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到十一岁,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竟然是这样写的。
我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他:“可是哥哥,你以前不是说,只因我出生时是你的小妹妹,所以叫‘兰妹’吗?”
哥哥笑了:“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春阳从梨树的缝隙里透着洒下来,映在哥哥清秀俊雅的脸上。他的笑容那般温柔,一如这明媚而和煦的春光。
我怔住,噎了半天。
那是自然。哥哥说什么,我就会信什么啊。
兰寐,我叫兰寐。
我趴在哥哥膝上,鼓着嘴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这个复杂而陌生的名字。
彼时我兰家庭院里的春光尚安好恬静,一片宁和,而不远的城外却已是一片荒芜战乱,烽火连天。
我生于大周王朝的末年,那是一个兵荒马乱、万人争雄的时代,后世称之为战国。自我记事起,诸侯之间便交战不休,所幸父亲统治着一方独立于各诸侯国的“兰邑”,使我们得以避乱世而独居。兰邑方圆数十里,这块封地可有着大大的来头。早在数百年前,周武王便赐予我兰氏祖先这块封地,作为我们的祖先曾助他杀死纣王身边九尾妖狐的封赏。
在我小的时候,哥哥曾握着传了百年的竹简,向我讲述那一段我们家族作为术士世家的辉煌的过去:“我们的先祖自殷商时期曾于蜀地救起一只溺水的白鹤,谁知那白鹤竟是仙人化灵,感其恩德,便赐予先祖灵根术法,令他成为名震四方的术士。几百年后,妖狐妲己迷惑纣王,当时我兰氏一族的族长挺身而出,襄助武王与姜太公同那妲己大战百日,血尘蔽天,方以烈火诀杀死妖狐,武王得以平复中原。自此我兰氏族人由此扬名天下,成为大周第一术士之族……”
哥哥讲得慷慨生动,儿时的我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兴奋地跟哥哥闹道:“哥哥哥哥,等我长大了,也想去打妖狐!”
哥哥合上竹简,对我笑道:“那么寐儿,你可要好好练习术法才是。”
哥哥兰宁比我年长五岁,因母亲早逝,父亲又平素繁忙,从小一直是哥哥伴我读书玩耍,陪我长大。哥哥为人谦和文雅,眉目温润,是我见过的生得最好看的男孩子,连兰邑满城雪白的梨花都及不上他的清朗如玉。
而同哥哥一起去梨花树下练习术法,也是我儿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可惜我资质平平,学起术法来很是艰难,进境甚是缓慢,有时候懊恼起来就钻去哥哥怀里撒娇,嚷嚷练功好累,练功好烦。
“寐儿不要练法术了,要去后院林子里看鸟儿!”
哥哥低头看我:“怎么,你不想练成法术去打妖狐了?”
“不要!我要看鸟儿……”
“好好,不练不练了。”哥哥无奈。他从来不逼迫我,我练功三分钟热度,他也随着我去。于是我欢喜地拉起哥哥的手跑去后林,看那归来的燕雀跳跃呢喃,一派浓浅春光。
那时候,我爱跳舞,也爱唱歌,哥哥便吹笛为我伴乐,我最爱唱的是一曲《梨花殇》,那是一支在我们兰邑流传已久的曲子:“孟月飞雪,陟彼远岗,桑梨漫野,盈我顷筐。
彼女之嗟,彼子之狂,东风其郁,岁华其伤……”
哥哥的笛声悠扬,那是这世上最好听的曲调,我在歌声里旋转着舞蹈,那是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如此宁静而欢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又一年梨花飘得满城似雪,我在兰邑的四月度过了十三岁的生辰。
生辰这日,哥哥给我用梨花枝编了个花环戴在发上。我开心地在梨树下转来转去。
“哥哥,我好看吗?”我笑着问哥哥。
“那是当然,寐儿长大了,是兰邑城里最好看的姑娘。”哥哥抚摸着我的头发,笑道,“等下个月祭典,族中长老兄姐们见了你,也定会夸你长成,出落得美丽极了。”
“啊……”
哥哥一说我这才想起,这一年的五月初一,乃是我兰氏家族五年一度的祭神盛典。
所谓祭神,便是祭那鹤灵之神。传说数百年前就是在这一日,我族祖先得到了白鹤之神赐予的灵根,我兰氏一族才得以有了今日的繁荣。兰氏一族自殷商始繁衍至今,已有上百余人。但身为族长的女儿,我并不怎么认识那些叔伯姑婶、族兄族姐,除了平日例行的家族聚会,也只有在这家族祭祀之时才偶尔见他们一面。
我同他们不熟悉,所以对这祭祀也并无太大兴趣,我想到的反而是另一件事情。
我担心地抬头:“哥哥,祭典结束以后,父亲会不会又来查我功课?”
父亲平日事务繁忙,并不常见我,而他每一次见我,都会来摆一摆父亲的谱,要我给他展示一下法术进境。上一次见他还是二月的时候,我费尽浑身解数给他展示了一通笨拙的五行法术,父亲皱眉,训了我一通,勒令我好好练功,下次再查。而我这几个月里几乎毫无进境,简直不知该如何再见父亲。
哥哥微怔,随即摇了摇头:“父亲忙得很,未必就能想起此事,尤其是最近,他似是在忧虑什么事情,连我都不常见他……寐儿不必担忧,最近你五行金术不是有所进境?你给他看那个,总能糊弄过去。”
我心中忐忑。就凭我那稀松本事,能发功从树上轰下一只蚂蚁来,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天由命。我叹了口气,将头上的梨花揪下几朵,嘟起嘴吹散了那雪白的花瓣。
【鹤祭】
在梨花快要落尽的时候,五月初一这天便到来了。我一早醒来,窗外浓浓的晨曦已渗入屋内,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寐姑娘,宁少爷昨日吩咐过,让您辰时赶快去祭坛呢!”一旁的侍女催促着我。
我想起即将要见到父亲,不由得心中惶恐,只好匆匆起身,在侍女的帮助下扮成盛装,辰时准时赶到了鹤灵祭坛。
祭坛设在兰邑的正中,四周尚有未凋零的梨花漫漫,于枝头悄然绽放。
我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五年以前。五年时光过去,祭坛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变化。巨大的青铜祭坛之上,有一尊高达丈余的白鹤雕像。这尊鹤像铸造了已有几百年,呈引颈长唳之状,至今仍傲然矗立着。
我到场的时候,父亲已然立在主祭司的位置之上,哥哥也在他身边,看见我到来微微点头,示意我站在他旁边。
仅仅几月不见,父亲却像是苍老了许多,白发生鬓,看上去眉头不展,心事重重。他看见我,只是稍稍颔首,便不再理会。我心中微微惊讶,低头走过去,老老实实地贴着哥哥站着。
待得族人到齐,百余名男女老少皆身着盛装,均庄严肃穆地立在祭坛之下,磬鼓声响,祭典便正式开始了。
“吉日辰良,华衣沐芳,神兮既降,日月齐光……”
父亲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口中念念有词。他张开双臂,祭出一块白色玉石,那玉石在他的咒诀之下渐渐苏醒,缓缓在半空中升起,直至祭坛的中央。玉石旋转着,有淡蓝色的光芒从中放出,玉身如同透明,将上面的花纹显现得一清二楚。
玉石之上雕着一只昂首长唳的白鹤,一旁还雕了一根白鹤的落羽,栩栩如生。
我认得那玉石,便是我兰氏一族的传家之宝——鹤羽灵石。殷商之时,这块灵石同灵根一同被鹤神赐予我族先祖,相当于我族同鹤灵之神的信物,传说借之施法,可以召唤鹤神亲临护佑。然而这块灵石灵力无穷,若施法人贸然使用,反而会被巨大的灵力反噬。即使是身为族长的父亲,也只敢在这祭典之时小心翼翼地将它献出,毕恭毕敬地唱起祝词,赞颂着鹤神的恩德,祈祷着鹤神庇佑。
“鹤灵之神,请护佑我族,度此难关……”
父亲口中喃喃,闭上眼睛,一副虔诚之色,
我听到了“难关”二字,一愣抬头。
难关?什么难关?
我转头看了看哥哥,而哥哥亦是微微讶异,一头雾水。
而族中各位长老均是神情肃穆,同父亲一起虔诚地唱起祝歌。我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一起唱。
我一边唱着祝词,一边瞥眼看向那灵石。祭坛之上,鹤羽灵石依旧闪耀着蓝色光芒,映得那一尊白鹤雕像波光粼粼,似乎展翅欲飞。
就在这时,我恍然看见那白鹤之上的虚空中,突然似是出现了一个男子,双瞳如同幽蓝的火焰,正自那半空之中向我看来。
我蓦然睁大了眼睛。
那男子身着一袭白衣,长发如墨,蓝瞳如火,面貌在幻光之中看不清晰,却莫名能感受到惊心动魄的美。灵石的蓝光将他那一身白衣映成浅浅的月白。他高高在上,低首俯视着祭坛,目光缓缓扫过上百名虔诚的族人。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我身上,那双蓝色的眸子同我对视片刻,竟微微一笑。
“啊——!”我吓得一声大叫。
我的尖叫打断了众人的祝歌,大家停了下来,纷纷向我看来。
哥哥急忙拉住我:“寐儿,怎么了?”
我颤抖着指着那白衣男子:“那里……那里……”
哥哥循着我的目光看去,却是不明所以:“那里怎么了?”
我语无伦次地急道:“那里……有个人!”
哥哥皱眉:“什么?那里什么也没有啊!”
我惊惶地看看他,又看看那赫然立在半空的蓝瞳男子。而那蓝瞳男子又是微微一笑,竟然慢慢隐去了身形,渐渐消失在空中。
我瞠目结舌,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突如其来的异常导致祭典一片混乱,祝歌已被打断,祭坛下的族人都在窃窃私语,而我脑中一片混乱,嗡嗡直响,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
“寐儿……寐儿!”哥哥焦急地呼唤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也来到我的面前,皱眉看着我,对我突然打断祭典颇有不满。
我回过神来,结巴道:“哥哥……父亲……”
“族长莫急,寐姑娘这样必然是事出有因,不要责怪于她,不如问个明白。”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父亲身后传来。
我转头看向父亲身后的白须老人,是族中的长老封伯。封伯是现今兰氏一族年岁最大的长老,见多识广,亦深得父亲敬重。父亲听了封伯的话,神情缓和了些许,点了点头。
封伯便向我温言问道:“寐姑娘,你方才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定了定神,说道:“我……我方才在那祭坛鹤像之上,看见了一个人……”
“人?”父亲皱眉,“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男子,长发白衣,目如蓝火……”
我断断续续地描述那蓝瞳男子的模样,仍然心有余悸。我难以全然描绘出那个男子的样貌——那绝不是人间的样貌,那或许只有仙人才会拥有的美,可是那惊心动魄的美并没有让我崇敬赞叹,反而是令我感到莫名的畏惧和惊惶。
父亲听着我的描述,脸色却渐渐变得错愕,急忙看向封伯。
“长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寐儿说的莫不是……”
封伯亦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愕然:
“我的老天,白衣蓝瞳,这……这可正是传说中的鹤神相貌!”
这话一说出,不仅是我,父亲还有哥哥,所有族人闻言均耸然轰动。
“寐姑娘,你可是看到了鹤神真身?”封伯声音颤抖。
“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哥哥。哥哥一脸震惊地呆立着,而父亲神色刹那间变化莫测,沉默不言。
“那……鹤神他现在是否还在?”封伯又问我。
“不,他只出现了那一瞬,现在已经消失了……”我低声回答。
封伯的神情渐渐由惊愕转为平静,最终一声长叹,喃喃道:“三百年来,我族繁衍数百人,只有寐姑娘一人在祭典之中看到了鹤神真身,而且竟是在这个时候……”
父亲脸色铁青,依然不语。
“族长,这或许真的是鹤神之授意……”封伯望着他道。
过了许久,父亲方开了口:“封长老,请您代我安抚族人,继续主持祭典。寐儿,你跟我来。”
我不知父亲想要做什么,糊里糊涂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祭坛。
父亲一路向西方走去,穿过层层梨林,不到一盏茶工夫,我们便回到了离住处不远的地方,这里有一处空地,四周仅有稀疏的树木花草,一片寂静安谧。
我不由得一愣,这正是上一次父亲考教我法术功课的地方,这回莫不也是……
果不其然,父亲回过身来,开口便道:“寐儿,你的五行法术修炼得如何了?”
我噎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我……我最近在修习金术……”
“练至了第几层?”
“第……第二层。”我怯怯说道。
父亲皱了一下眉:“施展来让我看看。”
我定了定神,环顾四周,看见身边一棵小树上有一只小小的天牛在爬,便走了过去,深吸一口气,回忆了一下术书上的内容和哥哥的讲解,口中念了几句诀,手指一挥,口中“嗨”了一声,于是一道金光从我手中发出,直指那天牛而去。
然后……只听得极轻的啪啪两声,那天牛晃了晃,竟似未受到任何攻击,触角动了动,似是在哂笑我,然后又慢慢地爬走了。
我石化在当地。
父亲蹙眉不语。
我马上回头对父亲说:“父亲,刚才那个请您当作没看见!我……我再试试。”
“寐儿,来。”父亲打断了我,伸出手递给我一样东西,“试试这个。”
“哦……”我闻言转身,走了过去。
然而待我看清父亲掌中之物,突然蓦地瞪大眼睛。
父亲掌中一块小小的白色玉石蓝光莹莹,宛如潭水的粼粼波光,萦绕着上面的白鹤与鹤羽花纹。
竟然……竟然便是方才祭典上使用的传族圣物,鹤羽灵石!
我大吃一惊,愕然地看着父亲:“这……”
父亲竟然没有将鹤羽灵石留给封伯继续主持祭典,而是带到了这里来,还要我……“试试它”?可是……
“拿着它,再试试看。”父亲又道。
我犹豫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地接过鹤羽灵石,小心地捧在手心,呆呆地看着它。玉石安静地躺在我的手掌之中,莹莹蓝光绕过鹤羽花纹,温润轻巧似是全然无害。
然而所谓“灵力不足会被灵石反噬”,那可怕的传说我仍记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还是抬头看了看父亲。
而父亲对我点了点头,放缓了声音,温言道:“有我在旁,你不必害怕。”
我心一横,闭上眼睛,将灵石握在手中,开始默念方才没有成功的金术口诀。
不到片刻,我便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量向我汹涌而来,我一个踉跄,退后数步,睁开眼睛,只见手心的灵石如同苏醒一般,开始泛出耀眼的蓝色光芒。
“寐儿,你做的很好。继续。”父亲在旁鼓励着我。
我咬着牙,拼命与那力量对峙着,而那股力量竟有增无减,将我包围。灵石在我手心渐渐升起,我念出的金术口诀仿佛借这灵石生出千万锋利的无形刀刃,它们在我四周来回翻滚,几乎生生将我刺穿,令我疼痛难忍。
“唔——”我忍不住□□出声。
“寐儿,再坚持一下……”父亲的声音微微发抖。
我胸中难受至极,天旋地转,突然狂喷出一口鲜血,脚下一软,向后倒去。
父亲一惊,正要上前扶住我,然而在此之前,我已经跌入了另一个熟悉的怀抱。
“父亲!”哥哥的声音突然在我身边响起,焦躁而慌张。
我浑身瘫软地倒在哥哥怀中,听着哥哥冲父亲喊道:“父亲,您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