和倔强,狠狠地说道:“你就这样对待我吗?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仆人。如果你非用殿下的尊严来压制我的耐性,那我只有一句话,我宁肯死,都不会拿出来!”
“你——”我不屑的神色终于激怒了他,他脸上的青筋又在一动一动的,喉咙咕咕作响,感觉到山洪要随时倾注而来。
我直视着他的脸,没有委屈,没有退缩,没有恐慌,没有任何的表情。
空气仿佛凝滞了。这一瞬间成为我们永生的难忘,那一触即发的怒气就这样在我们的眼睛里蔓延开来,燃烧,直到有窒息的感觉。他那只僵死的残目仿佛也无法忍受我的无理和傲慢,依稀地闪现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暗,仿佛在无声地训斥我的任性和恣意。
时间就这样徐徐地流淌,外边的侍女们都被我们长久的沉默吓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们都用彼此的自尊来和对方较量。直到,后来,他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地黯淡下去……
他终于松开了我,高大的身形背了过去,挡住了那缕清新的晨光。
“佩儿,你太任性了!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
我冷淡地一笑,“我一个卑微的女子有什么大事,自然比不了你一个堂堂的殿下,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你——”萧绎的脸涨得通红,忽然间吼道:“你知道吗?你穿得那件衣服是前朝的服饰,倘若要在外边让别有居心的人看到,恐怕我们都会有性命之忧!”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有这样严重吗?可是表面却不服软。“会吗?父皇连谋逆叛国的人都能饶恕,怎么就会对你我严苛以法?”
“昭佩——”他大吼了一声,我的耳朵嗡嗡地响着,“这么久了,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么?那萧综、萧续、萧纶何时把本王当成自家兄弟,只要有机会,就会见缝插针,诋毁本王。还有那个厚颜无耻的萧正德,居然以“废太子”自称……唉,在他们的眼里,本王只是一个酸腐的无用书生,何况,是个残废……”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我的心里感到疼痛,原来自己的心里是这样的在意他的喜怒哀乐,真的有些不忍了。
真的是我太任性了吗?我不知所措,只听他继续说道:“幸亏昨天看到都是自己人。纵然不是为了大局,也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你毕竟是个堂堂的王妃,怎么能随意会见外臣?这些人都是饱读诗史的名士,如何能看不出你的服饰乃是前朝遗物,只是看着本王的面子装做看不到了……”
难道是我错了?我有些心虚。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为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别人谋刺皇上,我却连穿件自己喜欢的衣服的权利都没有?天那,这世界真的颠倒了。本来瞎了一只眼的人,要装做另外一只也瞎了。本来两只眼睛都完好的人,也要装做两只眼睛全都瞎了!
我从他僵冷的背后仿佛看到了一颗孤独迷惘的心。
我慢慢走过去,轻轻地靠着他,他的背后微微渗出了些许汗水,潮潮的、热热的。他长长地呼了口气,颤了一下。
“放心,那件裙子已经成为碎片,早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我心里虽还有些淡淡的哀痛,却已经在自己舔舐自己的伤口,还试图还原成以往的那种温润去抚平他的创伤!
可是他忽然转身,我差点摔倒。“以后,你还要再学学宫廷礼仪,若有不解的地方,可去问下苏嫫嫫……”
这句话是他甩给我的。因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身躯已经离去了……
我的眼里已经微微发热了,“慢——”我试图挽留他。
他的身子只是顿了一下,没有说一句话,然后,仍然默默无语地走了……
一颗心,在空中慢慢地悬浮,找不到落的地方……
镜中的我,墉来妆已经完全失去了韵味,丝毫没有了赵合德的妩媚俏丽,凌乱的秀发之下是一张苍白的的面孔,眼睛里只剩下一片苍凉的凄楚。
只是,逞强的我,永远有一颗不安份的心,这颗心随时都想跳出胸膛,去呼吸一下外边带着花香的新鲜空气。
第十七章 露洗玉盘金殿冷㈠
他的身影终于离开了我的视线,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就是那池塘上飘着的浮萍,不知不觉和飘落的残叶相遇,却仍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落入眼帘的只有岸边那青青的苔痕,正在拼命挣脱那即将来临的秋意的萧索,想试图挽回那曾经的辉煌。然而,那繁华已随风而去,不再回头。
一个秋日的晨曦,我走进了萧绎的书房。这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盘龙香亭,一缕温润的檀香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脑海中清醒了许多。听说这亭子有安定之意,置于宫中,本有天下大治、国家安定之意。却又如何从宫里移到了这里?
这天下一统本来也是父皇的心愿,可惜父皇整日和得道高僧大谈佛法,哪还有闲心去统一南北?何况北魏自从拓拔焘登基,历时多年,北逐柔然,连灭三国以来,一直占据着大片土地,而且整日和风吃肉长大的北魏将士,岂是那么容易抵挡的?健康城虽然经历了宋、齐两朝兵乱的洗礼,却仍旧不改朱颜,巍峨屹立在桃红柳绿的江水之畔。
想必是江南的温婉舒逸让人们长久以来乐于偏安,丧失了雄心大志。难道萧绎的心中不安,是不满于只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想和班超一样弃笔从戎,建功立业?想到这里,我有些辛酸,他的眼睛怎么能骑马射箭呢?
无意中发现了萧绎的很多字画,无论是花鸟虫鱼,都是那么富有灵性,让人不忍释手。还有一轴画,我打开一看,心里有些微微发热了。这幅“月下清莲映碧池”还被完好地保留着,一丝尘土都不曾有,看样子一定是经常打开来看,他的心里毕竟是装着我的。
我轻轻抹了下眼角的湿润,在他的书案前策立。
桌上有几个字,我定了定神一看,赫然写着“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①”
我的惊异无异于大白天看到了鬼魂,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念头从我心头闪过。难道?萧绎的压抑是来源于心头那蠢蠢欲动地渴望,那日益萌动的渴望把他压得快要崩溃了……他也在意图谋取皇位?那就是所谓的权欲吗?
我的浑身就又回到了冰水里,刺骨的切肤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地袭来。
我最喜欢陶潜的“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两句,这世上最难得的即是“素心”两字。萧绎的心在哪里?我真的看不到,摸不到。本想以此心去劝解他,这样看来,是我错了!
记得静远师太还说过,人生下来就布满了苦难,苦难的来源就是人们对欲望的追求。只有消除了欲望,才能没有烦恼,进入极乐世界。这佛理中仿佛也蕴涵着人生的智慧,难怪父皇乐而忘返了。可是不管怎样,如果他愿意信任我,和我一起携手,面对风雨,分担苦难,就是让我下入十八层地狱,也在所不惜。可这些,他能懂么?近在咫尺的夫妻,却为何象隔了千山万水?
泪水如泉般涌出,飞溅到那洁白的纸笺上,浸花了那字的边缘。我有些惊恐了,以萧绎之心,如果发现内心的秘密被人堪破,恐怕又是一阵狂风骤雨,我何必再徒增其不快!
我用丝绢轻轻地拭去纸笺上的泪痕,哽咽无声。
早上,发现荷池里的莲花还是昨日的形状,本就有些不悦。如今又染上了一层伤感……这莲花本是白天张开,夜晚闭合,倘若有一天不再开合,那就预示着即将凋落了……那百子莲、碧台莲、锦边莲的妩媚清影依旧停留在我心里,怎么舍得它们的离去?
黯然了许久,方才走出书房。外边居然已经起了一阵凉意,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王妃,芙蓉姑娘请您移驾一观。”明珠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什么事?”我简直是有些烦闷,还要我亲自去看。
我瞪着明珠,明珠只好小声说:“王妃,芙蓉的脸毁了,她……伤心欲绝……”
“什么?”我开始咬牙了。自从我成为王妃以来,怪事频频发生,到底是谁,我有些抑制不住地愤怒,到底是谁想看我的笑话?这一次我一定要严查不殆。
可是当我看到芙蓉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大呼了一声。芙蓉的脸是多了一层轻纱,远望去如超凡脱俗的瑶池仙子静立,赏心悦目。可惜她看到我的时候,竟跪到我脚下,哽咽出声。
她轻轻打开面纱,我恐惧地闭上了双眼。好一朵滋润的雨中芙蓉,居然花颜尽损了。她的脸上布满了红色的斑点和面疱,象烙上了一片又一片火印。
“怎么回事?快说与本宫?”我扶起了她说道。
“王妃,”芙蓉的声音虽还是那么清脆动听,却无形中多了一份凄楚。“奴婢前几天已经发现了起了很多小点子,起先没在意,恐怕是风吹的。所以近日来不曾去拜会王妃。只是又怕小题大作了,不敢吭声,如今却不得不惊动王妃了……奴婢如此粗鄙丑陋,怎么能面见殿下?”
本来应该觉得很快意的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我隐隐觉得,这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禀王妃,奴婢只是用了些府里分派的脂粉……”
“以前不是一直用这个吗?”
“每次都是苏嫫嫫派人送来,可这次是红英……”芙蓉面带疑问和不解。“奴婢和红英一向亲如姐妹,她不会害奴婢的……”
“是么?”我皱起了眉。
注①:出自《论语·子罕第九》。凤鸟不至:古代传说,风鸟是一中吉祥的鸟,它一出现,就预示着天下太平。河,指黄河。图,指卦图。河不出图:黄河中有龙背负八卦图出现,预示着“圣王“将要出世。意思是:凤凰不飞来,黄河没有龙背八卦图出现,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第十七章 露洗玉盘金殿冷㈡
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我的心里也已经走到了秋天,寒意款款而来。红英,是你么?因为我对你的略施惩罚,你就会毁了对你丝毫没有妨碍的江南金莲吗?你就可以肆意地对你的姐妹下这样的毒手吗?因为你懂得打蛇要打七寸。而我的要害就是,这府里里发生的事情越多,我就越有被谴的可能。
因为从我一成为湘东王妃以来,我就承受着比别人更加沉重的东西——我是不祥之人。正因为我的到来,这府里才失去了往日的安宁,而变得鸡犬不宁。
我忽然间“哼”地一声冷笑,好吧,来吧,我接招!
“奴婢这样丑陋,不方便见人,请王妃体谅!”芙蓉的声音里明明在压抑着内心的啜泣。
“放心,本宫会请御医来帮你诊治。还有,本宫一定要把这个落井下石的人找到。”我狠狠地咬着唇,暗自对天发誓。
“奴婢谢王妃关爱。”
我点头,人象失去了七魂六魄,缓缓地走出芙蓉的屋子。明珠想给我披衣,我仍旧摆了摆手,拒绝了。
忽然,我站住了,惊愕了。
明珠不明所以,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阵冷风吹过,眼前晃动着苏嫫嫫的影子。
我伸手指着,说道:“看,又来了。”
明珠也慌乱了起来,却没忘记扶了我一把。
“王妃,王妃……”苏嫫嫫上气不接下气。
我无奈地说道:“嫫嫫,请慢慢说……”
苏嫫嫫的脸色骤然一变,竟然放声大嚎。那声音如鬼泣。
我预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妃,不好了,有人来禀报,说嫣然姑娘不幸失足落水,殁了……”
“啊……”我的头一阵旋晕,觉得手在颤抖,心跳已经消失了。
为什么?才走了不到两个月,竟然已经天人永隔。
我心里含着一丝愧疚,怪我自己轻易让她离去。
我强自支撑了一下精神,问道;“谁来报的信?人呢?殿下可曾知道?”
“禀王妃,是小灵儿。当时真把老奴吓了一跳,她一袭白衣,象个幽魂。老奴这就领她来。”
我在明珠的搀扶下,来到前厅正中的檀香木椅上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