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十二章(4)
太极殿上,百官分立两侧,手执笏牌俯首垂眸,姚历隆和孟谦居于文官之前,同样是紫袍金带,神情肃穆。
大周皇帝齐子略斜倚在龙椅上,略显苍白的脸庞透着一丝阴柔,他不耐烦地眯着眼睛,“难道我大周只有薛家军才能出征吗?只有他薛隐才能领兵打仗不成?”
姚历隆道:“启奏陛下,慕容鲜卑卷土重来,已连下数城。驻守西北的徐文广已连夜调集军队赶至漠北,但委实难以招架慕容氏的骑兵。而我大周禁军近三十万驻守京城,若是轻易离京,只怕会危及社稷。”
齐子略头一偏,“孟相怎么看?”
“臣启陛下,如今漠北战事吃紧,虽有徐文广领军抗敌,但是这些年灾荒不断,国库空虚,仍是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筹集所需粮草辎重。”孟谦主管户部,首要的顾念是粮草的补给,若是没有充足的粮草运往漠北,迟早是要退兵,“何不与慕容氏议和?”
“依姚相和孟相的意思,眼下朕既无强兵又无粮草,必败无疑!”齐子略眸光一凛,“我大周百年江山,到朕的手上就成了强弩之末。我就不信,没有薛家军,我大周就撑不下去。”
孟谦闻言轻叹,头垂得更深,“陛下,臣听闻薛家军在西南举步为艰,眼下要靠出海剿匪,方能维持日常所需。长平王府平日粗茶淡饭,连一件象样的衣裳都无力置办。长此以往,长平王迟早要交出薛家军的兵权。”
齐子略轻哼,“长平王在西南三年,朕免了他三年赋税,如今也该开始征税了。”
“依臣之见,各地的赋税也该提上一提,充实国库,以备战时所需。”姚历隆趁机进言,“如此一来,何需议和辱我大周颜面。”
“姚相此言差矣。”孟谦和他素来政见不和,在战与非战的问题上,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各地灾荒连年,有些甚至已是无粮可征,若是此时提高赋税,百姓生活难以为继,只怕到时候民不聊生,祸乱四起。”
齐子略怒极起身,“就依姚相之见,各地提三成赋税,西南同样不能减免。另急调五万禁军前往漠北,由徐文广指挥,全力抗击慕容氏。”
齐子略拍板立案,一甩袍袖愤然离去,童木生喊了一句退朝慌忙跟上去。
御书房内,薛隐的八百里加急躺在御案上,齐子略用力抓起扔了出去,“为了一个侍妾,他竟然敢处死太后赐下的婢女,他这是不把朕和太后放在眼里。”
“皇上,这其实也不为过,毕竟那是孟相之女。”童木生小声提醒,“她能深得长平王的信任,对皇上而言,是大大的好。”
齐子略脱力,疲惫不堪地坐下,“整个西南密不透风,朕派出多少细作,全都无功而返,眼看着这两个婢女终于能打探出消息,竟被他杀了。孟桐虽是孟相之女,但是嫁为人妇,自然是向着夫家,难道她会和孟谦合力,灭了薛隐不成?”
童木生阴险地一笑,“皇上忘了,孟家女郎最在意的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孟昶。臣听说在娘家时,她就为这个弟弟和几位姨娘势成水火,胡太师的庶女嫁入孟家后,也是被这位女郎踩在脚下不得翻身,全都是因为她想保全这个弟弟。眼下她嫁到西南,把弟弟留在孟相身边。”
“你是说把人扣进宫里?”
童木生讨好地上前给齐子略捶背,“皇后娘娘进宫七年,仍是一无所出。何不下旨召百官之子进宫陪驾,为宫里添点人气,以助娘娘。”
齐子略脸色一沉,“没想到皇后还有这点用处,就照你的意思拟旨去办。”
薛隐以花抵税的公告遍布西南各座城池,百姓不无欢欣鼓舞,西南气候宜人,尤其适合百花成长,还未遭水患前,挨家挨户都置一方良田,培植花卉,远近闻名。重建家园之后,温饱尚无法满足,又怎会有心思种植花草。此令一出,给了百姓喘息的机会,可孟桐妖妇之名却是稳稳的坐实。
公告贴出后的几日,孟桐哪里没去,专心在香坞提炼各种花水。此时正值百花开放,每日送来的花卉若是不尽快蒸馏,明日枯了萎了,等于失去了征花的意义。新建的香坞内,蒸笼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炉内烧至最旺,孟桐和沉香、松香三人轮流看顾,彻夜不眠。
薛隐看她辛苦,想多找些人过来帮忙,可被孟桐婉拒了。她背负妖妇之名本就不易,若是让更多的人知道她提炼花水贩售,这个恶名岂不是白担了,也就失去了最初的意义。
薛隐只好让苏浅到香坞打打下手,他在府衙处理完公文,也会尽早过来陪她。不过才几日的光景,孟桐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下颌尖得碜人。
“已经连着七日了,也该休息一下。”薛隐当即关了她的炉,勒令她回屋休息。
孟桐不悦地瞪他,“眼看着要入秋了,茉莉的花期已近尾声,若是不抓紧把茉莉花水蒸馏出来,就要等到明年。你不知道,这茉莉花蒸出来的花水又名蔷薇水,原出自大食国,价值百金,京城贵女圈的必备之物。如今不过才蒸出百来瓶,尚无法满足京城的大量采买。”
“那也不成。物以稀为贵,提高价钱,也会得到好的收益。”
孟桐倔强地坚守着,“哄抬物价固然是一种手段,但是那属于凝香阁的获利,又到不了我手上。”
薛隐眸光一闪,“不如这样,明日我就集结水师,出海剿匪,把你说的蔷薇水都给劫了。别处海舶见不到大食的物货,自然就能囤积居奇。”
“还未到时候出海。”孟桐阻止他,不是因为不可行,而是还没到时候。她给孟谦的家书提及西南的贫苦,以父亲的个性为了打压薛隐应该会很快提升西南的赋税,户部尚书出身的孟谦不会连这个可乘之机都放过了。如此一来,正好给了薛隐大肆出海剿匪的机会。穷则思变,变不了就抢。
连着忙了十日,茉莉的花期已尽。孟桐数着装成大桶的花水,笑容灿烂,似乎能一眼看到未来丰沛的进账。
“和凝香阁的老板说,分装难以运输,让他们按我上次给的瓶子让官窑烧制,自行分装。”
“可是,要如何运进京呢?”沉香问。
孟桐想了想,“过几日就会有消息。”
紧锁的香坞大门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孟桐让沉香收好东西,施施然地走上前开门。
门一打开,只见华太妃神情威仪地立在门口,身后跟了一群甲士。这长平王府就是好,出门就是甲胄周全的士兵,威风八面。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不知太妃大驾,桐儿有失远迎。”孟桐微微福身,“太妃来得正好,桐儿做了一批花水,太妃正好闻闻鲜。”
孟桐取了一个白玉瓷瓶递上去,“太妃闻闻喜欢不?”
华太妃接过瓷瓶,用力摔在地上,馥郁的香气四溢,“这不是京城孟府,你的奢侈行径也该收敛收敛。你让隐儿背上荒淫的骂名,就为了你这些没有用处的玩意,你真是不知羞耻。”
“桐儿自幼玩惯了这些奢靡之物,一日不闻香,浑身都不自在。”孟桐也不恼,不痛不痒地回着,“这毛病估计是改不了了。”
“改不了也得改。”华太妃的龙头拐敲了敲地面,“把孟夫人请到佛堂,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让她出来。”
孟桐被左右架住,动弹不得,“太妃见谅,只怕妾很难想通。”
“孟桐,你不要以为隐儿宠你,你就能无法无天。就算隐儿要带你回陇西祭祖,可是没有我的允许,你以为陇西薛氏的大门就能为你打开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运动了,出了一身汗浑身清爽,就是有点累
第45章 第十二章(5)
已过戌时,锦阳阁内灯火通明。华太妃的身子到西南之后愈发地虚弱,交州潮湿的气候让她的风湿病发作的愈发频繁,以往这个时辰,她已经就寝入睡。而此时,她正端坐堂内,痛心疾首地看着跪在地上已近两个时辰的薛隐。
她的眼中盈着泪,“你这是想逼为娘就范?”
薛隐平静地答道:“孩儿不敢。千错万错都是孩儿的错,娘就算是罚,也要连孩儿一起罚。”
太妃苦笑,指着屋内陈旧的摆设,“你看看这屋内,你可还记得当初到交州时,如何艰难,连像样的桌椅都买不起,只要让军中的将士就地取材,找当地的工匠简单地造了这些简陋至极的家俱。”
薛隐低着头,神情莫辨。
“还记得,你那匹白龙马……”
“娘。”薛隐沉着打断她,“不管当初如今艰难,已经熬过来了。桐儿没有别的嗜好,她就是喜欢调香制香,倘若孩儿连她这点爱好都无法满足,如何予她一生。就算别人如何误会她,娘也该明白她是怎样的人。”
“你就认定了她?”太妃问,虽然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死心地想要证明,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想当年,薛隐毕生的心愿是战死沙场,两军阵前身先士卒,从不言退。朝堂如何尔虞我诈都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他只要能打仗,打胜仗,保疆守土就足够了。直到后来,薛定晋在回京述职的途中被所谓的流民杀死,他十八年来所有的信仰在一瞬间全部崩塌。
他认定了一个人、一件事,从来都不会轻易地改变。
到交州的第一年,他已经动了娶孟桐的念头。可当时举步为艰,百废待兴,从来不曾拿过锄头的大周第一勇将,竟卷起裤脚下地干活,和普通的百姓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他拿什么娶她,难道让她跟着他在田间地头风吹雨淋吗?如此过了三年,田里的庄稼都有了好的收成,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流离之苦,薛家军庞大的军费也有了着落,他终于能上疏朝廷,求娶孟桐。可那张求立孟桐为长平王妃的上疏,却被华太妃撕成两半,扔进火堆里烧了个精光。
记得那时,薛隐在她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她不得不硬起心肠让他想想薛定晋当年是因何而死,他隐忍求生这么多年,难道忘了父仇,难道想让薛家军为他而死吗?
薛隐最终还是妥协了。
“娘,孩儿只要她一个人,求娘成全。”
华太妃泪已满面,又一次向他施压,“你难道忘了,这些年的辛苦是为了什么?”
“孩儿没有一刻忘怀,不敢忘也不能忘。但是……”薛隐顿了顿,抬眸看着母亲,“孩儿已经妥协过一次,这一次就算是背负全天下的骂名,孩儿也会护她到底。”
薛隐没有再跪,他妥协过一次,已经尽到该尽的孝道。他想护的,始终只有一人而已。
夜,无边蔓延。天上看不到星星,一望无限的深邃,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无力挣脱。
薛隐赶在天黑透前,在佛堂前席地而坐,故作轻松地说:“我本想废了这门,救你于水深火热,如此一来,也算是英雄救美。可是为了我俊朗不凡的高大形象,而把门弄坏,等救你出来,你肯定会说,修门的钱我得自己出。”
孟桐噗嗤一笑,“想要俊朗不凡,得先看看自己的荷包。”
“是以我只能披星戴月陪你受罚,不然你一个人会害怕。”
孟桐透过窗棂望向帷帷天幕,“可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隔着一道紧闭的门,似乎相同的画面在眼前浮现重叠。可晃过神,孟桐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佛堂里有供奉的祭品,你要是肚子饿了,尽管取来吃。还有那几块蒲团拼一起,也能当床。你要是累了,就睡吧。我在外面守着呢。”薛隐在门外絮絮叨叨,全然没有大周第一勇将的霸悍威武。孟桐替他背负骂名,可他却不能在母亲跟前言明。他心中的愧疚如同滚雪球一般,越积越大,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孟桐把蒲团推到门边,靠着门坐了下去,“王爷,我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起初到西南的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去的?”孟桐问出了全天下都想知道的问题,“据我所知,那时的西南万顷良田付之一炬,你又不要朝廷的粮饷和资助,而你连年征战,想来没有多余的银两。”
薛隐隔着门和她背着背,轻声叹气,“你知道薛家军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吗?”
“是什么?”孟桐猜不透,“是兵器?”
薛隐扯开一抹凄凉而又无奈的笑意,“是马。”
孟桐大吃一惊,“你卖马?”
大周初年,马匹很少,高祖登基时想选择四匹同样颜色的马匹驾车都很困难,一度丞相只能坐牛车上朝。为此,发布法令鼓励养马。为了繁殖战马,曾明令禁止母马流入藩外。宣宗即位时,又颁布“马役令”,规定民间有马一匹的家庭,可免除家中三人徭役,用免役的办法鼓励民间养马。薛定晋驻守漠北之际,在边郡设立牧马苑扩大战马牧场范围,至薛隐平定西北之乱,大周已有二十余处牧马苑,养马十万余匹。他避居西南后,带走了十万匹良驹,一度令大周的战马告急。
薛家军之所以所向披靡,是因为拥有一支最强悍的骑兵,曾经如秋风扫落叶般大败慕容鲜卑横扫草原的精锐骑兵。没有了战马,薛家骑军犹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我卖马,我把马卖给朝廷。我不是没要朝廷的援助,而是拿马和齐子略做了交易。孟相就是这笔交易的中间人,我想他没有对你提过半个字吧?”薛隐冷笑,这对大周,对当今的皇帝,都是极大的讽刺。他们恨不得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始终对外三缄其口。
“这是我应得的,我凭什么要拱手相让。”他的话中有藏不住的孤傲之气。
孟桐了然,“今上宁愿把你塑造成一个传说,也不愿意承认他的无能。”
“无所谓。”薛隐疲惫地阖上眼,抬手覆在额上,“卖马的钱全都花在排涝和开垦,后来只好卖兵器。还好齐子略一心想得到薛家军的消息,隔一段时间就以御赐的名义送了一大堆的东西,那些都是好东西,我就找人运回京城给卖出去换钱。”
当年的艰辛她不曾参与,如今听到轻描淡写地说着,倍受煎熬。让敌人闻名丧胆的薛家军没了马没了兵器,等于是被砍断了手脚,与废人无异。她可以想像薛隐的痛楚,西南这一隅之地,和她独居在京城孟府的一方小院何其相似,再多的苦都只能往肚子里吞。
“御赐的贡品一向很难脱手,你是怎么办到?”
薛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凝香阁的老板和我相识多年,宫里好多东西都是在他手里中转。”
“这么说来,他主动提出收购我的香品,也是你授意的吧?”孟桐突然有些明白了,凝香阁的老板一向孤芳自赏,从不售来历不明的东西,却向她提出收购她调制的香品,委实有些意外,可当时她正逢绝境,也就没多想。
“只是……你如何知晓我会调香?”难道他早就知道……
“我……咳咳……”薛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有一回我偷偷潜回京城,看到你在香坞制香。”
孟桐却愈发地糊涂了,“王爷为何偷窥我?难不成……”她脸色微变,“你不会是想杀了我吧?”
薛隐急急否认,“我听说京城的传闻,害怕你做出傻事,是以……”
“等等。”孟桐听得云里雾里,“王爷曾说心悦于孟桐,究竟看上孟桐哪里呢?”
他曾说心悦于她,她信了,可是他的爱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细想,就如洪欣死前所言,有着不为外人道也的原因。
“还记得你被劫山谷,是我带兵去救……”薛隐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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