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带回了家,池家。
刚才一路过来,我看到路上有不少中西合璧的花园洋房。但是池家却是一座完全的旧式大宅院,我只感觉占地很大,不知道有几进几出。长衫男子一直扯着我走路,仿佛怕我要逃走的样子。最后我进了一间屋子,被强行按着跪了下去。
“下作东西!明天就要嫁人了,竟然还和个戏子做出这样的无耻之事,看看你穿戴成什么样子!我池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迎头一声怒吼,我还没看清,觉得肩背一阵剧痛,一支拐杖已经重重抽打了过来。
打我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年男子,目光威严,一身暗青团福长袍马褂,戴了顶瓜皮帽,脑后一根长辫,典型的晚清装扮。
他下手很重,我躲避不及,被打得俯了下身,咬紧了牙。
耳边又是一阵风,拐杖还要再落下来时,边上突然出来一个妇人,硬生生用手接住了拐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爷,都怪我不好,没看好小姐。老爷要打就打我吧。小姐明天就出嫁了,打坏了只怕姑爷要起疑心。”
我微微侧头,看见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老妈子装扮,面目慈善。
“爹,福妈说的是。我会跟小妹好好再说的,爹别气坏了身子。”
那年轻男子也开腔帮着说道。
大约被点醒,那老男人,也就是我现在的父亲终于收回了拐杖,阴沉着脸问道:“孝林,她和戏子出逃的事,有没有传出去?”
“爹放一百个心。我带人追上时,小妹跳进了河里被捞上来,那里是城外,边上并没什么人。那戏子虽然逃跑了,只谅他也不敢出去胡说。我已下了严令,绝不会漏出去一个字,更不会传到楼少白耳朵里。”
被称作孝林的我的哥哥急忙应道。
我的父亲脸色这才稍稍回暖了些,看着我说道:“你给我回房好好待着,出嫁前一步也不许离开。再弄什么花样,我就打死你!”
边上的福妈仿佛松了口气,急忙扶着我起来。我低着头,一语不发地跟着她往里去了。
我大约是被带到了原来那位池小姐的闺房里。福妈急急忙忙叫了丫头送水给我洗澡,等我出来时,甚至不顾我的推却,硬要给我后背上药膏,抹了药膏,又帮我挑了衣服穿起来。
“老爷下手真狠,后背都红了……小姐,老爷知道姑爷是新派人物,这才给你做了这么多的新式旗袍,想着你能讨姑爷欢心。福妈知道,老爷和那个姑爷都是心狠手辣的人,可谁叫你是女人呢。小姐你就听句福妈的,千万不要再和那个戏子来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眼睛一闭,一辈子也就这么安安耽耽过去了……”
福妈絮絮叨叨地念着。
“少爷。”
门口传来丫头的声音。我知道是我的哥哥池孝林来了,应该是来劝说我的。
池孝林进来,福妈有些紧张地低声叮嘱我要听话,这才急忙出去了。
“怎么样,刚才爹没伤到你吧?”
池孝林清瘦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表示对我的关心。
“没。”
我剪短应了一句。
池孝林仿佛对我的反应有些惊讶,盯着我看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小妹,哥知道你怪我把你抓回来了。但你想想,咱家从前在凌阳是什么门第?如今天下大变,这才成了楼少白那种人的天下。你嫁过去,只要从他那里套出另一半地图的下落,你就是咱家的最大功臣。等日后找到地宫宝藏,你爱和谁一起就和一起,爹也绝不会阻拦……”
他的声音极其柔和,充满了蛊惑。
联想到之前张三说的话,我终于明白了这池家人打的算盘了。那个楼少白,他会娶池家的小姐,只怕目的也不仅仅是娶妻那么简单吧?
张三说,解降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我老祖宗通地七取走的东西放回原位。那东西,十之八九就是现在戴在我脖子上的那块翡翠。
母亲说盼望我能等到改变命运的那个契机。那东西带我回了这个年代,难道这就是能让我逃离厄运的契机?
我必须要找到通地七,让他把这块翡翠放回去。或者……我自己进入地宫,亲手把东西放回去……此外我别无选择。
“小妹,小妹……”
池孝林见我低头不语,试探着叫我。
“哥,我答应,有消息打听到,我就会告诉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应道。他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
我的婚礼极其奢华,据说成了整个凌阳城当天最轰动的新闻。铁血少帅楼少白迎娶当地望族池家小姐池景秋,这成了第二天各大报纸的头条头版新闻。
婚礼也是中西合璧的。我穿了繁复的传统新娘吉服,盖着盖头,新郎楼少白却好像一身戎装,因为拜堂的时候,透过红色盖头的金色璎须,我看到了一双铮亮的黑色马靴。
福妈跟着我陪嫁了过来。在新房里叮嘱了我一番,这才退了出去。
我独自坐在床边许久,感觉有些气闷,扯下了盖头。
红烛高烧,房间里垂着深红的窗帷,暗香浮动,四面摆满了各种华丽的紫檀木家具,看得出来,池老爷为了嫁女儿,嫁妆极是厚重。
对于这个新婚之夜和即将过来的丈夫,我心中莫名有些恐惧,忍不住到了窗前拉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去。外面是个庭院,远处一道青粉花墙,鲜红的灯笼映照之下,照出庭院朦朦胧胧的影子。
我所在的这个地方,仿佛是一幢西式小洋楼里的房间。
我拉回了窗帘,慢慢游走在这间新房里,到了架立柜前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
柜子上放了一张镶嵌在镜框中的半身新婚照。
照片的女子穿了这个年代非常时髦的蕾丝边婚纱,头上也覆了洋气的帽子。一瞬间我有了自己飞进这张照片的感觉。她的脸容,就是我的样子,只是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仿佛带了些僵硬,甚至是恐惧。她边上的那个男人,二十五六的年纪,朗星般的眉目,穿了西式礼服,戴领结,非常英俊的一个男人。他也在笑,只是这笑却让人无法感觉到半分温暖之意。烛火映照之下,照片上这个男人的眼神甚至带了些阴冷,仿佛直直看进了我的心里去。
我起了丝非常诡异的感觉,无法挪开视线。正发怔着,突然听见门外走廊上起了沉重而从容的脚步声。那是马靴踩在地板上踏出的声音。
他来了。
我的心又是一阵狂跳,极力稳住情绪,回过了头。
门竟然是“砰”一声被踢开的,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笔挺的呢服领章上佩金色将领星徽,前胸缀绶带,大檐帽下一双眼如寒星般直视着我,站在那里,身姿英挺如剑。
楼少白,池景秋的新婚丈夫。
我犹豫了下,慢慢转过身来,深吸口气,朝他挤出了一丝笑意。
不为姓池的那家人,为了我自己,我也必须讨好他,至少不能让他厌烦我。想找到我的老祖宗通地七,或者知道地宫在哪里,我只能从他身上下手。这一点,我和池家人的目的是一样的。
让我有些惊讶的是,他对我的笑非但视而不见,眉头反而微微一皱,仿佛带了些厌恶。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伸手朝边上一抓,一个青衫男人已经被他推了进来。大约是手劲过大,那男人摔倒在地,滚了好几圈,撞翻了一张梨花木圆凳,这才停下来。
“景秋!”
倒在楼板上的男人眉目如画,唇红齿白,抬头看见我,颤声叫了一句。
第三章
从昨天被当做池家小姐抓回去到今天出嫁的这一天一夜时间里,我对自己接下来的这个洞房夜做过各种各样的假设和准备。善良的福妈曾追问过我是否失身于那个戏子,见我应得含含糊糊,脸色大变,出门上花轿前,甚至偷偷塞给我一团棉花和一泡鸡血,叮嘱我洞房时一定要用,否则只怕难逃我的新婚丈夫的雷霆之怒。
池小姐到底是不是处…子之身我不清楚,但我和杨宇交往两年,倾心相爱,如果不是一年前我母亲的病发,我们早已结婚了。这一年来我无心于情…事,他也体谅我,这才几乎没有一起过,或许这也是他最后背叛我的一个原因吧。
但是现在,为了我的谋划,我不能激怒我的“丈夫”。如果实在躲避不过,我甚至已经决定就用福妈叮嘱我的这招蒙混过关,希望不被他察觉。
千思万虑,我的新婚丈夫竟然会把一个男人丢到我的面前,这是我之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我呆呆望着这个男人,根本没意识到他口中叫的“景秋”就是我现在的名字,直到耳际听到皮靴踩过楼板发出的脚步声,这才猛地惊觉了过来。
这个极其漂亮的男人,就是那个昨天带了我私奔的戏子!尽管到现在,我对他的了解只限于他的艺名“玉堂春”。
楼少白跨过仍倒在地板上的那男人,停在了他和我的中间,目光阴沉地望向了我,高傲的鼻梁之下,略薄的唇紧紧地抿了起来,在唇际拧出一道略显狰狞的弧线。
“池景秋,池老头费劲心机把你嫁给我,就是准备让我戴绿帽的吗?”
他开口说话,嗓音醇厚,却带了丝说不出的薄凉。
如果我不是这个名叫池景秋的女人,我大概会为这个仿佛从民国电视剧里走出来的英俊男人心跳数下。但是现在,我只感到紧张。
他说话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了他话中的阴冷和嘲讽,还有一丝隐忍的愤怒。
男人都是这样的吧。即使他根本不爱这个池家的小姐,他也绝不能容忍一个即将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与别的男人有染。
我微微垂下眼睛,盯着他脚上那双几乎反射了烛火的黑色马靴,脑子里飞快转着念头,想着该怎样渡过这难堪的一幕。
“今天就要嫁人,昨天居然还和男人私奔。池家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吗?可笑池老头,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明天我要是把这个男人和你一道拎到他面前,你说,你那个爹会是什么表情?”
他还在继续挖苦我,我的后背已经略微有了汗意。
事情发展得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本来只想尽量小心地继续扮演池景秋的角色,努力取得他的信任,然后经由他找到通地七或者地宫的线索。却没想到第一个照面,两个人就是这样水火不容的局面。
“这个新婚夜,我这个新郎是不是该让出位置,让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共效于飞,嗯?”
他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地上的玉堂春突然惨叫了起来,撕心裂肺般地。
他的左手已经被一只马靴踩住,慢慢地不停碾压,我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时发出的轻微咔咔声音。
我心惊肉跳,一阵不忍。这个人,太过阴狠了。
大约是我眼中流露出的不忍之色被他察觉,他的脸色变得更阴沉了。我一惊,急忙想收住,却已经晚了,轻微的咔嗒一声,他手中竟已经多了只乌黑的手枪,枪口对准了地上的男人。
“楼少白,你要干什么?”
我大惊失色,脱口而出。
“你说呢,我亲爱的夫人?”
他阴仄仄地看着我,目光闪烁不定。
他要杀了这个给他带来耻辱的男人。
“少帅,少帅,求你放了我吧。我和她真的没什么!她从前经常来看我的戏,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但我真没和她睡过觉,我不敢,怕出事了她爹和她哥哥会找我麻烦!我只是个唱戏的,想混口饭吃而已。前几天她突然来找我,叫我带她私奔去,又说自己存了很多金银私房钱,我一时贪心就答应了,但我只是想带她出城后找个机会偷了她的金银就跑路,根本就没想过真和她过一辈子。她这样的人,我哪里要得起。我都说了,求少帅饶了我吧,你要是不相信,你和她睡一觉就知道了,我真的没撒谎!”
地上的男人眼中满是恐惧,嘶声力竭地叫了起来,大概是太害怕了,最后竟然说出了这样粗俗的话。
楼少白脸色稍稍转霁。
“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盯着我,一字一字地问我。
我的目光从玉堂春疼得煞白,不停滴汗的脸转到这张英挺却充满煞气的脸上,刚才的所有情绪都消失了,现在我只想笑,为这个辜负了池家小姐的玉堂春和这个计较于自己到底有没有被戴绿帽的楼少白。
“你爱信不信,随便你。打死他也没关系。只是不要在在这里动手。我累了,想卸妆睡觉。你把他拎出去吧!”
我淡淡说了一句,已是朝着门外叫福妈过来。
福妈抖抖索索地进来,看了一眼还在地上捧着手低声呻吟的玉堂春,脸色发白。
“福妈,我要卸妆,你帮我。”
福妈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楼少白,朝我挤了个眼色,见我不为所动,终于应了一声,慢慢地退了出去。
楼少白看我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大踏步朝外而去,马靴踩得楼板再次咯吱咯吱作响,很快就消声了。两个卫兵进来,朝我行了个礼,拖着腿软得已经无法站立的玉堂春出去了。
我的新婚洞房终于又恢复了宁静,刚才发生的一幕,就仿佛是一场梦。
“小姐,你不该这样和姑爷对着说话,他脾气不好……”
我卸妆洗脸的时候,福妈又絮絮叨叨。
我笑了下,点了下头:“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福妈看我一眼,叹了口气。
到这里两天,我隐约也知道了,只有这个福妈对我,不,应该说,对池景秋是最好的。其他人,不管是她的父亲,哥哥,还是丈夫,都不过是存了利用之心。
妆很严,等我完全收拾妥当,换了身浅红的旧式斜襟盘钮绸衫时,楼下大厅里的自鸣钟敲打了十一下,楼梯上又响起了马靴落地的声音。
“姑爷回来了。小姐,千万不要忘记福妈的话!”
福妈帮我捋了下鬓发,这才指挥佣人把东西都送走,自己也急匆匆地出去了,我听见她讨好地叫了声“姑爷”,而楼少白并没有搭理,一下就已经进了房间,顺脚带上了门。
我的心一下又怦怦跳了起来,有些僵硬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中他朝我走来的身影,一动不动。
第四章
楼少白到了我身后,站定,我和他的目光在梳妆台上的描金鸳鸯卧莲镜中相遇。
这个房间里已经有了电灯,但是大概因为是新婚夜,所以没有开,仍是红烛高照。烛台的光正从一侧照来,映得他脸部线条犹如刀镂,一张脸半明半暗,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收回目光,刚站起半个身子,肩部一沉,已经被他按了回去。
他的手没有收回,仍那样钳住我的肩,只是俯下身子,凑到了我的耳畔,看着镜中的我,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就一点也不关心那个昨天还带着你私奔的男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阵温热的气息喷薄在了我的耳边,我有点不习惯,微微地侧了下头。
这一次,他眼睛里的那种讥诮,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如果让你放他走,你会听我的?”
我望着镜中的他的眼,慢慢说道。
他好看的眉皱了下,目光一下又转成了寒凉。
我扭头,对上了他的眼。
“听了他刚才的那番话,池家的小姐就算往日再迷恋,现在也知道这张粉墨白脸之后的真正面目了。所以你别误会,我对他不是旧情难断。你要对付他,就像踩死一只蚂蚁。我却不想因为这样不值的人背上一条人命。”
相对得这么近,他浓密而稍稍带了些卷曲的乌黑睫毛都能一根根看得清楚,灯影中,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