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误了些时候,弘昼笔直地立在马侧,只有他双冻得青紫的手提示我他已经等了很久了。阳光拂了他满身明亮的光影,他那灼灼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如火一般有着烫人的温度。
“娘娘,请!”他伸手扶我上马车,四目相交的一刹那,他微有些怔忡,盯住我,怅惘中分明又有些沉吟的意味。
我犹豫了一下才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他却蓦然抓紧,害我的心差点就要跳出来,幸好小李子他们都在打点着其它事情,并没有人留意到我绯红的脸额。
我略带责怪地瞪了他一眼,上了马车后便立刻松开了他的手,毕竟人言可畏,哪怕只是片言只语足可令到整个后宫风气云涌。
炽烈的光影使我有了一阵短暂的目眩中,我颓然阖目,也好掩盖心中那些丛生的杂念。
马车颠簸地在大街上奔跑着,我曾经所盼望看到的三百多年前的京畿景象,今日一看不过如此,无非是高低错落的平房与富丽堂皇的宫殿间一阙无可填平的对比。马车穿过好几条大街,家好像变得越来越近,我却胆怯起来。旧日情景忽然间铺天盖地而来,令我承接不暇。时间过得这么的快,事情又那么的多,惊醒的时候却连悲伤都来不及了,然而细细掐算起来,究竟又是何许波澜壮阔。
马车毫无征兆地戈然而止,蓉姑姑往外瞧了瞧,回我道:“娘娘到了。”语罢,帘子已经被掀开,弘昼把手伸了进来,我犹豫地看了看蓉姑姑。姑姑马上就意会了,往外头唤道:“小李子呢?”
小李子匆匆赶到,打了个千,道:“奴才在!”
蓉姑姑责怪道:“到哪儿偷懒去了,还不侍候娘娘下马车,这些事怎么能够劳烦王爷呢。”弘昼只能够尴尬地收回了手,默默地退到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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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不及舞裙红(4)
“臣等恭迎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阿玛已经带领着一众家臣在门外跪迎,这样的场面是何等的壮观,使我不觉一阵晕眩,身体左右晃了晃。还是蓉姑姑及时紧紧地扶着我,又示意地把我往前推了推。
我才赶紧走前去双手把阿玛扶起,“阿玛快请起,这大冬天的跪在雪地上,可真是折煞女儿了!”再回头扶起一旁跪着的额娘,两母女目光一接,所有悲欢交集都涌上心来,欲语泪先流……还是蓉姑姑警醒,过来劝道:“娘娘和夫人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既然这样就一起进屋子里去吧,免得大家都跪着。”
我才悄悄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免了大家的礼,拉着额娘的手一同进屋子里去。
因为阿玛晋封为一等承恩公,过去的府第也经过了多次的扩建,眼前的很多景色已经不能和仅有的回忆重合起来了。
阿玛边走边指着一边的厢院道:“阿玛遵从您额娘的意愿,把您旧日的房间都保留起来,只是又增建了些房间和花园。”
“建得多好又有什么用呢,娴儿连留下来住一晚也不行。”额娘一说着便触景伤情,连忙用袖子掩饰她快要落下的泪水。阿玛微微不悦,“皇上恩准娘娘回来省亲已是天大的恩赐了,你怎么还敢如此奢望呢?”
额娘对阿玛到底是又爱又惧的,看见阿玛那不悦的神色便快快收住了泪水,拉着我又说起生活上的琐碎趣事来。
院中摆这一盆盆的牡丹,半开或含苞的花朵明丽皎洁,掩映在碧绿枝叶中,煞是好看。额娘见我若有所思,忙道:“前些日子听说您要回来,便让人适心培植,想不到现在竟刚好应了日子。”
我展颜一笑,不由夸道:“不愧是花中之魁,真是一抹胭脂匀作艳,千窠蜀锦合成团。”
媚娘连忙上前陪笑行礼:“娘娘肯这样赏脸夸赞,便是奴家的福份。”
阿玛解释道:“这些牡丹都是媚娘亲手打理的。”我微微颔首,其实适才我已经留意到她了,只是想起当年她那副阴险的嘴脸,便觉这样的阿谀奉承十分肉麻,我冷冷地回道:“牡丹虽好,却嫌过于矜贵,到底不及寒梅傲雪,暗香浮动,意境高雅。”
她闻言顿时语塞,尴尬地维持着刚才恭维的笑容呆立在原地。
这短短的一路,不禁咀嚼起昔日的回忆。人生的失意与得意,于脑海中顷刻间转换,迅即得近乎荒诞,我不觉衔起了一丝嘲讽的笑。
众人进了屋子,我与弘昼被尊于上席,阿玛与额娘依次列位,媚娘只得立于阿玛的身侧。这一刻我更清楚地看到弘历作为一个君皇所赐予我的荣耀。
上过香茶,又进了些点心,弘昼便识趣地寻了个借口到厢房休息去了,阿玛也把一些无关的人打发下去,屋子里一下子清静了不少。
我这时才细细地打量了荣成一番,多年不见,到底是成熟了,沙场历练,人也显得沉实起来。我淡淡一笑,道:“出宫前圣上就跟本宫说过了,荣成于国有功,这次的婚礼一定要隆重其事,有什么就跟姐姐说,别不好意思。”我特意加重了“姐姐”二字,好减去多年不见的生分。
荣成有些心思不属,应着也是唯唯诺诺的。我装作不经意地看了阿玛一眼,见媚娘正用手肘暗暗地推了推他,他极不自然地把手里的茶盏放下,双手不住地揉搓着,仿佛有许多的话但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阿玛有什么话要说的就直说吧,内外就咱们几个人。”阿玛闻言显得更不好意思了,他咽了咽喉咙才施施然地说:“这些天朝里都有传言,说纯贵妃是因为谋害皇子而被皇上处死的,阿玛怕这桩婚事会连累到咱们。”
我极为淡漠地抬起了头,难怪弘历的话似乎颇有弦外之意,原来他一早便料到阿玛的心思,这趟省亲的动机似乎也并不纯良啊……
“这不过是宫里的流言碎语,阿玛何必理会,如果真有其事皇上早把苏大人一家给办了,还哪来的皇恩浩荡呢。”
“也对!看来是我己人忧天了。”阿玛嘴上这么説,眼睛却用心瞧我的神色,我只是微笑,眼神坦荡地瞧着他。
一旁的媚娘倒站不住了,急急地嘟哝起来,“又不是她的媳妇,当然是满嘴的漂亮话,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声音尽管不大,但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阿玛的脸立时便挂不住了,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恼怒地皱起眉头,“言则,你就敢抗旨去?”
媚娘退到阿玛身后,垂首不语。阿玛却抢先护着,赔笑道:“她不是这意思,只是毕竟有过之前的事,这次到底是比较紧张了些。”
阿玛提起了杏儿,不觉勾起我心头的一些感伤,眼眶里渐渐有泪光闪烁,却仍是冷淡的语气道:“这事皇上已经下了死命令,是不娶也得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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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不及舞裙红(5)
媚娘忽然扑通地跪在阿玛面前,狠狠地磕了三个头,“老爷您看清楚她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了!杏儿的事已经害得成儿丢了官,这次又来了个罪人的妹妹,倒是想您断了后她才安心!”
阿玛吓了一跳,忙喝道:“住口……你都说些什么呢!荣成!还不把你娘带出去!”
荣成拉着媚娘,劝道:“娘,你先出去吧!”媚娘却跪在地上死活不依的。
我对这个女人已经失去了可以容忍的耐性,心里一动,起身走到媚娘身边,轻轻道:“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媚娘一脸嘲笑地瞧着我,嚷道:“我不走又如何?”
荣成看见我脸上的神色知道我是真恼了,又拉了拉他娘,可媚娘却始终不为所动。
我只朝小李子略一点头,伸手拿茶碗的盖子轻轻敲着桌面,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出嫁从夫,老来从子,三从你已犯了两从;失言、不敬,四德你又犯了两条。来人!给本宫把她拉下去着实的打,蓉姑姑去监着,每打一下便好好给她重温什么是三从,什么是四德!”
媚娘愣了愣,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荣成却急了,跪下来求道:“娘娘,娘不是有心冒犯的,求娘娘宽宏海量饶她一次吧!”
“荣成你可看清楚了,现今堂上谁才是你的额娘。”荣成抵不过我凌厉的目光,终于松开了手,任由小李子把媚娘拉下去。
“姐!不!娘娘,求您了,您放了她吧,她不是存心的……”荣成恳求道。
“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什么什么呢!”我过去把荣成拉了起来。阿玛也面有难色,正寻着头儿要开话,我已经抢先一步摆了摆手,“我也不是得了威风回来要彩的,让人带她下去,一方面是吓唬她一下,一方面是想静下来好好地跟阿玛和荣成说说这事。”
听我这么一说,阿玛和荣成才算是松了口气,“多少年了,她就那脾气,也该管管了。”阿玛尴尬地笑了笑。
我心口一紧,看了阿玛一眼,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这话该怎么说呢?要不是仗着一双儿女和阿玛对她的宠爱,凭她就敢在一个贵妃面前放肆到如此的程度吗?刚才要不是看在荣成和荣蓉的份上,新仇旧恨的,我真的连杀她的念头都有了。公平地说句,如果今天我不是贵妃,而犯错的是我额娘的话,阿玛又会怎么处理呢?
仿佛一切都没有如果,即便是王侯将相、公主皇子,也会有不爱他們的人。爱情纵有多么的不公平,也还是公平的。
当你为一个人流泪的時候,却也有另一个人为你流泪。你为一個人卑微的一刻,有洠в邢牍苍辛硪粋人为你卑微?我們探问世间无常的時候,早该知晓,当你爱上一个人,也就有失去的可能,也就有伤心的一天,就像我与弘历,弘昼与我……
“我知道阿玛怎么想,就是纯贵妃没有遭罪,他们苏氏一门也没有往日的富贵了,对吗?”
阿玛愣了愣,半响才点了点头,“昔日有纯贵妃在,好歹也算是门当户对的。但人走茶凉,终究不是那回事了。”
阿玛说的这些我当然都知道,我拨弄着衣角上的穗儿,不紧不慢地道:“人走了,孩子还在,即便有一个送人了,一个还留着,到底是皇子,苏召南可是怎么也脱不了皇亲国戚的命了。而且以他的性格,现在只剩这么一个女儿了,只会更着紧,对荣成也更看重了。”
我一番话已经道出了门第与关系亲疏的轻重,阿玛微微沉吟,“的确如此。”
我接着说下去,“再说,两桩婚事一边是满族的贵亲,一边是汉家的权贵,也并非如外间所说的我有意厚此薄彼,看看高氏、富察氏,一荣俱荣,一败俱败,将来要是有个什么,富察氏与高氏一族只会是一样的下场!”
我顿了顿,又抿了口茶,“我这么安排,只是希望好日子的时候能够满汉一家,共同繁衍;遭罪的时候,即便一边倒了,还不至于一下子就失了依靠,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阿玛立时就如醍醐灌顶,猛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道:“亏阿玛在官场还混了几十年啊,看问题倒不及您透彻了,还跟着那婆娘在啥搅和,差点坏了大事!”
我蔑然一笑,“阿玛懂了就好。”随便又交待了些细节,才让阿玛和荣成下去,好和额娘说上几句体己的话。
“额娘知道你在宫里过得不容易,这家里的事又给你添烦了。”额娘捧过一碟糕点,放到我跟前,就像天下普通的父母那样,额娘每次都像怕我在宫里吃不饱似的,老往我嘴里塞东西。
“一家人的说什么话呢。”我拉过额娘的手,搁在脸额上,感受从额娘掌心传来的温度。
“娴儿……你也看到了,即便你贵为贵妃娘娘,家里头还是有儿有女的有地位,何况在宫里……同样是贵妃,纯贵妃跟高贵妃的下场就不一样,无论身前多受宠,死后还不是一个风光一个凄凉。”额娘深深地叹了口气。
榴花不及舞裙红(6)
额娘担心的我都明白,然而,此时此刻,我不禁自怜:谁又能赐予我一个孩儿呢……有时候,对于这些事,我只觉得漠然。
“嘣!嘣!嘣!”外头忽然传来几声巨响,我连忙走过去用力推开那格子窗。
“啊——”眼前的景象不禁让我惊叫起来,漆黑的夜空里,五彩缤纷的烟花徐徐升起又落下,还有弘昼那在光彩声色映衬下的侧脸。我心中没来由地一惊,恍然记起他还是那个躲在我的窗前守候着那株白梅的少年。
“喜欢吗?”昼的手上拿着一支刚点燃的冷焰火,那绝世的明艳,仿佛是天地间的一个延续,就这样于他手中张扬地开放。
“为什么?”我的声音几乎要被烟火所掩盖。
“你不是说过此生希望有个人为你放一次烟火吗?” 他轻声低语,恍若呢喃,“错过这一次,我怕再没有机会让你看到了。”
“你不要对我那么好。”我苦涩地说,无论他对我再怎么好,我都无力偿还,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再亏欠。
“我只想你开心。”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眼眸清澈得犹如那浩瀚的星河,他给我的爱永远都那么的纯粹,就像初冬第一场的白雪,纯洁得不带一点儿杂质。不像我,永远只是弘历政治上、情感上的牺牲品而已。
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夜空中璀璨光芒,时间好似完全停了下来,然后是黑暗中无止境的坠落。谁都想捉紧这美好的时光,毕竟这一瞬间的灿烂,相比起一生的寂寞实在过于短暂。
终于在惊鸿一瞥之后,所有光彩声色都无处可寻,只觉得天空更加黑暗,甚至要怀疑曾经看到的都是幻影。
我忽然明白到,有时候爱纵使堪比耀目的繁星,却也难敌烟火后的寂寞。
翌日,于宫中醒来,看着那鹅黄的帐顶心里竟有一刹那不真实的感觉,我赶紧闭上眼睛,希望能尽量地把梦境延长,但现实却总会把我拉回来。
燕儿一边侍候我梳洗一边说道:“蓉嫔今天很早就来了,怕打扰娘娘,一直不敢唤您呢。”
我脸上仿佛不着痕迹,但心里却如一池被搅和的春水,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蓉嫔垂手立于堂下,静静等候,见了我,行礼如仪。我招呼道:“你来得正好,昨夜从宫外带回来很些东西,你也挑些吧,还有些食盒是额娘亲手作的,特别吩咐要交给你。”
“谢娘娘。”蓉嫔今天显得特别安静,我含笑点头,其实心中并不十分欢喜。看着她总是没来由地使我沉重,我知道,我们虽同是阿玛的女儿,身份地位却大不一样,要是她知道昨日的事情,非恨我不可。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显得有些尴尬。她沉默了些时候,忽然问我:“娘娘昨日开心么?”
我想起昨夜不觉有些心虚,微笑道:“难得回去一次,为什么不开心呢?”她挨近了一些,幽幽地笑道:“也对,娘娘至少能见到自己的亲额娘,我却是孤零零的一个。”
我心中忽然一痛。荣蓉进宫已经好几年了,媚娘只是个妾,注定一辈子也不可能进宫来探望她的,她的寂寞、自伤一定更甚于我。
“不要难过,你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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