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任大医生,任大少爷,别磨蹭了您赶紧上去吧,再迟一会儿楼上要出人命了!”韩越一个部队副官把任家远连拖带拽弄进电梯里,举手比划了一下:“半个手掌,整整半个手掌都被切开了,几根骨头都露出来了。哎哟我操,给韩老司令知道咱们一个个都别活了!”
任家远愣了一下:“等等,你说韩越的半个手掌都被切开了?”
“那还能有别人吗?”
“我操你别骗我吧,谁敢揍韩越?!”
“不知道,不认识。”副官摊了摊手,一副很难说清的模样:“要不您上去了自己看吧,喏,人还在那儿呢。”
电梯门一开就是公寓的门,一层就只有韩越这一家。这时门大开着,任家远刚走出电梯,就听见里边传来韩越的怒吼和好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解劝,还有人慌张的叫:“拉住他拉住他!韩二少您赶紧坐下,手上又出血了!医生呢,医生还没来?”
紧接着是韩越暴怒的吼声,整一层楼都听得见:“你看看你那样子,你也有今天?你不是挺厉害的吗?什么都不拿什么都不要,掉头就走得无影无踪,有本事你早点死在外边啊?你怎么又落到人家手里去了呢?”
紧接着是一声很响的踢门声,但是很快又被几个手下拉住了。
任家远心脏砰砰跳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刹那间从心脏流入骨髓。他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动作,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公寓门口,一眼就看见韩越面对着打开的卧室门,手上裹着厚厚的绷带,而好几个人都在用力拦着他。
这套公寓的设计是这样的,从打开的大门可以一眼望见走廊,卧室的房门就在走廊侧面。从任家远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卧室门也开着,却看不见更里边的情况。
“医生!医生来了!”几个手下赶紧把韩越按到椅子上坐下,其中一个奔上来殷勤的接任家远手里的医药箱。
任家远把那人一推,一个箭步冲进公寓,径直往卧室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只见大床周围堆满了各种医疗器材,整得就像个单人病房一样,而大床上躺着一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意识,被子一直拉到胸口,看着仿佛是非常清瘦的模样。
任家远只远远看了那人的侧脸一眼,顿时脑子里就嗡的一声。
——那是楚慈。
楚慈终于回来了。
或者说,时隔两年之后,韩越终于还是把他给找回来了。
“你他娘的把老子一扔两年!一句话都没有!老子是垃圾吗?给你随手要扔就扔要捡就捡吗?你他娘的这么能为什么还给那帮狗日的揪住了要送刑场上啊?!”那几个人大概拉不住韩越,转眼间他又扑了上来,指着卧室大床上的楚慈,声嘶力竭在那里怒吼:“有本事你要么死在外边,好歹那也是你有骨气!要么你别搞得老子跟你不要的脏东西似的!什么玩意儿!”
几个人连忙扑过来,把韩越拉到椅子上按下。他手上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因为失血过多嘴唇有点灰白,但是脸色又泛着愤怒和激动的通红,看上去十分危险。
任家远往楚慈那边看了一眼,床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醒着,也许韩越只是在对着空气发疯而已。
任家远不敢耽搁,三下五除二把染血的绷带给韩越卸了,一看他那手掌,几乎狠狠抽了口凉气。掌心几乎被刀切成了两半,皮开肉绽,一条条黑线从肉里扎出来横贯整个手掌。如果没有这条黑线的话,估计韩越手掌一开,几根手骨都白森森一清二楚。
“这……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这句话一下子捅了马蜂窝,韩越一下子又要跳起来往卧室门口冲,几个手下慌忙按住他。
“上午我们几个跟着韩二少去医院,把那人弄回来,”副官对卧室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又说:“当时韩二少就特别生气,给丢了把刀给那人,说与其上刑场不如叫他自裁算了。那人也是个狠角儿,直接就拿刀往心口上刺,结果韩二少突然伸手一抓,那刀刃一下子差点切下半只手来。老实说我们当时都吓坏了,那人还在那里笑,说‘韩越啊你知道么,你这样子就叫典型的恼羞成怒’……操,我真是第一次见到韩二少暴怒成那个样子,一边哭一边吼叫砸东西,我差点叫医生给他打镇静剂来着。”
任家远听不懂,问:“上刑场?”
副官做了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手势,表情很无辜。
任家远叹了口气,三下五除二给韩越换了药,又拿新的绷带紧紧裹住,转头声色俱厉的对韩越说:“起码两个星期别沾水!否则手废掉别来找我!”
韩越把手一抽,嘶哑着嗓子大骂:“废了就废了,关你他娘的屁事!那边有人巴不得老子手废掉呢,我操!”
任家远哭笑不得:“韩二你清醒一点,手是你自己的,你在跟谁赌气啊?”
韩越根本听不进去,他情绪已经太激动了,眼底通红,脸色又发灰,要不是几个人拦着,他肯定又要冲进去把楚慈从床上拎起来大叫大骂。
那个副官看起来十分担心,手机摸出来又塞回去,摸出来又塞回去,重复了好几次。任家远拍拍他问:“你在想要不要告诉韩老司令?”
副官点点头,任家远叹了口气,说:“你要是让韩家人知道这件事,保管韩越回头就活宰了你。你别看他现在一副发疯的样子,脑子清醒着呢,要不他怎么会空手去抓那刀子?他不去抓才是真正的不清醒。你们几个就别跟着掺和了,人越多他闹得越凶。你们先去楼下该吃饭吃饭该站岗站岗,一会儿有事情了再去叫你们。”
那几个人也都闹了大半天了,早就害怕得要命,一看韩越没有反对的表示,就都顺势说要下楼去吃饭,飞快的脚下抹油溜了出去。
等到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任家远才带上门,低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哪找到楚工的?”
韩越一张口,看样子又要发火,任家远脸色一沉,冷冷的打断了他:“少他娘的在那装!你就敢在人昏睡着的时候抖威风,有种我现在就去把楚工叫醒,我看你还敢不敢当着他的面骂!”
韩越一下子站起身,指着卧室的门:“你去叫啊,去叫!”但是说话声音已经低了好几个档次。
任家远往对面沙发上一坐,啪的丢出一包烟来,不耐烦的道:“好了别发疯了,难看不难看啊?赶紧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哪找到楚工的,还有那个上刑场是怎么回事?”
韩越全身都在哆嗦,用一只手好不容易摸出根烟,颤颤巍巍的点燃了,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才慢慢冷静下来。
其实他刚才那样失态,任家远也不是不能理解。楚慈两年前刚刚离开的时候,韩越整天惊慌失措,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人是不能天天吓的,一次两次还好,天天吓就不害怕也不恐慌了,反而会在心里形成一种焦躁和暴烈的情绪,韩越就是个典型案例。
楚慈走后差不多一年,他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很小一件事情都能让他火冒三丈。那段时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楚慈两个字,一提他就砸东西骂人,非常的可怕。
在韩越看来,楚慈当初走掉的行为等于是把他给抛弃了,不要了,就像垃圾一样随手扔了。这对韩越来说简直就是点燃了一颗炸药,然后活生生塞进了他肚子里,还不准他爆炸,硬在他肚子里憋了两年。
现在找到楚慈了,那颗炸药积蓄了两年的怒火和绝望,一下子连本带利爆发出来,其威力足以把周围的一切都炸成碎片。
韩越哆嗦着抽完了大半只烟,才断断续续把侯瑜告诉裴志的事情说了,又把楚慈的病危通知书找出来扔给任家远看。
任家远比韩越专业,一看那病危通知书,顿时双手都凉了,半晌才摇头道:“我没有什么能说的……现在就是熬日子了,能熬一天是一天,你要随时做好准备。”
韩越一开始还抱着一点幻想,看任家远也这么说,顿时就撑不住了,眼底立刻有些红丝泛上来。
“我说你不如就把楚工留在医院里,侯宏昌他们家来不及的,真的,他根本熬不到上刑场。”任家远把病危通知书推回韩越面前,动作十分沉重,就仿佛那张薄薄的纸重逾千斤一般,“家里的医疗设施毕竟不如医院,你要是真打算对侯宏昌他们家宣战,那肯定要牵连司令夫人,这是一场非常危险的战斗,你肯定没有精力好好保全楚工。他现在的情况十分危险,随时有可能……你知道的。”
“我为什么要保他?老子才不保他呢!”韩越把打火机重重一摔,厉声吼道:“你知道他在医院里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这辈子根本没喜欢过任何一个人!他根本就……根本就……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被他当垃圾一样扔来扔去,他根本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韩越声音突然一下子低下去,恍惚竟然有些哽咽。
任家远沉默着坐了半晌,只听见韩越抱着头,把脸深深埋在掌心里,发出一种非常细微,几乎很难听见,却又确确实实存在的抽噎声。
“……韩二,其实吧,有一件事我挺疑惑的,”任家远咳了一声,缓缓的道:“你看你今天叫楚工自裁,他二话不说就拿刀捅自己,那是一点迟疑都没有对不对?我们都知道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怕死,他可能早就了无生趣了,但是他为什么在贵州的时候还会被人胁迫呢,他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人家逼他回北京,他就回北京了,人家要秘密审判他,他就在医院里一天天的熬日子,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为什么不早点找个机会自裁算了?”
韩越一下子僵硬了,一点一点的抬起头来盯着他。
“我就是觉得疑惑,他这么希望自我了断的人,为什么非要等到你来,才在你面前拿刀自裁。”任家远咳了一声,说:“我可不觉得他是爱上那把刀了,非用那把刀自裁他才走得踏实。”
韩越几乎整个人都石化了,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任家远又抽了根烟递给他,他条件反射的伸手去拿,结果手指一抖,香烟咕噜噜滚到了桌面上。
“你……你也别想太多,我就是随口这么一问,”任家远有点害怕了,拿手在韩越面前晃了晃,又试探性的叫:“韩二,韩二?你可千万醒醒,过会儿侯宏昌他们家人要是打上门来,你可怎么办?”
韩越猛的一个激灵,就像是突然从梦境中惊醒一般,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激烈的咳了起来。
这一咳简直是惊天动地的,任家远慌忙扑过去给他拍背,被韩越勉强摇手制止了。
“我……我不能把他送医院去,”韩越又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把那口气顺过来,整个人也一下子完全的冷静了:“侯宏昌他爹妈是狠角儿,一看人不行了,为了得到供词什么毒辣手段都能使。我得把他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侯家人要干什么,那得冲我来。楚慈他……他喜不喜欢我,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我喜欢他,这个我老早以前就很清楚。”
任家远听得心惊胆战,半晌才迟疑着问:“……那胃癌晚期,已经扩散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我不知道,”韩越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脆弱和绝望,“这个我一点也不知道……”
57、点燃的引线
这件事在韩越得知以前,还只是暗流汹涌蠢蠢欲动而已,在韩越得知以后,就一下子点燃大炮仗了。
侯宏昌他们家和司令夫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得知了楚慈被韩越从病房绑走的消息。司令夫人这下真是气得不行,立刻就要乘车来逼问韩越。
谁知道临出门前韩老司令突然接到裴志的一个电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韩老司令越听脸色越难看,挂电话后就立刻阻止了司令夫人出门。
当时侯宏昌他妈已经气冲冲往韩家来,准备跟司令夫人一起出门去找韩越了。韩老司令把司令夫人拖到书房去把门一关,厉声道:“你要是再跟侯家人混到一起,别说你儿子的仇报不了,咱们一家都得被你兜进去!”
韩老司令毕竟军旅一生,年轻时脾气也格外暴躁,发起威来是很有威慑力的。司令夫人被震了一下,气势一下子低落了不少:“什么叫兜进去?我干了什么要把咱们家兜进去的事了?”
“你还好意思说!两年前我就告诉你离侯宏昌他们家远一点,他们家做事高调又不知道收敛,迟早有一天要出事!结果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老跟他们家人搞那些乱七八糟不上台面的事情,你以为我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说咱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这辈子血里火里拼过来了,黄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什么叫晚节难保,说的就是你!你要是想入土以后留一世骂名,那行,你尽管跟侯家那些人搞去!别连累我死了以后盖不上国旗!”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重了,司令夫人几次想叫骂,都被韩老司令声色俱厉的压了下去,最终只能强撑着辩解道:“我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
“咱们这个家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顾好了你自己就成!”韩老司令气得一摔桌子,指着司令夫人的鼻子道:“侯家倒台也就是这一两个月之内的事了,你要是想跟他们一起倒,那就尽管去!你要是还想给自己留点脸面,就少跟他们一块儿掺和刁难你儿子!”
司令夫人被骇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韩老司令怒气冲冲的摔门走了。
韩越并不知道这段发生在韩家的插曲,为了防备司令夫人上门来闹,他特地调集了心腹人手守在自己家楼下,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上去通知他。
一时间情势格外紧张,几乎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
那天晚上把任家远送走的时候,韩越回到卧室去,发现楚慈已经醒了。
他的样子比起两年前来更加的苍白和憔悴,隐约有种灰败的死气笼罩在他脸上,让人看了觉得十分的心惊。因为房间里比较暗,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样子一度让韩越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错觉,但是紧接着他就发现楚慈其实还活着,因为他眼睛睁着,眼神十分清明安详,甚至可以称得上非常有神。
经过这么多事情,韩越几乎已经痛到麻痹的心脏突然舒缓下来,就像在寒冷的冬夜里,突然浇上一股温暖的热流。
那根紧张的神经立刻就绷不住了,他几乎当时就想跪下来,甚至想哭。那感觉混合着喜悦和悲痛,仿佛在明知道已经身处绝境的情况下,突然迎来了一线虚幻的希望。
楚慈目光动了动,望向韩越,微微的笑了一下。
韩越当时冲动得想握他的手,但是紧接着就强忍住了,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冷冷的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楚慈望着韩越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光线还是错觉,他的目光十分安宁柔和,甚至还有些怀念的感觉。他们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对视了很久,突然只听很轻的一声,仿佛是楚慈微微的叹了口气,说:“韩越,我一直在等着,这辈子最后再见你一面……”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韩越当时脸色都变了,喉咙堵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你明明知道我那么想保护你,为什么还头也不回说走就走呢?
你这两年中遭了多少罪,遇到过多少困境,有没有想过我在北京一天天熬着,数着日子等你回来?
“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朋友也大多是泛泛之交,如果我死了,高兴的人只怕比悲伤的人要多。”楚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