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他们去哪里了?”我停下脚步问道。
山路曲折,路途漆黑,我们竟不小心走散了。
大师兄放目望去,凝神听着那熊啸的方位,道:“他们应该是绕了远路,向北边去了。不过通往山顶的主道只有这一条,我们在此等候,他们不一会儿就能追上来。”
我放下心来,忙唤云姬也停下:“那咱们就在这里等一等他们。”
我坐在一旁的山石上,云姬也跟着坐了下来,口中抱怨着:“跑得人家累死了!”
大师兄依然立在当地,监察着熊啸的迹象。
我看着大师兄的背影,如今我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不由得对之前冲口而出的那些话有些后悔,挠了挠头,踌躇片刻,向着大师兄凑了过去,低声说道:“大师兄,那个……小烛方才在甘亭村说的话多有得罪,你别放在心上。”
“无妨。”大师兄摇了摇头。
大师兄的语气平静,像是当真对此毫不在意。他抬起头来,看向夜空,忽然眉心一皱。
我见状也抬起头,向天上看去。只见那漆黑的天幕之上,云雾渐渐散去,一轮圆月慢慢显出形状。而不同于平日的银月,那月光竟呈赤红之色,仿佛被血色晕染一般,照耀得整个夜下的天地间都满是邪气的红光。
我一怔,惊讶道:“这是……”
“血月。”大师兄道,眉头皱得更紧,“血月之夜,传说是魔族入侵神界所致,此时人间妖魔之灵气最盛,恐怕今夜那妖物会不好对付。”
我睁大眼睛看向那血色的月亮。
云姬在旁嘟囔道:“不过是魔族去望舒神殿夺司月神器罢了,横竖那些魔族也打不过望舒姑姑,只能逞一夜威风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大师兄却并未听到云姬的话,仰头道:“血月之夜,千余年方得一遇,古籍中曾云,千年前的秦始皇帝,就是在骊山此地设坛,于血月之下秘炼长生之药的。”
我的瞳孔蓦然放大,忽然如同中了魔一般,站起身来向那山顶走去。
“喂,你去哪儿?”云姬喊我。
“我见过这里……”我喃喃说道。
“小烛?你怎么了?”大师兄在我身后喊道。
我突然向着那山顶奔跑而去,山风从我的耳畔嗖嗖刮过,我急切地奔跑着,天上那一轮血月宛如嗜血的野兽,露出它的血目和獠牙,将一段被封印的往事撕扯咬开。
赤红的视野里,我仿佛看见有纷乱的画面和声音不断从那往事里逃出,它们穿过千年的尘土和荒山,伴着天际一声接一声的鹤啼,极快地从我脑海里掠过,像是雨里疾飞而过的幽燕——
——“长生药引,生祭其一!”
——“放开她……我说了,放开她!”
——“放箭!”
——“倘若误了陛下炼药的时辰,你们便是挫骨扬灰,神魂俱灭也不够赎罪的!”
——“凡人便是凡人,怎可能长生不死?你受人蒙骗,迷信长生,做下如此残忍之事,必将自食其恶!”
“你叫兰寐,对不对?”
飞速划过的记忆戛然而止,我猛地停下脚步。
说这话的那个人是谁?他为何会有一双蓝色的眼瞳?他的面貌,为何,为何……为何令我心中竟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啊——”
我大叫一声,痛苦地捂住头颅,跪在地上。
然而在这时刻,我眼前忽地闪过一道月白色的光,脖颈上的灵石竟突然苏醒了——
仿佛有一个声音萦绕在我的耳畔,低低地叹息,温柔地唤着我。
“寐儿……”
“你是谁?”我喃喃问他。
那声音不答。
我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灵石,灵石发出的那光芒却骤然如同天女散花般四射而去,瞬间将我整个包围起来。
视野里一片幽蓝,脑中忽传来一阵可怕的眩晕。那些血红的记忆一下子被切断,大脑被犹如瞬间掏空一般,头痛欲裂。
我眼前一黑,突然间失去了知觉。
【尘忆】
“喂,你醒醒,你醒醒啊!”云姬急促地唤着我,一边使劲拍打着我的脸颊。
云姬下手甚重,我很快就醒了。
我躺在骊山的山顶之上,慢慢地回过神。
我呆呆地望向天空,天上那一轮圆月依然呈现赤红之色,却不再似方才我感受到的那般狰狞可怖,只是静静地挂在夜空,好似方才那一场混乱不过是我的幻觉。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是不是想起主人来了?”云姬迭声问道。
“我刚才是怎么了?”我茫然地看着她。
云姬瞪大眼睛:“你怎么了?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兰寐,你倒是说,你到底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兰……什么兰寐?”我皱起眉头,“你又乱喊,不是说了我不是吗?”
“我明明听见你喊了主人的名字!”云姬急急地喊道,“是不是主人回来找你了?是不是?他现在在哪里,你有没有问他?”
我也在努力回想着当时发生的事情,可是方才脑中好像是有什么陌生的记忆苏醒,后来却又被什么奇怪的力量硬生生被抹去了,只余一些极其模糊而破碎的印象……
“我只记得,我当时好像听到了鹤鸣之声……”我喃喃说道。
我话音刚落,突然听到一声高昂的鹤唳从北方响起,伴着一声熊罴的嘶吼,从那远方的山谷里传来。
云姬眉头一皱:“我也听到了。在这种光秃秃的深山老林里居然会有鹤,也着实是奇怪。”
我怔然。
也就是说,方才我听到的鹤啼其实是这骊山之中真实传来的,而不是我脑中什么被封存的记忆?
我望着不远处的万丈高崖,越发开始怀疑方才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或许那是比灵石幻境更不可靠的幻觉,或者不过是我夜里睡眠不足而作的一场梦罢了。
“还有呢?你到底还看到了什么?”云姬追问道。
“什么也没有,”我摇头道,“别再喊我那个名字了,我真的不是……”
“你就是兰寐,才不是什么烛!”云姬使劲地摇晃着我,“你快想起来!快想起来主人他到底去了哪里……”
我快要被她摇成了抖筛,正要张口出言让她停下,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我的身后响起。
“云姑娘,等等。”
是大师兄。他走了过来,在我背后停下了脚步。
云姬动作一滞,仰头看到他,立刻皱起眉头,头一扭别过脸去。
“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臭道士,休想再和本姑娘说话!”云姬忿忿道。
大师兄却不理会,看着她问道:“你方才,到底又在唤小烛作什么?”
“我喊她兰寐……”云姬话说一半,警觉道,“不对,我什么也没喊!”
大师兄眯起眼睛:“兰——寐?”
一阵紧张的沉默。云姬害怕自己的身份会被戳穿,忙急着冲我使眼色。
我无奈,只好道:“别听她胡闹,大师兄,那是她叫着好玩的,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大师兄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那熊怪的啸声再次凄厉地响起,这一次那声音离我们愈来愈近,须臾之间,竟已经几乎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我矍然一惊,立即爬起身来:“不好,那熊怪要过来了!”
我话音方落,那巨大的熊罴怪的影子便已出现在山路的拐角,张牙舞爪,吼声震天,一步一步踏得地动山摇。
熊怪巨大的阴影之下,正笼罩着两个熟悉的人影,他们急急向我们奔来:“在那里!”
“大师兄!小烛!云姑娘!你们都在这!”
原来是四师兄和二师兄,他们躲避着熊怪的追击,率先跑上了山顶,迅速同我们会合在一起。
“三师兄呢?”我问道。
二师兄喘息道:“三师弟同我们走散了,可能是往北边去了……”
正在此时,巨大的熊怪已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来不及再说下去。四师兄摆开架势,激动地喊道:“来吧,咱们一起上,把它干掉,为民除害!”
“尔等区区凡人,竟敢与神魔相较量,可知己身有多么可笑?”
熊怪突然说话了,巨大的、充满怒意的声音宛如金铁,在血月笼罩的天地间回荡。
我们均大吃一惊。
神魔?
黑夜里,我们看不清熊怪的脸,血色的月光下,只见它一双荧绿色的双瞳幽然,如嵌在黑影中的两束鬼火,诡异而恐怖。
我们不由得俱后退数步。
四师兄结巴道:“它说,它说它是神魔?”
“一介凡间作怪的小妖,也敢装腔作势,自称神魔?”云姬突然站了出来,指着那熊怪大声喊道,“哼!可笑的是你这怪物才对!今日撞上了我,就让你尝尝本神女的厉害!”
她率先冲上前,再次袍袖一挥放出漫天狐羽,刹那间如漫天花雨般向着熊怪刺去,然而那些狐羽刺到熊怪的身上,竟尽数被反弹了回来。
随即,伴着一阵狂烈的阴风,熊怪一声震天巨吼,一掌袭来,漫天黑影重叠而至,直向着云姬袭去。
云姬躲闪不及,已被它的掌影重重击中,来不及惊叫,身体骤然向后飞了出去,险些摔下悬崖。
四师兄急忙奔跑上前,在悬崖的边缘接住了她:“云姑娘,你没事吧?”
然而云姬太过大意轻敌,在熊怪的重击之下已经昏了过去,失去了知觉。
“云姑娘?云姑娘!”四师兄急切地唤着她,可她仍昏迷不醒。
“不自量力。”熊怪嘲讽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一阵煞气扑面而来,压得我胸中窒息难当,难以呼吸。
这可怕的凶煞之气,我明明从未经历过,却又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我心下突然一片空荡,这究竟是什么?
大师兄见状目光一沉:“这妖怪着实厉害,又恰逢血月之夜,大家千万小心!”
我们不由得向后退去,熊怪一步步地向着我们逼近,鬼火一般的目光扫过众人,突然锁定在我的身上,长啸一声,又是一掌袭来,重重黑影铺天盖地向我而至。
我呼吸一窒,立即拼命想要发动火术防御,谁知我越是紧张,越是连个小火苗也发不出来了。
“小烛!”二师兄惊叫一声,他距我最近,立刻向我身旁奔来,他帮我将攻击挡下,却被熊怪一下子扫中肩头,鲜血直流,闷哼一声摔在地上。
“二师兄!”我惊呼。
“二师弟!”大师兄迅速赶来,将鲜血淋漓的二师兄护在一旁。
然而熊怪又是一掌如狂风般袭来,大师兄俯身堪堪躲过,却被扯破了肩上衣衫,不及躲闪被带倒在地。
眼见各色法术击上那熊怪的身体,有一些被直接弹了回来,有一些似乎刺中了它,可是那熊怪竟毫不在意,一步一步将我们逼向山顶的悬崖。
“喀拉”一声,四师兄护着昏迷的云姬后退,一下子踩到了断崖畔的山石,两人登时下坠,险些掉下了高崖,四师兄大叫一声,慌忙抓住岩石,两人挂在崖边,命悬一线。
熊怪将我们渐渐逼向绝境,三位师兄都一时无法站起,唯有我仍然立在当地,站在熊怪面前。
狂风将我的衣衫和头发吹得缭乱,我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如何?凡人,”熊怪低头看着我,“吾于此地盘踞日久,凡人皆懦弱臣服,今日却是头一回遇上你们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凡人弱如蝼蚁,竟敢与我抗衡!今日,便教你们懂得什么是神魔之力!”
眼见师兄们的性命皆危在旦夕,我一咬牙,一股喷涌而上的勇气突然间填满胸臆,高声道:“即便是凡人弱如蝼蚁,也没有任神魔欺凌的道理!你既如此说,那便决一死战吧!”
我一下子将项上所带的鹤羽灵石扯下,握在手中。
我迅速地念出咒诀,手中的灵石一下子从我手心升至半空,在我的咒诀下再次迸发出强烈的蓝白光芒,它们犹如一道无形的闪电,向着那血色的夜空撕扯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我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反噬之力,从心脏穿透全身的骨髓。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力量撕裂,突如其来的疼痛一下子传遍了全身,无以复加。
我狂喷出一口鲜血。
熊怪一步步逼近,大师兄在身后惊叫:“小烛!”
我的全身都在颤抖,眼前一片眩晕。我紧紧闭上眼睛,剧烈的疼痛吞噬着我的身体和神智,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然而这时,耳畔忽然再次出现一个温和的声音:别怕。
我睁开眼睛,愣愣地听着那个声音。
正是方才在血月之下,记忆被打断前的那个声音。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温暖而有力。我胸口一热,刹那间,火苗从那蓝光之中冲天而出,一下子冲向熊怪庞大的身体。
此时熊怪距我仅有咫尺之遥,蓝光织成的巨网被火燎燃,漫天的火焰轰然间在它身上燃烧起来,熊怪惨叫一声,声音震破天际,随即摔在地上挣扎,痛苦地四处翻滚。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灵石已再一次失控了。冲天的火焰吞噬了熊怪的同时,也霎时间燎着了我们周围的野草和荒木,很快,大火如同怪兽般在骊山山顶蔓延开来,将我们五人包围在火中,浓烟滚滚,铺天盖地。
我一下子回神,不禁惊慌起来,反射般将手中的灵石丟了出去。灵石滚在了几丈远外,然而火势依旧从上面的蓝光上跃出,久久不熄。
四师兄拉着云姬从悬崖旁边爬了上来。
“小烛,大师兄!火要烧过来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四师兄急声呼喊着。
“哦!”我回过神来,刚想拔腿逃开,可是当赤色的月光将大火染成一片血色的场景落入我的眼中之时,我忽又蓦地睁大了眼睛。
此时此刻,身体的疼痛似乎已不再重要,而脑海中那狰狞的记忆刹那间又翻滚而来,宛如再次决堤的洪水——血月之下,千年之前的荒山,那栩栩如生的鹤羽花纹,那些旋转的蓝光和屏障,漫天飞来的铁箭,平地而起的无边血火……
“小烛!快走啊!”
我呆呆地站着。那熊怪挣扎着,嚎叫着,在大火之中跌下了悬崖,它的惨叫声渐渐远去,而我记忆中的鹤鸣却再次响起,伴着那些飞快流逝的画面,这一次更加熟悉,更加清晰——
——“寐姐姐,一定是你的诚心感动了鹤神!”
——“寐姑娘,你突然灵力大升,定然是鹤神相助的结果!”
——“这东西才不是什么圣物!所谓鹤神庇佑,所谓神赐灵根,全部都是骗人的鬼话!”
——“兰氏一族繁衍数百年来,你是唯一一名可驭檀石之人,除你之外,再没有比做这件事更加合适的人选……”
灵石在不远外燃烧着,这一次没有什么东西再来打断我这陌生却又刻骨的记忆。我终于想起来了,那个月下如神祇般降临的男子,那一双如同蓝火的瞳孔的主人,那一个让我迸发出强烈情感和恨意的人,有一个名字。
可是那个名字……究竟是什么?
那个名字像是被我关在了记忆之门外,用力地敲打着窗棂,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大火吞噬了夜空,师兄们在焦急地四处寻找着出口,却难以突出血火重围。
“小烛,小心!”
我怔怔地看着那火,却如同被钉在当地,动弹不得。
就在狰狞的火舌几乎舔舐上我的脸的最后一刻,忽有倾盆大雨漫天洒下,宛如九天而落的瀑布,向这冲天的火势浇了下来,北方山石上的火登时被这水浇熄。
我被那水花迎头淋成了落汤鸡,待得回过神来,立刻被大师兄拉着从那被浇熄的缺口处逃出火场。
三师兄正立在那缺口之外,见我们都逃了出来,他随即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