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请宽衣等候!”那宫人声音细柔,款款说道。
梁暮凝在宫女的侍候下无奈的缓缓褪去华服、卸下珠饰,长长的黑发如瀑布似的散开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面无血色,躺于榻上,只待任人摆布,孤女如此,我见犹怜。
有微风吹入,泛着光的朱纱帐随风摆动着,周围的一切亦如死寂。
星移斗转,云遮半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宫门外似有人来的步伐声,只是不会儿便又离去了,就这样来去了不知道多少回,始终没有人进来,一更、二更、三更……梁暮凝在无声的等待中渐渐睡去,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忐忑不安。
清风徐拂,又是一日清晨。
“姑娘早,奴婢是来侍候您更衣梳妆的……!”有宫女轻盈的声音从外殿传来。
睁开朦胧的双眼,意识还有些模糊,“我没事儿吗?昨晚皇上没有来!” 梁暮凝醒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菩萨保佑、谢天谢地的乱想东西,起身坐在床边有些后怕,这种处境自己竟还能睡着,莫非上辈子真是瞌睡虫投胎不成?她起身,穿着单薄的杏色宽袖纱裙,在轻罗蔓帐的幕帘中穿梭,久违的喜悦之色略上眉梢。
“姑娘……你还好吗?”宫女关切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
听到声音,梁暮凝忙收敛了心情,淡淡道:“进来吧……!”
“暮凝姑娘,奴婢是奉娘娘旨意来给您梳妆的,午时去曲水殿觐见陛下,用膳。”
“那昨晚……?”
“陛下辛劳,昨夜在观文殿处理公务,不曾离开。”
见梁暮凝沉思,那宫女又道:“我来帮姑娘梳妆吧!”
“你叫什么名字?”梁暮凝坐在镜前无聊的问道。
那宫女一边对镜梳理着梁暮凝如缎的长发,一边答腔道:“奴婢彩碧。”听了名字,她又好奇的追问道:“观文殿是什么地方?陛下在那里过夜吗?” 彩碧的手边灵巧的挽起梁暮凝的长发,层层叠做高髻,边道:“观文殿是陛下收集各类文献书籍的地方,从经术、文章、兵、农、地理,再到医、卜、释、道乃至蒲博等类,无所不有,而且全属精选。”说罢,用一支金丝八宝攒珠簪嵌入梁暮凝的发髻,然后着衣、敷粉。
妆成,梁暮凝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半晌不能言语,侧飞双仙髻,杏色织银祥云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不同于刚来时在丞相府的装扮,如果说那次还有因彷徨而生的莫明清澄,那么这次的打扮突显的便是她历经变故后的独立和清雅,气质高贵。
“姑娘好美……!”站在一旁的彩碧失声赞叹道。
镜中的女子轻扬起脸庞,徐徐回转,心中虽也再三确认这是否是自己,但却不漏半点声色,梁暮凝已然适应了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道。
午时 曲水殿
曲水殿亦非十六院之内,但自成风格,临曲水池,其间有山石相缀,殿上有漆渠九曲,从陶光园引水入渠,其静之美、其动之奇,令人恋而忘返;隋炀帝常与宫人在此作曲水流觞之饮。
雅致装扮的梁暮凝,乘坐玉辇姗姗而来,临到殿前时款款步下辇座,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在众人瞩目之中,含笑缓步走入殿堂,背靠正午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投在明亮的宫砖之上,云髻峨粼,绰约婀娜,屏息跪下,平举齐眉,深深的朝龙颜凤坐俯首叩拜,所行礼节皆为奉天召见之大礼参拜,言行举止无不严谨,好像是她本能的熟悉一般,没有差错。
“你就是宇文爱卿的义女?”有空谷苍凉的声音由殿堂之上传来。
没有抬首,梁暮凝简单明了的回答道:“是!”
“今日家宴,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陛下!”
梁暮凝徐徐起身,轻垂首,脸颊娇嫩中泛着嫣红,光滑且揉合中透着知性的柔美,众人寂然无声,满堂华彩之下更显容姿出众,气质华贵,此时此地,万千光华仿佛都集于她一身。
“你叫什么名字?”
“梁暮凝。”
“暮日凝聚,晨时凝结,好名字!”
“陛下解译的更好……”
这声音停顿的片刻,又道“你抬起头来……!” 梁暮凝迎着声音,微微扬起脸庞,眼睛乌黑,如潭水深不见底,又如曜石般闪烁着光芒,唇润而色淡,美丽不可方物!
隋炀帝约有四十五上下,方圆的脸盘儿上略有岁月侵蚀的痕迹,胡须不长,却显得格外光亮,虽然体态已有发福,可目光依旧炯锐,他目视梁暮凝,面无表情,语音深沉的徐徐道:“你很美,可美丽的事物往往会成为罪恶的根源!”
迎着隋炀帝的目光,梁暮凝的眸中没有任何的闪烁或者回避,她不卑不亢,淡淡道:“美丽本身没有罪恶……!”言辞恳切、真诚。
隋炀帝没有在问话,大殿之上一时间寂静无声,梁暮凝的目光不曾退缩半毫,不过多久,他满意的点一点头,接着向左右望了望,道:“今日宴请皆为皇室近臣,是朕之至亲,是我大隋的栋梁之才……!”说罢向皇后使过眼色,目光尊重而不失威仪。
华服盛妆的萧皇后,款款步下凤座,含笑经玉阶走向梁暮凝,仪态万千。
“妹妹昨夜侍奉陛下辛劳,今日家宴就由本宫来为你引见……”萧皇后话语温和,可似是而非的言辞却让梁暮凝心中不由的一惊,微微一笑。
萧皇后轻抬手,牵引着儿梁暮凝的手腕先来到左上位处,道:“这位是在雁门关以三千兵士击退突厥十万铁骑,解陛下于危难之中的少年英雄,唐国公李渊大人的二公子,李世民。”话到这里,梁暮凝虽早已看到李世民再坐,但听了萧皇后的这翻言语,还是不由的抬眼凝视,心中滋味,如人饮水,二人四目相对,早已相识却行同陌路,但见梁暮凝飘然行礼,淡淡道:“李二公子有礼!”
不宴鸿门似鸿门
曲水声声,华丽的殿堂之上,众人落座,萧皇后仪态端庄,梁暮凝温文尔雅,两人徐徐行走于这殿堂中央,映成别样的风采,羡煞旁人。
自梁暮凝入殿,李世民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她的身影,直到她走来自己近前翩然行礼时,仍是表情没落,眼底深邃,见梁暮凝问好,他也微笑道:“暮凝姑娘有礼……!”后又遥有意味的继续道:“姑娘冰雪聪明,定能讨得皇上欢心!”语中略有不屑之气,眸中愤怒也是一掠而过。
梁暮凝嘴角浅浅的一瞥,轻低头,没再说话,两人各怀心思,又都面无声色。
而后梁暮凝随从萧皇后又到左中位处,皇后微笑道:“这是宇文丞相的公子,大将军宇文承基。”说到此处时她失声轻笑了一下,又道:“你们虽为兄妹,但这应该是第一回儿见面,也真是难为宇文大人如此为国效力……!”
梁暮凝看眼前这人身行健壮,面呈暗黄色,略有胡须,小眼浓眉,好不魁梧。
“这是就传说中的大隋第二条好汉?不是应该叫宇文成都吗?这五大三粗的样子到像是个武夫!”梁暮凝心中这样想着儿,嘴上却道:“宇文哥哥有礼,小妹在着儿给哥哥行礼……”说罢飘然一个万福,含蓄优雅。
宇文承基起身道:“暮凝妹妹客气了,我们都是为陛下效劳,尽心尽力就好!”语音沉稳厚重,目中却有骄横霸道之气,若非皇后在旁,定是目空一切,不把梁暮凝这个挂名妹妹放在眼里的。
跟随萧皇后走到左边后一位处,梁暮凝不经的抬眼看了一下,“好是俊朗的男子!”她心中不由一怔,眼中波光略动,嘴角微微跷起,浅笑了一笑,不急不缓的走到近前,身姿卓越,矜持有度,细处变化却是入得看者眼目。
“这位是王世充大人的公子王惟岩,兵法、文采、谋略、书画、医术皆为上品,观文殿大半典籍的编制监督都是他的功劳!”皇后边是欣赏,边是赞叹的娓娓介绍道。
梁暮凝目光轻柔,飘然行礼,优雅中略带娇柔,轻声道:“王公子有礼!”然后微抬眼看向王惟岩,却发现此人竟也在看着自己,而且目光挑逗,似是从没离开过自己的身体,毫不避讳殿堂之上的威仪气氛,他右手轻托于脸颊之下,嘴角略翘的邪魅微笑,很是勾人心魄,听到梁暮凝的问候,也不去回应,依就那样眼神轻佻的直勾勾盯着她,好像是要看穿她身体一样,让人很不自在。
过了良久,萧皇后有些尴尬的笑着说道:“妹妹不要介意,王公子是陛下门客,平时就是喜欢欣赏美妙之物,想是今日妹妹太过美丽,让他又不禁欣赏起来了……!”
“此言差矣,皇后娘娘风姿依旧,与这位暮凝姑娘的清雅相映成辉,才是在下的欣赏所在,呵呵……”那男子悠哉的道来,毫无畏惧之态,而后又朝梁暮凝微微一笑,语涉轻佻的说道:“姑娘皮肤光滑如锦缎,好啊……!”
此时梁暮凝心中早已百转千回,惊诧万分,面目不禁有些失色!“这声音……?”同样的疑问反复出现在她心头缠绕,“枉来客栈那夜……果然不止是梦!”确定如是后心便不寒而栗,眸底不由的掠过一丝惶恐。她淡淡道:“王公子还真会说笑……”,梁暮凝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了王惟岩的赞美,同时也是一直注视着他,不曾躲闪。
王惟岩一怔,目光中不免惊讶,魅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转过身,萧皇后依次给梁暮凝介绍了陛下的两个儿子,杨简和杨皋,都不过是孩子模样,可说起话来却是彬彬有礼,风采出众,一看便是家教极严,想这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童年的快乐,也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
同是生在帝王家,皇上和皇后最小的女儿杨伶若就要另当别论了。
梁暮凝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莫约十四、五岁出头,长得极美,俏皮中带又着儿婉约,令人见之忘俗,肌肤是浅浅的蜜桃色,头梳双云髻,斜插九珠步摇,有青丝散落在两鬓,耳边挂着两颗东珠,身上穿淡粉锦衣与凤尾仙裙,衣着妆容都恰到好处,可爱而不失高贵,活泼而不少温文。
“这就是马上要嫁给李建成的伶若公主?还真是个美人胚子……”梁暮凝边行礼边寻思,“他俩凑一起,到真是男才女貌,一对碧人……怎不让人羡慕呢?”想到这里,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笑容牵强。
一一介绍后,午宴开餐,虽说是家宴,可皇家宴请向来奢华,妙龄宫女来回穿梭,各种美味如流水般送上殿来,酒酣耳热,众人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高涨情绪,说笑之声不绝于耳,成了这帝王家特有的风格,而梁暮凝无疑是这次宴请的主角,尽饮了几人的轮番敬酒,依就笑着应对,只是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睛在不经意的时候,都不曾离开王惟岩半分,细微神色可瞒的过看客,却是难逃有心人的耳目,大家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眼看宴已过半,梁暮凝突然起身,举杯朝殿上皇帝和皇后敬饮,道:“陛下神武,皇后贤德,是天下皆知之事,后又得闻陛下精修经、史、子、集,观文殿内更是尽收天下奇书,所以斗胆,想去一览,请陛下恩准。”
隋炀帝轻点头,道:“观文殿所收之书乃集天下大成,难得你有如此进取,焉有不准之理!”说完微微一笑,又道:“秘阁之书署名品类就有三万七千余卷,别撰目录更不在其数,若无人引领,怕是几天也难明白个中奥妙!”于是向王惟岩招手道:“观文殿收录皆是王卿家监管,就由他领你前往……”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不畅快。
梁暮凝嫣然一笑,谢过隋炀帝之后,有转身向王惟岩微笑道:“那有劳王公子了……!”
一直关注着梁暮凝的王惟岩见她如此举动,心中得意,于是动作优雅的举起酒杯,言语轻飘的说道:“姑娘客气了……”而后也欢快尽饮。
李世民笑而不语,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面无声色、冷眼观人,就算是伶若公主对他几翻的盛情问候,他也是敷衍行事,明眼人一看便知公主其中情意,可他却是置若罔闻,想那堂堂公主之尊都不得他心,梁暮凝又怎会有非分之想?
宴请完结,曲水殿外各自行走,刚才的谈笑风生仿佛转眼成空,家宴过后反而更是生分,只有杨伶若会缠着她的世民哥哥不离行影,梁暮凝与王惟岩看似有说有笑,实则各怀心思的同往观文殿。
棋逢未必是对手(上)
观文殿中收集了隋炀帝平素所喜欢读的书著,内容涉及之广不出其二,且全都精选成书,共成三十一部,一万七千余卷。就在大业十一年初,隋炀帝又增补秘书省官员至一百二十人,于修文殿和观文殿内编修由西京嘉则殿运来的书三十七万卷,存放到东都修文殿,于是,天下秘籍图书,皆收藏于洛阳,而编定监管之人便是王惟岩。
梁暮凝和王惟岩一路的话并不是很多,他们并肩徐徐行走,一个清莹如水,一个蔚然如风,配这儿雕栏玉砌的洛阳宫,成一幅绝色的佳景。
来到观文殿,这里有专为帝王设置的书房十四间,门窗床褥帷帐,极其珍贵华丽,每三间开方,迎门垂挂着儿锦幔,门上有二飞仙,门外设有机关,当有人到来书房,这里的宫人会手执香炉,走在前面,脚踏机关,便有飞仙下来,收幔而上,各房门就打开了。
“这就是观文殿吗?” 梁暮凝淡淡的问道。
只见王惟岩缓步走到殿中木搁漆涂的造桥,用出神的神色看着梁暮凝,由九洲池引入殿内的渠水流淌过木桥下,有波光映照在他光滑的脸上。
“你为何不说话?” 梁暮凝又是徐徐问道。
王惟岩沉默片刻,才缓缓张开唇,有些叹气的说道:“你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那夜是我看轻你了……!”
“你承认那夜来过我的房间了?”
“呵呵,如此妙人儿在手,我没理由要否认!”
“你对我做了什么?”
大殿之内并无他人,但梁暮凝如此直白的质问且没有半点语塞,还是让王惟岩惊诧,他似笑非笑的走到梁暮凝近前,俯身靠近她的脸颊,在嘴唇几乎可以贴上她耳垂的地方道:“客栈房间,孤男寡女,你说能做什么?”声音鼓惑。
任由王惟岩的靠近和鼓惑,梁暮凝没有退却,她就那样的站在那里,不语不怒。
“只隔几日,你出落得更迷人了……好香……!”说着,王惟岩便由耳垂处吻到梁暮凝的脖颈,双手轻拦住她如柳的细腰。
梁暮凝突然冷冷道:“你不是王世充的亲生子吧?”她声音平缓,不悲不喜。
王惟岩的心赫然下沉,肆意侵犯梁暮凝身体的动作也因她突如其来的话语而僵持不动,刚才的潇洒得意一下子就不见了,换之的是诧异愤恨的神情,眸底透出万般的伤痛。只是片刻,他马上放开了梁暮凝,利落的抽开彼此的距离,退离到一尺开外,用极尽冰冷的眼神盯着面前这个女子,声音冷诮道:“你说什么?”
此时的梁暮凝微整理了下衣衫,神情漠然,讪笑道:“王世充表面阿谀谄媚,实则狼子野心,大隋危旦,精明善辩如他,有怎会不去未雨绸缪,而让自己的儿子来此犯险呢?”
王惟岩不言,脸色泛白。
梁暮凝继续道:“我知道他有二子,虽不相识,但能累父如此,想也绝不会有阁下之如此才能,你言语轻薄,却绝非因色误事之人,枉来客栈那夜我虽不知你放过的原因,但想来,所谓缠绵应该也不过刚才如是……!”
偌大的观文殿一时间没有了声音,听渠水流动,有书卷的香气迎面扑来,让人心神逐渐宁静,沉默良久,王惟岩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你不仅美丽,而且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