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情大概太过神秘,就连爹爹的侍从云鹤都带了点期待的目光,我嘻嘻笑着:“我娘说,我要是真去了西域啊,除了把我自己带回来,其余最好的礼物,就是能看到爹爹安全归来啊”
那天清晨露水深重,我和爹爹都穿着极厚的棉衣,爹爹还多加了件铠甲。但是我靠着爹爹的身子,也能感受到他肌肉微微的颤动。
我和爹爹都明白,此行可能一去不归。
此行可能他归了,我不归。
此行我还九岁,九岁的我就要成为蒙古族已年过花甲的首领之妻。
此行我归不回,为他双目失明,却被他冷落三年的母亲,他无颜以对。
前天,我听见他对几年不曾登门的皇舅说:“……蒙古强侵,我朝并不是无策可对……请皇上放心,臣,定有良策!”
昨天皇舅为我们送行,冷风凄凄中他与爹爹的面容都有些沧桑,皇舅见了我,抚摸着我的头笑问爹爹:“周卿,这是你的良策么?”
爹爹脸色一白,不亢不卑:“是”
“好!”皇舅大笑,看向我却有些悲愁:“阿堇,皇舅多么希望你能好好成长?”
只可惜皇家子嗣中只有你,是外戚。
草原的天气无常,但是有大片大片雪白的云朵像草原的被子,远方的绵羊与之混为一体,好比草地托着羊,羊托着白云。
放牧人挥着鞭子,躺在高高的草堆上,哼着辽远的蒙古长调。
我闭上眼睛,似乎整个人都融进了轻软的大自然里,随着延至远方的歌声,心情渐渐平和。
眼前依旧浮起母亲坐在黑暗里的情形,只有一束光打在她绝美的右脸上,瘦的有些可怖,但是我再走近些,却发现她空洞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与深深的绝望。
她抬起手,想要抓住我,可是年幼的我吓得躲开了,声音颤抖:“娘亲……你是娘亲么?”
她浑身一抖,张开的手掌紧紧抓住了空气,她不知该是哭还是笑的,可她的神情太过凄凉,好像下一秒就会死掉。我吓得不敢躲了,只能傻傻地看着她:“阿堇……要是娘亲离开你了……”
黑暗的房间里,母亲的表情那么绝望……
“不!”我大声地反对,冲过去狠狠抱住她,埋怨道:“娘亲不准说这样的话,现在不准,以后也不准。娘,娘,……要是你走了,我爹爹再娶一个妻子,又生了个弟弟,我该怎么办呢?你不在我身边,想都不敢想……”
娘捧着我的脸,我为娘亲擦眼,两人的满手都是湿漉漉的酸涩。
夜色清凉,不远处的篝火四周围绕着蒙古姑娘与爹爹的侍卫,他们牵着手,跳着舞,烈烈的火光映在他们的笑脸上,也会变得温柔。那些侍卫是本来很腼腆的男孩子,此时却笑得比打了胜仗还开心。可能画面太过美好自由,我呆呆地望着,根本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向何方。
啊……还有云鹤,他站在黑暗里动也不动,犹如方冷硬的墓碑,无声无息。
“阿堇”爹爹声音轻柔似水。
“嗯”我念念不舍地回过头向爹爹跑去,再次转头的时候,却不见了云鹤的身影。
夜晚的草原,犹如灯珠的蒙古包散落在浓浓夜色里,到是十分可爱的风景。
我和爹爹刚走近单于的帐篷,便听到了银铃般的笑声,听出来是个与我同岁的小丫头。
我记得皇舅提出要将我嫁给单于的时候,他并没有拒绝。
站在那位已经七十有余的老人之下,他威严的神情似一尊入定的佛僧,只是淡淡瞟我一眼,就已经感到了片片寒意,如坠雪山寒窟。
我挺直身子毫不畏惧地望着他,少年心性以为这样他便不会瞧我不起。
但他只是摆摆手,将我打发给他孙女玩儿。
爹爹有些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露出甜甜的笑容,让他不要担心。
反正,也无法改变。
走出帐篷,满天的星星朝我们眨着闪亮的眼睛。我顺着牵着我的手望去,那是单于的孙女,他的孙女娇小可爱,一双圆葡萄似的眼睛像是瞪着我似的,我没心情理她:“你要玩什么,我什么都不会玩的,只会看星星看月亮”
她挺赖皮地说:“那我和你一起吧”
我瞪了她一眼:“可是星星月亮自己一个人看才舒服”
她撇撇嘴,继续瞪着我:“你以前都是一个人吗,其实那只是你的习惯,要是早年我每天和你一起看星星月亮,今天这里没有我,你也会感到不舒服的”
我无语:“好吧,现在闭嘴可以吗?”
“不”她倔强的看着我,忽然露出甜甜的笑,像一朵夜间的水莲开了花:“我以后只能叫你祖母了,今天是属于我自己的。”
“不是还有我吗?”
“对,还有你”说完她狡黠地笑笑。
我眨眨眼,无奈一笑,好像被绕进去了。
她见机调皮地拉住我的手,脆脆的童音十分可爱:“在这多没意思,我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我好想挣开,可是她小小的身体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道,我几乎是被拖着拉到了她所说的好玩地——一堆干枯的草堆,还有一匹打着喷嚏的黑马。
正在我扭扭肩膀,准备要走时,面前的干草堆忽然动了动,先是拱起一个大包,紧接着,便冲出一个物体,在月光的映照下,才看出是个人头,还是个漂亮的人头。
漂亮的人头长着一双眉目含情的桃花眼,笑弯的眼眸里透露着暖暖的光,他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来,清朗的喉音喊道:“华夷”他伸出纤长的手臂摇了摇,手臂上挂着的一个酒壶也跟着一晃一坠。
我被那笑容晃花了眼的片刻,华夷已经冲了上去,几步跨上草堆,抓过酒壶,倒进草堆里,就是一阵猛灌,灌完了随意地擦了下嘴巴,爽快道:“好烈酒!”
看她如此畅快淋漓,我沉闷的心情仿佛被她生活的快意抚得烟消云散。
我安静地爬上草堆,那男孩才发现了我,他浅笑吟吟,笑容好比一朵迎风的薄荷花:“这位是我族未来的阏氏吗?”
华夷将酒递给我,朝他道:“嗯,是啊,不过我才不会叫她祖母”说完哈哈大笑。
我将酒壶对着鼻子一闻,“咦——”一股奇怪的味。我才想将酒还给华夷却见他们都吃惊地盯着我:“你从没喝过酒?!”
我皱皱眉头:“难喝!”
男孩勾唇一笑:“汉人都是如此,喝不来酒也做不成事”
我心里冷哼一声,嘴里却笑道:“那可不,虽然我们汉人没你们蒙古人会喝酒,但是我们可以学!”说着我弹开酒盖,也像华夷一样往嘴里灌,可是酒水刚一碰及喉咙,就是一阵反胃,辛辣而怪异,使我一下子又吐了出来,扶着华夷使劲地咳。
华夷嗔怪地朝他瞪了一眼:“穆哥,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她可是我的朋友呢!”
他冷笑:“就你朋友多”
我擦着嘴角,压抑住恶心,镇重道:“请你尊重我周朝”
他凉凉地望住我,我看到他眼中冰冷的笑意,微微一惊,只觉得瞬间万年里,他的:“尊重?这种东西有先后么?”
我抿着嘴:“你是在说周朝之前,你们蒙古臣服于魏的事吗?“我顿了顿,只觉有股火气涌上心头:”那,与我周朝无关”
他哧笑:“真是说得好听,罢了”他敛去眼中的疏离,摸摸我的脑袋,笑:“你也只是个孩子啊”
华夷附和着点头:“对对对!”
他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把她疼得哇哇直叫:“傻,你也不是?”
我看着他们笑起来,然后与他们一起躺在高高的草堆上高谈阔论,感受星空的浩瀚与广阔,有时候我和华夷说累了,穆哥就会接过话题,给我们从洪荒远古一直讲到前朝今世,他肚子里的小故事特别多,在严肃的历史背景下夹杂几个伟人趣事,不仅逗得我们捧腹大笑,还记忆深刻。
华夷说得对,今晚是属于我们的。我,我们,多么好的词汇。
夜,渐渐深了,华夷还有些意犹未尽:”每日夜晚降临,我们都来这吧”
“好”
约誓已定,穆哥看着华夷的眼神仿佛化开的糖水一样温柔。
但我相信他是知道的,誓字当头折,得于一言折于一言。
政治上没有永远朋友,处在政治风暴下的我们,誓言就像一朵夜绽朝逝的昙花,虽然开始轰轰烈烈,但最终萧瑟颤冬风。
如果他是单于最疼爱的十九王子的话,那么这次和亲下,周朝与蒙古各自诡秘的阴谋,他必定了如指掌。
因为想要坐上单于这个位子,必须要证明你的实力。而这次与周国的较量,是他证明自己的机会。
周朝的砝码是蒙古的邻国楼兰,它与蒙古交接紧密,对蒙古的地形地势,甚至是不为人知的弱点都一清二楚。
但就差它与周朝联盟的最后一步。
爹爹已经暗暗派出了前去谈判的使者。
不久便会得知消息的他,将会如何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爱莫能助
天低云阔,对影成三人。我微微侧过脸,目光与正和华夷谈的开心的穆哥在空中激烈碰撞。
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刹那已与我微笑:“周堇,能与我一起去狼河打水么?”
我隐隐觉得有些危机感:“做什么?”
他笑着指了指那匹尤自吃草的黑马。
华夷喝着酒调侃我:“穆哥叫你去,你就去呗,你可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要和我哥单独相处呢”
我翻了一个白眼,无奈爬上黑马。穆哥随后一跃而上,环住我,牵起缰绳。
华夷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我年纪尚小,不懂事,但也觉得她笑得不明不白,十分不舒服。
我转头,只看到穆哥的削尖圆润的下巴,长而卷密的睫毛似镀了层金色绒光,散落着暧昧不清的光影。
不知是不是我盯地太久,他微微低下头,皱了皱眉,声音寒冷如冰:“看什么?”
我暗自哼了一声:“看你呗”
他没理我,扬起马鞭——仿佛利器撕破空气的声音骤然响起,周边的大漠好景快速的朝后飞去,风像洪水猛兽一般在我耳旁发疯般呼啸!我只能闭上眼,手紧紧抓住所能及的所有物,心情动荡不安。
颠簸之中听见他零零碎碎地大喊:“周……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艰难回答他:“知道!华夷的哥哥!”
他依旧环着我,风依旧疯狂。但两人间的氛围已经有了微微的不同。
风声渐息,待马儿停下蹄子,开始埋头吃草时,我才睁开酸涩的眼睛,第一个跳入眼帘的就是一条玉带似的小河,倒映着低垂的青云,发着清亮空灵的光。
穆哥解下腰间的酒壶在河畔取水,一身青衣似墨染的宣纸,泛着玉色的光泽。
取好了水,他径直将酒壶挂上马鞍,就要回去。
我看着他做着这一切,和平常待我不同,忍不住问:“你这么痛恨周朝,那么一定看见我就烦吧?”
“不是烦”他盯住我,有淡淡的怒气:“是恨”
我一下子僵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他好像是真的恨,因此现在每看我一眼,就像盯着杀父仇人,吐出毒蛇般的冷光,仿佛下一秒就会掐紧我的喉咙,希望我立马死去。
但,明显沉浸在恨意中的他是痛苦的,所以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冰冷的眼神下,深藏着无法言喻的也许是十分残酷的故事。
望着他,心中苦涩浓郁。
“我母亲是楼兰人“他眯着眼缓缓撇过头,不愿看我:”她是楼兰第一美女,却爱上单于那样的人。嫁到蒙古的第一天,她就对我说过,要是有一天,楼兰终是湮灭在烽火之下,就请一定要挖出她的祖坟,祭出她的枯骨,以慰我先母在天之灵。”
我被他平淡的话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不是……”
他笑得奇异:“不错,我不是你所想的十九王子而是楼兰皇子,我十岁那年潜入蒙古,单于老婆那么多,那个孩子病死,他也无暇过问。只是她太蠢,一旦事情败露,又有几个女子能逃过沦为军妓的下场”
“那……“我喉间干涩:“那么这次,楼兰会毁于一旦么?”
如果他不想身份公之于天下,那么向周朝臣服的楼兰,千古流传的异域文化终会泯灭于他的手下。他一心希望楼兰能够源远流长存在的母亲,在黄泉之下,流干血泪也不会原谅。
他面向清冷阳光的脸上是近乎冷酷的神情,那一瞬似乎他才是蒙古之王,他才是带领蒙古人民翱翔高空的雄鹰。仅仅只有十来岁的他,浑身就已有掩不住的帝王之辉。
那天他回答我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我要的不是保卫楼兰,而是蒙古,是你们周朝”
王的气势仿佛磅礴欲发,令人不敢直视。
我转过身,问出心中最想问得话:“你有想过华夷么?”
身后一片寂静。
等了好久,我回身一望,原地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我叹口气。
大概这就是他痛苦纠结的来源吧。
坐在狼河边思考良久,我才猛然发现了一件十分重要乃至可怕的事——苍天啊!他走了,我怎么回去!
草原像大海一样包围我,四海茫茫,不见人影,最怕的是会有狼群出现!我坐在小河旁,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身后有与我一样焦急的马蹄声响起,我心下一喜,正要起来。突然脖子一阵剧痛,那剧痛延伸到大脑,麻麻的痛感使我昏了过去。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身边大概是柔软的被褥,往上摸大约是金丝鲛纱床帐。安静的房间里,点着幽幽沉香。
我慢慢地睁开眼,睁大一点,再睁大一点……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
揉揉眼,摸索着找到了水壶,沿着茶杯到了点水喝。
沉寂之中忽然有人轻轻抱住了我:“周堇”
我紧张身子松弛下来,抿口茶水:“华夷”
“嗯”她捏捏我的肩膀,转到我对面,我只能看到她小小的轮廓:“你眼睛怎么了?”
“大概是遗传的,我母亲也有眼疾,本来可以凭靠医术过完寥寥此生,可惜中途发生了些事”我揉着干涩的眼,用茶水的热气滋润。
她半天不做声,过了好久才道:“对不住……”
听得出她真心的愧疚,我安抚般地笑笑:“没关系,人嘛,磕磕碰碰总是有的,记得我三岁的时候,也瞎过一次,那时我吓得不得了,对着荷塘愣是不愿意走,最后还是我母亲把我抱了回去,过上几天就好了”
她静静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我笑道:“所以你不用担心,婚礼上我还是能够应付”
“我说过我担心了吗?”她腾地站起来,竟带着哭腔:“你们都是这样,都会讽刺我!”
我站起来,望着她的方向:“华夷……”
“对!”她哭喊着:“又是这个表情!我不用你们可怜,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告诉我,我就不用现在那么痛苦……因为穆哥是楼兰的人,那么他就是我的敌人了?……我父亲何时变得那么陌生啊,我朝夕相处了八年的穆哥,他竟然要我暗中杀了他,阿堇,阿堇,你在哪里?”
她一边擦着泪,一边扑进我怀中:“阿堇,我好怕好怕,这几天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我拿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一旁是我父亲,一旁是穆哥哥,他们都笑着要我杀掉对方,我就要自刎。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我希望我们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啊……”
泪水濡湿了我一大片的衣服,在她语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