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地七沉声说道。
楼少白慢慢回头,倨傲地看着他:“你还有几分胆色,也算条汉子。那个池家的小姐,名义上虽然是我的人,但我对她没半点兴趣,自然不会为难,你要就送给你。但是我和这个女人的事轮不到你管。我非要带她走不可,你又能怎么样。”
他说话间,楼少白的副官已经带着手下的士兵围满了整个天井,几十杆枪,齐齐对着通地七。
“你不能带她走!你会害死她的。”
通地七随手把枪扔在了地上,上前一步,拦在了楼少白的身前。
“她死了的话,我自然会好好埋葬,不劳你费心。”
楼少白满不在乎地撇了下嘴。
“你这个混蛋!”
通地七怒骂了一声,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像只猎豹般地扑了上来,重重一拳打在了楼少白的脸上,他的嘴角立刻渗出了血。
楼少白立刻回拳,两个男人就这样打了起来。士兵们怕误伤楼少白,并不敢开枪。副官使了个眼色,十几个人蜂拥而上,一下把通地七死死按压在了地上。
楼少白抹了下自己嘴角的血,阴沉着脸朝我走了过来,粗暴地拎着我往天井外走去。
一阵悲凉蓦然从我的心头涌了出来。从发现自己病发以来一直到现在,我并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忽然很想哭。
让他知道又怎么样?等到不久之后的那一天,等我变成了半人半鬼的模样,看他在我面前落荒而逃,那时候再让我尽情讥笑他现在这种近乎病态的执狂吧。
我被他塞进汽车,带回了楼公馆,在佣人惊恐的目光中,他把我推进房间。锁门要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楼少白,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干这样的蠢事,为什么不愿意和你回来。行,我现在就让你知道。”
我扳住了要闭合的门,站在他的面前。在他有些惊讶的目光中,像从前对通地七做过的那样,把我的手举到了他的面前。
“这些红斑,叫人看了作呕,是吧?但是我告诉你,这其实不算什么。再过些日子,这些红斑会蔓延开来,遍布我的全身和我的脸,然后它们会变黑,直到最后,我的整个人就像被罩上了一层蛛网一样的表皮,凹凸不平,就连地狱里的鬼也不会这样的叫人恶心……”
“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而厌恶的光,打断了我的话。
“我没胡说。”我扬起了脸望着他,“我爱惜我的容颜,所以绝不会为了给你一个理由而平白这样诅咒我自己。我刚才在你眼中看到了一丝厌恶,怎么,这样想象一下,就叫你有点受不了了吗?”
他用狐疑的目光扫射了我的全身一遍,终于一脚踹开了门,双手抱胸靠在门廊上,冷笑道:“那你说来听下,我倒想知道你能给我说出一个什么样的天方夜谭。”
我深吸了口气,从我母亲的病发开始叙述,张三的出现,直到我到了这里的整个过程。
“我成了池小姐,嫁给了你。以后的事情,你自己也都知道了。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只是想改变我的命运,把那块翡翠放回去。但是现在,通地七告诉我的结果却是那里原来就有块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更不知道,楼少白,你既然一厢情愿要主宰我的命运,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
他定定地注视着我,震惊、疑惑……各种表情在他脸上轮番登场,然而到了最后,他的脸却仿佛罩上了一层薄薄的严霜,看着我慢慢说道:“萧遥,我承认你的故事很精彩,精彩得叫我匪夷所思。但你说你是一百年后的人,被你的这块翡翠给送到了这里?这未免有些荒唐了。要我相信你的这个故事,就和叫我相信这世上有因果轮回一样的不可能。我怀疑是你自己入了梦境,把梦境当真了吧?你们女人一旦碰到些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很容易就犯这样的毛病。你的病,我会请最好的医生给你治,你就在这里安心给我待着。”
一场梦境。
我倒真希望这一切就像他说的那样,那样就简单了。
“楼少白,你不能这样把我关在这里。我要和通地七一道去地宫。”
眼看他又要关门,我立刻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萧遥,你是女人,地宫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他不为所动。
“楼少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是一百年后的人?”
我死死拉住他的衣袖。
他盯我一眼,忽然嘴角一扬:“你说你来自一百年后,那么你总得让我信服才是。”
“她就像一只小野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向你伸出利爪抓你一脸的血,所以你以后最好别惹她。”
我想了下,用英语有些僵硬地背着从前他在车中对钟小姐说过的原话。
他仿佛被火烙了一下,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狼狈,抬高了眉毛狠狠地盯着我,半晌,才从齿缝里挤着说道:“原来你连这也一直都瞒着我……”
“对不起楼少白。我不是故意的。以前实在是没必要让你知道这些。你看,我会说英语,会开车,是个医生。你的表妹钟小姐,她应该算是这个年代最时髦的女人了吧?她会的,我都会。我会的,她却不一定会。”
他微微眯起眼,还是不屑一顾的样子:“这又怎么样?这只说明你比现在的大多数女人要能干些罢了。”
“好吧,楼少白。你应该是个不忌鬼神的人,自然也不会在乎别人议论你的生死。”我决定豁出去了,给他下帖猛药,“你应该还记得我们从前有过一次关于如果明知道进入地宫就是死路,你是否还会进去的对话。那都是真的。因为我来自一百年后,张三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最后宿命。如果这还不够打消你的疑虑,我再告诉你,皇朝这个名词从满清覆灭之后就被历史彻底丢进了故纸堆。你们的袁大总统,还有别的和你一样拥兵自重,做着同一个梦的大大小小的军阀,没有人能再复辟成功。你现在的所有野心都将被证明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所以楼少白,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真的不是你这个时代的人,请你放过我,我只想改变我的命运,然后回到属于我自己的那个时代……”
“住口!你一定是疯了!”
他骤然伸出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喉咙,我一下无法开口了。
我知道我的话一定对他造成了不小的震动,因为他眼中骤现暴怒的精光,连下眼睑都仿佛在微微跳动。
“萧遥,你病得简直无可救药!不管你说什么,我告诉你我还是那句话。死,我也要去闯一下吴兰地宫。至于你,就算你是一千年后的神仙,我也绝不会放你回去!你说的要都是真的,我就抱着你一起下地狱!”
他伸出手,猛地扯断了我脖颈上的红绳,把翡翠攥到了自己的手心,砰一下关上门,反锁过后,我就听到他迅速离去的脚步声。
细细的红绳被他粗暴拉扯之下,在我的脖颈上勒出了一道血痕,火辣的刺痛。但我的心却一直在下沉,沉得找不到底。我背靠着墙,慢慢滑坐到了地上,埋头在自己的膝盖,感觉到脸上一阵热意,伸手摸了下,才发现自己竟真的在哭。
三十章
楼少白看起来对西医很是信赖。当天晚上,那个史密斯医生就随他回来了。医生仔细检查的时候,他就站在一边盯着,问道:“怎么样?看出是什么原因吗?”
史密斯沉吟片刻,耸肩道:“目前看不出什么,只是普通的皮肤病。但楼先生你也知道,我并不是皮肤方面的专家,我可以抽取点血样,回去研究下,或者送去给我认识的专家。”
两天后,史密斯自己的血样报告很快就出来。
“楼先生,我在血样里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物质,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会送去到美国的一个研究中心,以寻求一个解答。我不清楚这是否具有传染性,所以为谨慎起见……”
他停了下来,看了我和他一眼。
我自己并没什么,这本来就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楼少白,我看到他的神色陡然一变。
“谢谢你医生。我需要尽快。”
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有些压抑。
这一夜他就躺在我外面。
“楼少白,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你有钱有权或者不愿相信就不会发生的……”
我朝他苦笑了下。
他仿佛没听见,仍是那样凝视着我。几天前的狂躁和暴戾已经从他眉宇间消逝。他忽然伸手把我揽到了怀里,翻身压了上来。
鼻端有他身上的那种混合了檀香皂的年轻男人的醇爽味道,心底里的那种酸软慢慢又探头,爬了出来,蔓延到了我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角落。
“不要,史密斯说……”
我拒绝他。
“萧遥,不要总是让我不痛快,行吗……”
他说了这一句,就立刻吻住了我的嘴,仿佛不愿意让我再开口说话。
汗迸了出来,津液相渡,我的,他的,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感官漂浮在他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漫长索取之中。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胳膊还缠在他的脖颈上,肢体与他紧紧相贴,契合得仿佛他原本就应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
“我从不信命……我会让你好起来的……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他喘息着,脸庞笼着一层兴奋的光,盛满了浓烈情…欲的漆黑双眸盯着我,闪闪发亮。仿佛需要我的回应,他的双手穿过我的上臂紧紧反握住我的肩,深深地再次一冲到底,我在战栗中终于溢出了呜咽之声,一滴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楼少白好像换了个人,把地宫的事丢在了脑后。像个情人那样,会细心地抱我去洗澡,会给我穿衣,会陪我吃饭,看起来温和又有耐心。而我则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侍,甚至带了点小骄纵和小挑剔。如果不是我的身体上每一天都有新的变化,这样诡异而又奇妙的新关系,我和他看起来都是很享受的。
漂洋过海的血样还没抵达大洋彼岸,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红点已经渐渐爬满了四肢,到了胸腹之处。
楼少白不停找来中医和西医,逼迫着亲自给我涂抹各种各样奇怪的药。他渐渐地没了原来的镇定,或者说,他原来的镇定原本就是没有根基的,只如浮沙,现在这浮沙正随了潮水被冲卷而去。他开始睡不着觉,有时我从夜半的睡梦中醒来,身边没人,就会看到他靠在窗边,空气间有淡淡的雪茄味道,而他的背影仿佛一座不动的石像。
我开始用衣物把自己的身体遮得密不透风,连夜间睡觉时也不肯脱下,更加拒绝他的靠近。
“没用的,楼少白,我血液里的这种奇怪物质,就算在一百年后我的那个时代也没有答案,更何况是现在的医疗水平?没了翡翠,我空落落的。把它还我,让通地七带我去地宫吧,这是现在我最后的希望了。”
这一天,在他几乎是在咆哮中挂断和史密斯的电话后,我对他这样说道。
他猛地摔了电话,大步出了房间。
第二天,在被禁闭了将近一个月后,我包得严严实实,终于走出了房间,沐浴在阳光中,坐上了汽车。
楼少白终于接受了我的话,让通地七带我去地宫,他自然也是要去的。
白龙峰在城外几十里地外的山中,出城后直到天黑时分,一行人才赶到了山麓脚下。这一夜我们就借宿在山民的家中,第二天一早,楼少白让跟来的士兵在后,通地七带着他的装备,我们一道跟着他进山了。
山路陡窄,爬过一道缓坡,极目望去,层林尽染,秋的山林是这样的美好,但这一切或许很快就都要和我无关了。
病发的这些时日以来,不止我的身体起了变化,就连体力,我也明显感觉到开始变坏。不过只爬过一道缓坡,我就开始大口地喘息,胸口发疼,满头大汗。通地七停了下来,看我一眼,把肩上的袋子扔给了楼少白,蹲下身示意我上去。
楼少白哼了一声,把袋子扔回给他,拉我到了他的身后。
他早已经知道我和通地七的关系了,但只要我和通地七有任何亲近,甚至多看一眼,他仿佛也会有些不高兴。
“不用,我自己走。”
我有些尴尬,急忙后退一步。
“我背你。”
他朝我笑了下,目光柔和。
“萧遥,让他背吧。爬过这道岗,下岗的时候你再下来自己走。”
通地七对楼少白也没好脸色,只是看着我说道。
于是我就趴在了楼少白的背上,让他背着我上山,通地七在前面挥着手上的马刀斩断连绵的藤蔓开路。
他的肩背很宽厚,我的脸贴久了,渐渐也捂出了一丝的暖意。
终于到了山岗的顶,他却没有放我下来。
“我再背你下去。”
他回头对我说,额头铺上了一层均匀的细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路还很远,要爬四五道比这更高的山岗。留点体力下趟爬坡的时候再用吧。”
通地七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带了些嘲讽。
他被抢白,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但是有点奇怪,他并没有,只是略微笑了下,蹲下身体放我下来,握住我被手套包裹的手。
在山中露宿了一夜之后,第二天的黄昏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一道峡谷。这里应该就是楼少白前次跟丢通地七的地方。
我终于知道楼少白为什么说通地七凭空消失了。因为转过这道峡谷,就是一道悬崖,崖底隐隐有轰鸣之声传来,被层层的树木遮蔽,看不到底。
“地宫的入口在崖壁之上,跟着我攀附着绳子下去。里面我已经探过,没什么异常,你的人不用进去,守在这里看牢就可以。”
通地七说完,就放下肩上的袋子,从里面取出一条扭结了钢索的绳子,系在崖壁上一颗大树干上。
通地七双手攥住绳索,两脚顿着崖壁,像猿猴一样敏捷,下滑到将近二十米处的时候,身影忽然消失,然后绳索抖动了下,他应该已经入洞了。
楼少白仍是背着我,大约是怕我扒不住他,用绳子将我与他捆在了一起,这才像通地七一样,沿着绳索攀援而下。
洞里干燥,并没多少湿瘴之气。洞口狭窄,初时只能容一人弯腰而过。通地七燃了照明的火把,驱散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下坡而行的时候,通道越来越大,四周宁静一片,但我有一种四壁朝我压迫而来的感觉,仿佛我们现在正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通道,通往地下那不知道是何处的终点。不知道走了多久,通地七忽然停了下来,我抬眼望去,一下惊呆了。
我的面前豁然开朗,通道尽头是个足球场大小的空间,顶端仿佛有半圆形的天幕笼罩了下来,天幕之上,繁星点点。再看一眼,不是繁星,而是镶嵌着一颗颗的夜明珠,如星光闪烁,似皓月吐银。正中的那颗,直径足有成人腰身大小,恒光不衰,照得洞中犹如白昼。
我的心怦怦直跳,楼少白此刻的激动也一定不在我之下,他一直握住我的手忽然捏紧,我看见他的目光熠熠生辉。
“这就是地宫?”
他问通地七。
“你说的不错。这就是吴兰地宫的尽头。但是你恐怕注定要失望了,因为这里除了顶上按东方七宿苍龙阵型排列的夜明珠,就只有一个祭台。”
通地七指着前方。我顺他手指看去,这才看见正对中间最大夜明珠的下方,有一个巨大的四方形地坑,靠近些,见地坑四边筑了几十层的地阶,尽头的小四方空地上,就是通地七所说的祭台了。
我压住狂乱的心跳,跟随通地七和楼少白沿着台阶而下,到了祭台旁,看见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