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阁主。”
“水火楼……”黑衣人口中的阁主亦一袭黑袍,戴着一个半面青铜面具,坐着虎皮雕龙小榻,一只脚潇洒地蹬在鲜亮的虎皮上。“玄近,继续跟踪调查,一有任何情况,速来禀报。玄遥,最近阁里接了个刺杀清石城大少爷安源东的案子,交给你了。都下去吧,让我静静。”
“是,阁主。”
玄楚阁阁主此刻静静注视着香炉里的紫烟,如同一尊雕塑,在时间里停止。若有人触及他眸底一抹悲伤,也会随之生出无尽无穷的失意。
终于,他抬了抬手指,“玄夜,你想不想去江湖上走走?”
黑暗里走出一人,淡淡道:“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在江湖上?”
“天大地大,以玄楚阁见江湖,不也忒小气了?”
“……阁主说了算。”
长安城,虽是自古繁华,然一经烽烟弥漫,到底少了些狂妄。可见,骄傲也是得底气的。譬如夏荷,纵是瀲艳婀娜,香远益清,烈日方照,便堰了气焰。
叶碧潺一袭月白襦裙,头顶纱帽坐在窄小的船舱里,眸光冷冷看着湖上荡舟的童女,笑容如莲,心底里不由生出一股嫉妒。该死的黑牡丹,该死的慕容盈盈,居然让安源东那个禽兽侮辱了自己。一想起那个下午,她情不自禁咬紧了红唇。如今的这具残身,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滁西呢?不如投身在这湖里,死得也干净。微风轻扬,吹起她的白纱,决绝的模样教人看了心神荡漾。于是,几艘船慢慢靠近。等叶碧潺惊觉,自己已被包围。一个自诩风流的男子,年岁不过弱冠,轻轻一跃,跳上了她的小船,“在下毕情钟,敢问小姐芳名?”
“凭什么要告诉你?”叶碧潺右手执剑护在身前,左手不经意摸上腰间的丝囊。经过云雨之后的她,只轻轻一笑,便是妩媚绰约,风情万种。
毕情钟却上前拉住了她抹上丝囊的柔荑,回应一笑,那突然泄露的气场震得叶碧潺心惊肉跳,任由他另一只手掀开了她的纱帽。
“果然很美。”毕情钟将纱帽一丢,“这样的美人儿为何要戴上纱帽呢?”
叶碧潺可以清晰地闻到毕情钟身上浓郁的男子气息,那气息淡雅,竟与兰香相似,令人神安。“我不戴纱帽,是恐登徒子打扰。小女不胜武力,难以招架。”
“敢问,姑娘芳名?”
“碧潺。”
“碧水潺潺……名也不俗。”毕情钟将手移到了她腰间,“碧潺姑娘如何独自行至此处?听姑娘口音,不是长安人。”
“来此处游赏。”
“兵荒马乱,有什么好游赏的。”
“有人欢喜有人愁。”叶碧潺趁他手微松,退了半步,撒出一把粉末。毕情钟及仆人左右闪避,小船竟摇晃起来。叶碧潺始料未及,待欲逃走,一个踉跄往湖里栽去。毕情钟却箭一般冲了过去,恰恰搂住她的腰身。
叶碧潺羞赧道:“放开我……”话音未落,俩人齐刷刷摔入湖中。
叶碧潺自幼怕水,所以水性极不好。一入水就呛了几口,呼救不成,渐渐意识模糊。突然腰间一紧,嘴唇上多了一点温凉。勉强睁眼,就见毕情钟近在咫尺,她生气地一脚踢开他,谁知水又大口大口灌进胃里。她这一生从未感觉如此难受过,即使是重病缠身,也没有尝过这般清醒地面临死亡的痛。毕情钟又游了过来,他蛮横地压着叶碧潺的后脑勺,一口一口地给她渡气。叶碧潺全身乏力,只能接受他的温柔与霸道的洗礼。那些心防就这样悄悄打开……
“你到底是谁?”叶碧潺坐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全身湿淋淋地曲线毕现。
毕情钟上下打量着,眼里玩味十足,“不是告诉你了,我叫毕情钟吗?”
微风从水面吹来,叶碧潺不禁打了个喷嚏,心知寒意入骨。一件宽大的袍子披在自己肩上,阻挡了些许冰冷。
“碧潺姑娘,我家就在不远,不如去我家把湿衣服换下来?”
“去你家?哼……”
“不去就算了。”毕情钟顿了顿,“城东有个老大夫,治病挺神的……”
“哼。”叶碧潺眼里不屑一顾,“多管闲事。别忘了,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掉入水里。”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可不喜欢嘴硬的女人。”毕情钟拦腰将她抱起,“别挣扎,你体内元气大伤,需要好好调理。我在长安有一处别院,你可以去小住几日。”
“放开我!你这个登徒子!”
“就你这点姿色,也得我看得上……”
皎月一轮,大大的悬挂夜幕中。小时候,爹也常常抱着自己坐在屋顶。他总会指着月亮说:华儿,你看月亮,你娘就住在上面。
为什么娘在月亮上?
爹猜的。因为那个美丽的月亮和华儿的娘一样美。
娘美吗?
很美。
爹原来只喜欢美人啊?
呵呵,爹还喜欢你这个小滑头。
……
游华说忽然转头,道了句:“阴魂不散。”她又看了看四周,“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
“你叫什么名儿?”
玄近一怔,才说道:“玄近。”
“玄近,且玄且近。给你取名的必是个高雅的人。你觉得杀人高雅吗?”
“我只听令。我家阁主要见你。”
“见我?怪不得你一上来没喊打喊杀。”
玄近双手交叉在胸前,腰背挺直,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她穿了一件竹青外衫,湖色白边襦裙,腰间玉带,腕上搁着轻柔长帔,足蹬长筒黑靴。乌发如瀑,几条细辫结在其中,一条杏色珠链抹在额间。美女他见过阁主身边有很多个,但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静静注视,舍不得移开目光。他的心也从来沉如古井,不曾泛过涟漪。
游华说噗嗤一笑,将玄近思绪拉回。
“你笑什么?”
“刚刚我可以杀你一百次。你这个杀手,实在不算敬业,小心被你阁主责罚。”
“是么?”忽然一股强劲的罡风袭来,玄近下意识将左手中的小竹筒拔开。可惜,游华说身形更快,眨眼玉指已经点到他手腕上的穴道,迫他松手,便轻轻接住了小竹筒。她长腿一扫,将玄近踢飞。等玄近再回头,屋顶已别无他人。这女人,刚刚是救他?这股强劲的罡风,是谁……
☆、月夜伤怀2
“安滁西。”
安滁西转过身来,打开玉扇,“是我。追了几条街,你倒也算锲而不舍。”
“你刚才的行为又算什么?救我?或者,我应该称你安霸主。”游华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两年来,她无法苏醒,但却是有意识的。这个男人,一直惦记着游华说,就算是对着她当时的模样。
“大晚上奔走,也算养生。”
安滁西不禁一笑,“你。。。。。”
“你。。。。。”
两个人竟然同时出声,游华说笑道:“你先说。”
“极北之后,你去了哪里?你的毒怎么解了?”
原来他还不知道我就是黑牡丹。“我就在极北,极北之寒可以压制我的毒性。”游华说顿了顿,转过身,看向那一轮皎月,“你…。你的妻子怎么样?”
安滁西脸色也沉了下去,“你知道我成亲了?”
“对啊,我看着你成亲的。”游华说呼出一口气,“清石城安四公子的婚事天下皆知,我得到消息也来了。”
“你说,你来了,那天?”
“我就站在树上……。”
安滁西忽然一把拉过游华说,吻了上去,那种轻轻柔柔的感觉,相似的场景,同一个人,顿时让游华说忆起很多年的一个年少轻狂的吻。
她却推开了安滁西,美眸里全是不可置信,长长的睫毛颤抖得厉害,“你竟然是那时候的……”
安滁西声音变得嘶哑低沉了,“是,我找了你十年,又找了你七年,你总好像我生命里的过客,而我却想要把你永远地留住。游华说,十七年,我的心一直在等你。这次你回来,我不想让你再离开我。”说着,他上前一把抱住惊慌失措的游华说。
“啪”,安滁西被一记响亮的巴掌挥到一边,一霎时浑身冰冷,他再次看向游华说,那眸子里已经完全没有笑意,取而代之的是隐忍的愤怒。
“安滁西,你知道吗?就差一点,我和落一哥哥就被贼人所辱。就是因为你,落一哥哥才瞎了……。”
“你眼里只有落一哥哥!开口闭口都是他,可是他对你又怎样,现在已经和蝶影宫的圣女珠胎暗结,这些年他连找你的心思都没有!而我呢,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够了!”游华说愤怒地转过身去,“我游家的大火还不知道是谁放的呢?一开始,我们两个就是不可能的。”
安滁西将游华说拉了过来,咆哮得像一头发怒的豹子,却好像失去了同伴一般的悲伤,“为什么不可能?”
“你要我说理由吗?”游华说看着他,心痛得无以复加,内心深处的情感一下子被生生挖了出了,“你已经成亲了,不是吗?你也会有孩子,你也要去照顾你的妻子,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说出可能两个字?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吻我。
“如果你介意的是这个,我马上休了她。”
游华说冷笑道:“今天我本来只是想好好地跟你结束一下之前欠你的,没想到事情发展成了这样。安滁西,不管你怎样做,我都只有一句话,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
安滁西从来没觉得这样痛心过,十七年前,他失去了他的母亲,十七年前,他也失去了她,十七年后,他还是得不到她。
“好…。。”安滁西转身离开,落寞的背影被月光剪得老长老长,偶尔一阵风拂过,那失魂落魄的步履更加凌乱,就像他的心现在七零八碎,不知道需要用多久的时间来慢慢地修复它。十七年小心翼翼的守候,终究还是在傲慢的姿态下,狼狈地结束了。
浓茂粗壮的桂树开始溢出淡淡的秋香,醉了夜,醉了心。一丝苦笑,仿佛下了一场小雨,朦朦胧胧的。爹,华儿这一路,走得很辛苦,你知道吗?游华说倚着桂树,无力地坐下。即使到最后我们得到了所有,而你唯一的女儿却失去了她的最爱,爹,你还会甘之如饴吗?
……
黄帷飘飘,灯火幢幢。一个美艳恍如神仙的宫妃披上华丽的裘皮大氅,在众奴簇拥下走出大殿。临走犹自转头望了一眼纱帐后的人影,逐渐合上的宫门无声一叹。
“可怜帝王皆薄幸,转瞬回眸尽白头……”
“你倒是才来?现在离你的故人大婚也有一段时日了,你忙什么去了?”李豫斜坐软榻,眼眸也不曾抬。
“江湖险恶。”游华说顿了顿,从口袋摸出一块令牌,“这是贺礼。”
“贺礼?”
“叛军调令。”
“你从哪得到的。”
“甭管。知道我没有去游山玩水就行了。”
“我该称你黑牡丹,还是游华说?”李豫盯着那张面容。
“随便。”游华说看了看桌上的果盏,拿起一个桃,脆生生咬了一口,“当了皇帝,好吃的都没有。”
“果真是倾城国色。”李豫起身唤了一个太监,不一会,就拿着一壶酒走了进来,“你走那年埋下的果酒。”
“那个小太监可信吗?”
“心腹。”
“看来,李司空也没有那么神通广大,怎么就让你焦头烂额了?”
“不提他,扫兴。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游华说给两人倒了一杯果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这几年,大唐实在够乱的,大叔,你真的没问题吗?”
“你是怀疑朕的能力?”
游华说翻了翻白眼,“对了,大叔,那个女人我有帮你留意,她……她好像成亲了。”
“呵,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说明白的,即使你和她先认识,她也不见得会嫁你帝王之家。”
“你这丫头,放肆。”
“压抑久了,偶尔放肆。”
“我瞧着你,和她越来越像。”
“她温婉,我粗野,哪像?欸,李司空那真不用我?”
“朕也是有些实力的。”
“得。有人来找你了,我先走一步。有时间再聊。”
“常来。”
游华说轻轻应了声,披上跌落旁边的一件宫装,打开门,不动声色退了出去。
李适见到一个宫女陡然推开门,心生疑惑。她却只微微一礼,瞥了自己一眼,便从身边走过。“欸,你等一下。”
游华说头都没有回,迅速离去。李适欲追,小太监忙拉住他,“太子殿下,皇上等着您呢!”只得作罢。
眨眼便到七夕,夏衫轻薄。长安街上,美女如云。有诗曰:云涌胸前疑暗雪,金堆鬓角似华妃。暑日香汗绢淋漓,行人驻足马上催。
“毕情钟,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啊?”
“混蛋。”
毕情钟丢掉手里的一把鱼食,左手肘搭在亭子的栏杆上,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挺有一番魅力的。与安滁西有些类似,但是,毕情钟多了一分无赖。“怎么,觉得我潇洒倜傥,看入迷了?”
叶碧潺慌忙收回眼神看向别处,“你少臭美。”
“阳光灿烂,我带你去湖上荡舟,解解暑气。”
说走就走,叶碧潺一路偷偷打量着毕情钟,心里揣测他到底是谁。
旁边一艘画舫传来男女嬉戏的声音,在炎炎夏日之下听来,无端增添一份燥热。叶碧潺耳际通红,她自然知道是什么,于是借故去船舱取水。毕情钟却抓住她的手腕,“你看那男子左拥右抱,令人好生艳羡。”
叶碧潺挣扎开他的桎梏,不经意瞟了一眼,如当头一棒怔在原地。那微风掀起的珠帘之后,坐着的男子不正是安源东那个禽兽!叶碧潺粉拳作响,气得指尖泛白,一口银牙差点咬碎。玄楚阁的那群饭桶干什么吃的,收了钱不办事!果然是她,毕情钟暗自一笑。
“碧潺姑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叶碧潺美眸转回,落到他身上,“毕情钟,你也有一身功夫,可以帮我杀了那个男人吗?”
“啊,为何?”
“我和他有过节。只是,我不方便亲自动手。”
“天子脚下,杀人越货可是要坐牢的。”
“你……”叶碧潺猛地转身低头,长长的发丝竟拂过毕情钟的脸,可以清晰地闻到一股芬芳,“你要如何才愿意帮我?”
“以身相许如何?”
“你……”叶碧潺全身颤动了一下,“我……”
“怎么?你不愿意?”毕情钟从身后搂住她,在她耳际诱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是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滁西,他知道了会怎样。不敢想象……
“算了,人我帮你杀。肚子饿了,去吃饭。”
叶碧潺心里乱得如一团麻,好像从那个晚上,一切都变得迷惑了。忽听毕情钟道:“碧潺姑娘,大醉楼,悦香阁,沐煊楼,哪一家?”
叶碧潺抬头看了看迎风招展的旗帜,随便一指,“沐煊楼吧。”
“沐煊楼,不错。”毕情钟却看着沐煊楼三个大字沉思了片刻,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沐煊楼,你选得不错。”
“什么……”
“进去吧。”
刚进沐煊楼,叶碧潺迎面就碰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依旧风神秀玉,令人不敢直视。只是错愕的一眼,瞬间恢复了平静,他目光如炬地看向了毕情钟。
毕情钟恰恰伸手搂住叶碧潺,光明正大携着低下头的她朝楼上雅间走去。小二屁颠屁颠跟上来,“爷,今日您来得正好,我们沐煊楼午后会有一场风雅会。”
“何谓风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