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道不好,知自己是要醒来了,可是若我在这时离开幻境,岂不是功亏一篑?我心下着急,拼命与那无形中勒在我咽喉的绳索对抗,可是却无法抵挡那极为难受的窒息之痛。
“叮当”一声,我手一松,那灵石从我的手心悄然落下,滚在了地上。
幻境在我的面前骤然消失了,一切重新跌落入黑暗。
“呃——”
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客房窗外的点点星光映入眼帘,黑夜神秘而静默。原来我是被人弄醒的。
“是你吗?兰寐?”
脖间冰凉,是一柄匕首正横在我的咽喉。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凉地自耳边传来,宛如这暗夜里的一阵凄冷的风。
第19章 流年易逝情难老(一)
【檀宫】
誓言是什么?
是承诺,也是枷锁。
我在桃源境向风阡许下为他所用、无所不往的誓言,从此就好似自愿带上了他给的枷锁,愈挣愈紧,无法逃避,无以解脱。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那一日告别了哥哥和族人,风阡带着我离开了桃源境,回到了檀宫。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半天橙红的光色笼罩着檀宫巨大的建筑,有一种怪异的华美和震撼。而那些参天大树,则在夕阳之下投落摇曳的影子。
我跟在风阡身后,尚未走进檀宫,却听见了前方传来了几个声音的呼唤:“主人!”
那些声音清亮柔美,宛如仙音。
我冷不丁一惊,好奇地探头看去,居然看见一众衣袂飘飘的仙娥正立在那檀宫之前,她们看见风阡走来,尽皆惶恐而恭敬地躬身行礼,口中喊着:“主人。”
我张大了嘴看着她们,而她们更是惊讶地回望着我。
这些仙娥女子,放在人间皆是倾国倾城之色,若是被中原那几个诸侯霸主看见了,恐怕都会成为褒姒妹喜那样的祸国红颜。但如今她们衣着单薄,屏息而恭敬地立在这檀宫之前,形同侍从婢子。
立在她们之首的是一名身穿鹅黄色天衣的极美天女,她衣着最为华贵,风华气度也最是卓尔不凡,然而她盯视着我,面上的愕然和恼火之色毫无掩饰。
我避开她的视线,悄声问风阡道:“这些……都是你的女人吗?”
风阡看了我一眼:“一个都不是。”
我嘀咕道:“那为何她们会在这里?”
“只不过是侍婢罢了。”
风阡没有再说话,只继续向前走去。我只好加快脚步跟上他。我尽量不去注意那些仙娥向我投来的各色眼神,目不斜视地跟着风阡从她们面前走过,穿过长长的廊桥,一路走进了檀宫的主殿。
我的脚刚刚踏进主殿,大门便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我微仰起头,一时间恍惚失了神。
夕阳从穹顶的天窗照进殿内,映在殿内的陈设上一片浅浅红光,琉璃柱,檀木案,高达数丈的穹顶,空旷之极的殿堂,华光流转,一切都是那样美轮美奂,我恍惚觉得自己不是进入了一处宫殿,而是一个极不真实的幻境,而我则如同一个渺小的凡人,第一次踏入了一个仙神的起居之地。
哦,不对,这是事实,并非比喻。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我问道。
风阡颔首:“不错。”
我回首望向大门:“那她们呢?你说她们是侍婢,那为何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除了你和白其,任何人都不可踏足正殿之内。”风阡淡淡道。
“那侍女是做什么用的?”
风阡看了我一眼,道:“我不需人服侍。不过若你实在对此感兴趣,可以替她们来试一试。”
我噎了半天,只好丢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
后来我才知道,檀宫之中的侍女,有天帝送来的仙婢,有慕名而来的神女,但她们长居殿外,几乎只是个摆设,几百年见不到风阡是常事。但她们皆是天界之人,而我,是檀宫里唯一的凡人。
再后来漫长的岁月里,除了一个例外以外,我与她们几乎全无交集。不过,我既然不能称呼风阡本名,又不好再叫他鹤神,便效仿那些仙娥,唤风阡为“主人”。
再再后来,檀宫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朝起夕沉,晨曦和暮霭在时光里交叠变换,宛如流逝的岁月长河上历久不变的波澜。
就这样,一百年过去了。
一百个春秋更迭,一百个冬天融雪。一百年,在尘世人的眼中已是一生之久,而在檀宫这里,却无异于白驹过隙。拥有了檀体的我已如仙神一般长生不老,一百年以后,我看上去仍然是十六岁时的那个兰寐。
檀宫共有十二株檀木,并称十二灵檀。它们与凡间的檀树不同,而是十二株神仙之木,交错地伫立在檀宫的各个地方,宛如擎天的巨伞,伞骨是虬结的树枝,而那不停在飘零而下的花叶,则像是伞檐下悠悠而落的雪。十二株灵檀不受四季影响,无论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永远在檀宫的每一个角落溶溶地洒下淡红浅绿的花叶。我曾问风阡,这十二株灵檀有何用处?他说,凡间的花木有何用处,这些灵檀就有何用处。
我无言以对。
我住在檀宫主殿的偏殿,同风阡所居的主殿仅有一墙之隔。我日复一日地在卯时起身,前去主殿受教修炼,以备完成他要交予我去做的那件事情。
风阡是一名严师。而这一百年里,风阡从未曾告诉我需要我做的究竟是件什么事,但他一直在督促我习法术,习天书,万不可有半点偷懒,否则他定然会降下严厉的惩罚。
所谓法术,金木水火土,五行法术乃是基本,与我在人间时修习的术书大同小异,尚且不提,而所谓天书,则是一卷数十丈洁白如雪的锦帛,记载着说不尽的神界历史,看不完的神仙故事,数不清的仙境风俗和景貌……好似一部神界的百科全书。我以前从不知道,神仙的世界发生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有那么多诡谲幽美的奇境,这些对于我一个从前只知道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这些简单故事的凡人而言,着实是眼花缭乱,大开眼界。
每年三月的月末,风阡都会考校我的天书记忆及法术进境。然而对我这个天资平平的凡人而言,无论是学法术还是背书,都是莫大的痛苦。就如十六岁的我最怕父亲的考校一样,此时一百一十六岁的我仍是那般没出息,最怕的还是风阡的考校。
这一年的三月廿九,又到了考试的时候。正值晨晓时分,朝日初升,在距离主殿最近的一株檀木之下,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下来,随风颤动,斑驳陆离。
“您问深目国万年前败于谁之手?”我重复着风阡的问题,抬头望着檀木枝头落下的纷纷落花,努力回想着天书上的记载,“是……不咸国?呃……不对,是犬戎?赖丘?……”
我模糊记得天书上有记载万年前北方大荒十国之乱的故事,便将所能记得的神国名号全背了一遍,但显而易见,全是错的。
风阡不答。
他身穿一袭月白长袍立在檀木之下,墨色长发在晨曦里熠熠生辉。在他的身后,白其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斜视着我,微哂一声。
“哦,不对吗?那……定然就是黑齿国了!”
说完,我小心地看向风阡,看他蓝色的双眸似笑非笑,在晓光里宛如晨星。
百年来日日同风阡相对,我已对他这非人的容颜有了不少抵抗力,就好比现在,我已经可以安稳地同他那双如蓝火一般的眸子对视而不会心惊肉跳了。不过这样也有坏处,只因每次对视之后,风阡都会对我微微一笑,用平静的语气说出对我的惩罚。
“天书第三百二十卷,大荒北经,再抄写三百遍。”
“……”
接下来是法术考试。
在我初次于檀宫醒来的石台之处,有四株檀木围成一片半里见方的空谷,脚下是薄薄的落花成冢。我刚刚走到空谷之中,尚未转身,已听得白其一声长唳,巨大的翅膀扇动,向我击来。
旋风将我的头发和衣衫卷得一片纷乱,我迅速念出木障诀,使得地上无数花叶如浪花般澎湃而上,聚于空中,在我面前形成一幕屏障,然而这屏障难不倒白其,它尾羽横扫,结界已四散破裂,花叶如同雨点打落在我身上,我被逼得后退数步,踩在了一根树枝上,差点跌了一跤。
白其紧跟着攻了上来,我只得用金气铸成无形之刃,凝神抵挡着它的攻击。然而近战于我而言更是弱项,渐渐地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往常的法术考试之中,白其并不会如此穷追猛打,我不禁猜测今日大概是我来到檀宫一百周年,所以白其是准备给我送一份挂彩的大礼不成?我望了望远方在檀木下风阡立着的身影,知道这次考校颇为困难,不易通过,只能脑筋急转,想着办法。
白其又是一翅膀扫来,眼见就要把我横扫在地上,我灵机一动,默念咒诀,再次扬起漫天花叶聚于空中,故伎重施,让它们向着白其飞驰而去。
白其自然是不怕那些花叶,它只轻轻一拨,便穿过那花叶向我疾冲而来。而我瞅准时机,最后一刻,那些花叶突然化为漫天水珠,如同天降大雨整个向白其泼了过去。
在檀宫这些日子,我得知了不少白其的事情,比如它身为灵鹤,出身上古洪荒,灵力极强,却有个很有趣的弱点,那便是怕水。
果然,当那些檀花化成的水滴袭来,白其立即惊叫一声,张开翅膀,疯狂扇动,企图从这漫天大雨中逃脱。然而水珠粘在它的羽毛之上,并不能轻易被甩去,白其大叫一声,只得收拢翅膀,急速后退,最终退到了数丈之外,哀鸣不止。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而此刻那些水珠从它的羽毛上滑落,落在地上,又重新变成了花叶的样子。
白其这才发现是被我耍了,翅膀一僵,只得飘然落地,立在风阡脚下,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冲它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随即我想起自己还在考试之中,不由得担心地向风阡看去,不知道自己用障眼术耍了个小把戏,算不算通过了考验。
风阡伫立在一株灵檀之下,月白长衣在风中飘动,蓝色的眸子里似有微微的笑意。他良久方道:“虽然仍是未有较大进步,不过应变之力好了许多,就免了你此次的处罚。”
“是,多谢主人。”我松了口气,拭了拭汗。
这算是我五年来表现最好的一次考试,得寸进尺乃是人之常情,我既然免了处罚,便已经在幻想奖赏了。我见风阡此刻心情不错,便乘机说出了近些日子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请求:“主人,我已有五年未曾见过兄长和族人,心中十分思念……主人可否恩准一日,让我前去探望他们?”我试探着问风阡。
然而风阡看了我一眼,眼中的笑意减了几分。
我心中一突,心跳停了一拍。
“心有杂骛,难怪进境如此之慢。”风阡声音微冷。
我低头不言。
风阡已转过身,向着西方离去,清风中他只留下一句话:“去吧。日落之前,务必回来。”
第20章 流年易逝情难老(二)
尽管檀宫距离桃源境只有半个时辰的步行路程,但风阡并不允许我时时去桃源境探望哥哥。我不知他的用意,然而我又能如何?我不敢,也不可能对他妄言不满。
我兰氏一族数百年来奉他为主宰守护之神,神之言语和命令,我们只有无条件遵从。我只能安慰自己,如今我和哥哥的寿命已然是无限之长,这数年的间隔,换算成凡间的日子,也不过是数日之隔而已。
彼时已过惊蛰时分,桃源境周边的桃花开始次第开放,漫天的桃瓣在风中纷纷而落,飘然如粉色之雪,恍惚让我想起兰邑那些春末的梨花,可惜我此生此世,怕是再看不到了。
无边的桃花笼罩着农田阡陌,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我抑制住砰砰跳动的心脏,高声唤道:“哥哥!”
春天是耕种的季节,哥哥正带领族人们忙于春耕,见我到来自然是欣喜不已。他命族人摆了座席,弄了上好的酒菜款待我,我放下在风阡那里的层层防备和压力,同族人们欢聚一堂,谈长说短。
“寐儿,你在鹤神那里,一切可还好?”哥哥问我。
我想了想,不能说很好,不过也称不上多坏。
我望着哥哥的脸。哥哥的样子同十年前一模一样,当然同百年前也一模一样。不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只有哥哥才能让我感到内心无可替代的温暖。我笑着点点头,道:“还是旧时的样子,一切都好。那你们呢?”
“如你看到的这般,很好。”
族人们脸上仍是百年前那满足而快乐的笑容。我不禁有些感慨,既然能换来哥哥和族人们的安居乐业,我在风阡那里受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我正望着他们微笑,忽听得身后一个怯怯的声音唤我。
“寐姐姐。”
我转头看去,原来是我的族妹兰心。
兰心当年换身檀体之时只有十五岁,如今也依旧是百年前那个豆蔻初成的姑娘的模样。在桃花源的一百年里,她依旧如从前那般内向寡言,甚少说话,这一次却破天荒地主动来找我,望着我欲言又止。
“许久不见了,兰心,”我微笑地看着她,“有什么事吗?”
兰心踌躇片刻,问道:“寐姐姐,你日日同鹤神在一起,知道的定然比我们多,你可知道……现在外面世间如何了?”
我闻言一愣。
外面的世界,如今怎样了?
一百年来,风阡令我读天书习法术,却从未告诉过我,如今的人间是怎样一副光景。我不禁陷入沉默,回想百年前的世间红尘……
秦王不可能寻到长生之法,早该一命呜呼,但如今大周朝究竟是仍然存在,还是如夏商那般被后朝取代,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战乱,还是太平,我全然一无所知。
我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兰心仍在追问:“那,鹤神他是否说过,我们是否能离开桃源回去尘世间,看看那里的旧人……”
我一怔。
我突然想起,百年前我们兰氏一族在燕国避难之时,兰心曾与一名燕人少年情投意合,那名少年还曾上门来向我这名管事的族姐提亲。然而他们尚未成婚,蓟城已破,兰心被押去咸阳,那少年不明下落,这段姻缘也因此不了了之。
如今百年过去,那燕人少年早该魂归黄土,兰心对此应该也心知肚明。但她突然提出这个请求,究竟是何故……
一旁的封伯厉声喝道:“心儿!你竟然还有回到那乱世红尘之心?我兰氏族人在乱世中早已无容身之地,鹤神如此恩赐惠泽赐我们桃源仙境,你不知感恩,竟还提出如此无礼要求?你若再回去那战乱尘世,岂不是去找死?”
兰心一颤,低下头,道:“是,是,祖父。心儿知错了。”
兰心很快起身离开了屋子,她说过的话也没多久就被大家忘到了脑后。而我望着兰心离去的方向,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有一些不安的情绪在心底开始蔓延。
“寐儿,你怎么了?”哥哥发觉我的异常。
我慌忙收回目光:“我没事,哥哥。”
纵然有万分不舍,我还是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檀宫。
檀宫没有建设宫墙,晚霞染红了西方的半天,也将我眼前巨大的宫殿和亭台楼阁染成一片火焰。我绕过灵檀,向着檀宫的正殿走去,忽然之间,一声鸟鸣划过长空,我?惊抬头,竟?一只?色巨?划过?阳,自??飞来,瞬息落在地上,倏然化为?形。?名?穿青袍的少年男子就这样出现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