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瘫软地倒在哥哥怀中,听着哥哥冲父亲喊道:“父亲,您这是在做什么?”
父亲停下脚步,皱眉看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担心寐儿,就跟了过来……父亲,您究竟是在做什么?寐儿她修行尚浅,若强行使用灵石,会要了她的命的!”
父亲不语。
过了良久良久,我才终于缓了过来,在哥哥的搀扶下站起身,费劲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低声道:“对不住,父亲,我……”
“寐儿,不是你的错。”哥哥立刻将灵石从我手中拿开,“我族繁衍数百余年,从没有一人能真正操纵鹤羽灵石之后全身而退,就算是殷商之末借灵石之力同九尾狐妲己作战的族长兰麒,最后也因灵力反噬伤重而亡……”
我懵然环顾四周,发现方圆三丈以内的花草树木仿佛经历了一场飓风,不少花草被连根拔起,东倒西歪,一片狼藉,而我面前三株大树在我施展的金术攻击之下,竟已全部拦腰折断,倒在地上,雪白的梨花散落一地。
我不禁瞠目结舌,
即使以我这样低微的修为,竟然也能借此灵石释放出如此巨大的力量。这鹤羽灵石果真绝非凡石,难怪数百年来被族人奉为传族之圣物。
“寐儿,你确定你没事?”哥哥问道。
我定了定神,道:“我没事。”
哥哥转而望向父亲。
而父亲望着远方,目光渺然,似是出了神。
“父亲……”哥哥欲言又止。
“即使寐儿能看到鹤神,也仍旧无法操纵鹤羽灵石吗?”父亲喃喃自语,摇了摇头,仰起头来,长长叹道,“罢了,就算是天要绝我兰氏……”
哥哥戄然一惊:“父亲,您这是何意?”
父亲良久不语。
“父亲,这几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族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难关?”哥哥追问道。
父亲看了他一眼,却依然没有回答。
“父亲!我是您的长子,将来亦要继承族长之位,倘若我族有难,我有何理由被蒙在鼓里,不能得知真相?”哥哥一向温和的声音再次激动起来,微微发颤。
父亲望了望他,又看了看我。
“父亲,哥哥说得对。”迟钝如我终于也反应过来,父亲如此反常地命我试用灵石,必定与那“难关”有关。可是我不明白,兰氏一族乃是传世术士之族,自武王以来,数百年一直以结界固守寸土封地,年年水土丰饶,即使在这诸侯争战之时仍是无人招惹,与世无争,还能遇见什么难关?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兰邑会永世安在,我也会永远留在这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兰邑,会离开这安宁的生长之地,去往未知的城外,去见那传说中的乱世烽火。
——就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那日竟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兰邑漫漫飘落的如雪梨花。
第6章 秦时月如昔(二)
【秦乱】
“你们……跟我来。”
父亲终于点了点头,回过身,迈步向着北方走去。
哥哥立刻跟了上去。我亦跟在哥哥身后,一路同他们来到了兰邑的最北方。
这里矗立着兰邑的北城门,巨大的城墙高达十余丈。我在城墙之下驻了足,仰头望去,回想上一次来这里玩耍,似乎还是七八岁的时候,而这城门常年紧闭不开,城墙之上已是荒草丛生,一片萧索,这五六年来像是并未有任何变化。
而哥哥却显然同我不是一个想法,他看到城门,突然立住脚步,道:“父亲,此处的结界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闻言一愣,转头看他。
我一直知道,兰邑之所以能在乱世中独善其城,是要归功于一位先祖在四面城墙上设下的结界。这结界不仅可以在城外将城墙隐去,还能够抵御兵马攻击,且每年都会有法力高强的族长和长老亲来加固,坚不可摧,就算寻常军队前来都难以攻破。
那么哥哥说的,是什么问题?
“宁儿,你看出什么来了?”父亲没有回头,只是问道。
“西北角的日光有些倾斜,那边的墙也不像是原来的样子……”哥哥喃喃道,忽然一惊,“父亲,难道说,有人在城外攻打我们的结界?”
父亲袍袖缓缓一挥,在城墙上一丈高处,似乎出现了一个透明的漩涡,让我们得以看见城外的景象。
我矍然一惊,退后两步,睁大眼睛:“那……那是什么?”
我竟看见浩浩荡荡的军队包围了兰邑的城门,兵马极其众多,一眼望不到边际,至少有数千余人,更有几十个庞大的攻城战车聚集在城门之外。除此以外,还有十几名术士打扮的人立在那战车之上,各色法术都向着这兰邑的结界之上攻来,每攻击一次,那看不见的结界都要颤抖几分,连带着城墙也会发生微微的坍塌。
我惊呆在地,说不出话来。
哥哥颤声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你们可知现今的秦王,嬴政?”父亲缓缓说道。
秦王嬴政?
千里之外的秦国,自百年前起已是诸侯强国,后来秦国历代国君励精图治,更使得秦国成为与楚燕齐赵齐名的举世大国。秦国的故事,就算是从未出过兰邑的我也略知一二,然而嬴政这个名字,却是我第一次听说。
“数年之前,秦王嬴政突起,须臾间已灭数国,天下已然大乱,诸侯人人自危。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嬴政不去攻打燕赵,却派将领王翦统帅三千秦兵,前来攻打兰邑。”
我呆呆地听着。
“我们兰邑虽有结界护城,但秦王网罗天下法术能人随军前来,我们的结界已被寻到破绽,之后受到了连续数月的攻击,即使我同几位长老每日都来加固结界,却仍然抵不过他们攻城的阵势。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父亲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绝望,我心里一阵刺骨的冰凉。
“可是……”哥哥不可置信地说道,“兰邑不过是一方弹丸之地,且从不参与诸侯之争,秦王何苦要跋涉千里,攻打我们?”
“只因一个长生的传说。”父亲道,“秦王迷信长生之术,着人集世间灵芝仙草及奇禽异兽炼药,而传说中这长生之术的最后一步……是要生祭百名天生灵根的术士。”
“什么……”
“纵观天下术士,只有我兰氏一族的术法并非后世修炼,而是神赐灵根,所以秦王相信,只需生祭百名兰氏族人,便可炼成最后一味药了。”
“这……简直太过疯狂……”
“我曾透过结界与此次率军而来的秦将王翦对话,试图同他谈判,但我们对秦王而言犹如鱼肉草芥,毫无谈判之筹码。”父亲苦笑摇头,“秦王铁了心肠,即使那所谓长生药方实为虚假,他仍坚持要生俘百名兰氏族人,然后献祭……”
“难道……就毫无其他办法了吗?”哥哥喃喃问道。
“若有人能够操纵灵石,或许还有希望,然而……事到如今,或许只有祈祷鹤神庇佑了……”父亲望天长叹。
哥哥沉默不语。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看父亲,又看看哥哥,正欲说话,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喀啦”一声,西北角的城墙传来一声巨响。
哥哥闻声变色,立刻将我护在身后。
“砰——”又是一声巨响,透过那漩涡法阵,我看见城外的术士正在集中围攻西北角的城墙,仿佛已能感受到那结界坍塌的轰隆之声。
我惊得抓住哥哥的衣袖,脑中嗡嗡直响,一片混乱。
“寐儿,别怕……”哥哥紧紧护住我。
那轰隆愈发清晰,不到片刻,西北角的城墙已然塌了一片,数千秦兵的嘈杂之声立刻传了过来,充满了我的耳鼓。
一切来得竟然这样迅速,危机就在眼前,那结界竟就在这时被秦军攻破了!
短暂的惊愕过后,父亲当机立断:“宁儿,我来挡住他们,你与寐儿快去祭坛,让封长老带着所有族人从南门出城!”
“不!父亲!”哥哥忽然摇头,“北门由我来抵挡,您去叫族人到这里来!秦军此时必然已经包围了四面城墙,与其还要自行破坏南门结界耽误时间,不如就此趁机从北门逃出!”
父亲厉声喝道:“胡闹!以你的法术修为,岂能抵挡住三千秦兵?”
哥哥不答,他拿出一直握在手中的鹤羽灵石,双手捧起,低声念起咒诀,灵石很快苏醒,从他手中慢慢升起,悬浮在空中开始旋转,散发出一波又一波的蓝光。
父亲一惊:“宁儿!”
“寐儿无法操纵灵石,就让我这个做兄长的替她。”哥哥咬牙道,“父亲,您快去!我能抵挡得住一时……”
又是一声巨响,城门开始坍塌,攻门的战车撞击之声一下一下,声声逼近,惊心动魄,眼看秦军便要撞开城门,攻入城内。
已经再没有犹豫的余地,父亲立刻回身,向祭坛的方向奔去。
而我留在哥哥身边,眼睁睁地看着那城门被撞得塌陷倾斜,城外的秦兵开始攀爬城墙,穿过那狭窄的墙缝,向城内进发。
“哥哥……”我慌张地看向哥哥。
哥哥的袍袖仿佛被大风鼓起,而鹤羽灵石旋转得愈来愈快,哥哥脸上已然出现了无数伤痕,他的眼睛,鼻孔和嘴角都开始流出鲜血。
“哥哥!”我不禁惊叫。
无数蓝光从鹤羽灵石喷射而出,犹如无形的利刃,刺进哥哥自己身体的同时,也刺向了北方的敌人。此时城门已然完全被撞开,有数十名秦军率先进城,而他们遇上灵石之力立刻便被刺中,碾杀在地。
这时一名将领模样的秦人在后出现,大喝:“踏平兰邑,生擒兰氏族人!”
父亲很快便带着百名族人来到了北城门,族中有妇孺在哭泣,而族中的青壮男子立刻在父亲的带领下上前加入了战场。
然而这远远不够。城门的缺口愈来愈大,数不清的秦兵踏着前方人的战死的尸体涌入城内,虽然被哥哥施法抵挡,却仍有许多秦兵躲过灵石法阵,向着我们一众族人扑来。纵使族人们大多身怀奇术,却依旧无法抵挡源源不断全副武装的秦兵。
那秦将王翦高声喝道:“生擒之,勿杀!”
但一切失去控制,许多族人起了同归于尽之心,与其被秦王捉去生祭,不如就此战死沙场,奋不顾身,杀身成仁。沙场之上,数名族人上前与秦兵奋战,而后被秦兵的长戟刺中,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我眼望着这一切,脑中一片混乱。我同大多数族人一起躲在哥哥身后,靠他的灵石法阵保护起来。我失神地望着哥哥,看着他独自咬牙强撑,看着他脸上的鲜血流得越来越多,心中极度的焦急和害怕,几乎要哭出声来,然而就在这时——
我又看见了他。
在灵石法阵之上数丈远的高处,我又看见了他。
他在那半空之中悄然出现,眸光幽蓝,白衣如雪。他高高在上,低头俯视着一切。漫天的黄尘混杂着血腥之气在呼啸的大风中飞扬,而他的月白长衣竟未染丝毫尘埃,仿佛遗此浊世而茕然独立。
短暂的震惊后,我很快反应过来,大叫一声:“鹤神!”
他仿佛听见了我的呼喊,微微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顿时燃起希望,立即跪倒在地,大声喊道:“鹤灵之神明,求求您!求您救救我们族人,救救哥哥!……”
然而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回过头去,缓缓扫视着正在浴血作战的族人和秦兵。
“鹤神,求您,您是兰邑的守护之神,如今我族陷入灭顶之灾,求求您救救他们……”
我大喊着,乞求着,声音几乎嘶哑,在这漫天的厮杀声中很快被淹没。
而那蓝瞳男子一直充耳不闻,他只是立在那里,淡然地看着地面上的这一切——几乎变成血人的哥哥,被灵石的力量碾杀的秦兵,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族人……
仿佛这尘世的战争和杀戮,人命和鲜血,对他而言全然不值一哂。而我声嘶力竭的叫喊和哀求,竟也换不来他淡淡的一瞥。
我心下冰凉一片。
“鹤神,求您……”我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最后只变成喃喃自语。
前方的族人一个又一个倒下,兰邑摇摇欲坠。就在这危急时刻,哥哥突然大吼一声,声音听上去极是痛苦。
哥哥手中的灵石倏然上升数丈,在半空中爆裂出盛大蓝光,继而化作一条巨大的光剑,瞬间向北方刺去。光剑到处,所有秦兵和战车均被刺死或撞飞,东北方登时出现一条黄尘与尸体织成的血路,逆着日光,通往城外。
然而哥哥已被淹没在这蓝光的中心,不知生死。
我浑身一凉:“哥哥!”
“寐儿,快走!快!”我听见父亲的喊叫。
已再来不及顾得其他,所有族人趁机从这条血路逃出,一路向东北方逃去。
匆忙之间,我抬头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那蓝瞳男子,而他竟然正也在回望着我。
漫天血尘之中,他似乎向我微微一笑,蓝色的眸子滟滟如水,荡漾开来。
第7章 回盼千年说旧事(一)
【危情】
“小烛,小烛你醒醒!”
“寐儿……”
“师父,小烛她可还有救?”
“寐儿……救我……”
“小烛,你可别死啊!”
纷杂的呼唤声铺天盖地而来,而我面前仍是一团黑暗,脑中更是一团浆糊,谁啊?你们到底在喊谁啊?
我已经错乱,几乎搞不清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而此时此刻,我虽然依旧睁不开眼睛,脑中却有纷乱的影像重合,让我看见了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好似看见一处荒山野郊,黑夜里有血色大火从天而降,将整个月夜涂成一片赤色,数声鹤唳从天边传来,而我的面前站着一个男子的模糊幻影,月白长衣,如火蓝瞳,隐隐对我微笑着。
我的天,这一定是幻觉。
我使劲挤挤眼睛,眼前的东西却又完全变换了场景。
那是一片盛开的桃花林,花开数里,落华缤纷,溪流潺潺,满眼满耳的鸟语花香,还有许多男女老少欢声笑语地在那桃花林中玩耍。人群之中,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缓步走来,笑着向我招手:“寐儿,到哥哥这里来……”
哥哥?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那桃花林中的男子清俊文雅,眉目温柔,见我没有反应,又轻声唤道:“寐儿?”
我心下一动,竟感到这场景有些莫名的熟悉。
我使劲摇了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从小是个孤儿被师父捡入天草门,哪来的什么哥哥?这一定是做梦!
我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无奈身体却像是被梦魇了一般,全然动弹不了。
怎么办?我不知如何是好,张皇了一会儿,眼前那桃花林和那陌生男子却逐渐模糊消失,我的眼前又重回一片漆黑。
与此同时,脑中奇怪的影像和呼唤逐渐散去,耳畔突然传来了熟悉而真实的声音。
“苍天啊!大地啊!小烛啊小烛,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去了……我今日卜卦之时就不该将那六爻筒多晃那两圈,若我卜得上卦,你也不至于落得如此……”
这嚎哭的声音和不知所云的话语如此熟悉,不用说就是我亲爱的四师兄。可是四师兄啊,倘若我真的去了,怎么还能被你的哭声震得耳朵痛?能不能稍微轻一点儿……
我心里正嘟哝着,却又紧接着听见大师兄沉重的声音:“回禀圣上,那些宫女的确是受妖物控制,小师妹竭尽全力,终于收服了那妖物,她自己却……”
说着,大师兄哽咽了住,没能继续说下去。
“小烛……”紧接着,耳畔传来二师兄压低的声音,听上去颓然而痛苦。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