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府尹带了一队士兵甚为矜持地去迎了鱼鳞甲入城。
那黑布马车帘一撩开,露出里面坐着的人来,身披薄红斗篷,面容甚是姣好。
正是谁也没有料到会来到这武城大营的苏怡雪,如今的镇天府侧妃。
府尹一见,立马屁颠屁颠地带着人去了军中大营。
再过三日,蓟州的军队连同借兵而来的十万西域军,自西面而来,由于武城城中已驻扎满了军队,这二十多万人的军队便驻扎在了城门外以西的密林一带。
这一次,圆滚滚的武城府尹再没有屁滚尿流地出城去啼哭一番,因为他毕竟是个懂得轻重缓急,约莫有大智慧的人。
如今武城府尹的头等大事便是拥立大帅为王一事。
他请来了武城城中最为德高望重,有长长白胡子的算卦先生,算得了良辰吉日,又亲自去精挑细选了一队奏乐唱和的乐伶人,还从武城府尹府中经年未有人进去过的仓库中刨出了两把上好的梨花木箜篌琴。
武城府尹总算是交了差,对自己很满意很骄傲。
李彦军中自立为王那天,马啸啸掳起袖子,忙着给斩鬼刷背,没有亲自去武城城门下观礼。
夜里倒是听绿荷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那府尹找来的两把箜篌琴音色极好,调子甚是威严肃穆,大鼑里烧着的三根香烛,青烟袅袅,我就站在大鼎后头,隔着烟熏雾绕地看,委实熏了我的眼睛。”
说着,还把头伸了过来给她细瞧,马啸啸借着篷中烛火,仔仔细细一看,见她眼角果然有些红,只见绿荷复又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大帅头戴冕冠,垂十二旒,系白玉珠,身穿明黄龙袍,看着颇为威严雄奇,下面的人自要三唱皇帝万岁,然后大帅就立誓,与西域、匈奴百年无战事,段氏一族立于西北,永世承袭爵位,拥十万精兵,方算礼成。然后那原来的镇天府侧妃便也到了搭好的祭台上,福身一拜,我看着,模样仿佛是哭了的。”
绿荷说着,喝了一口茶,再对马啸啸说道:“总之尚算精彩,你没去,甚是可惜。”说罢,放下茶杯,却见马啸啸翻了个身,面朝床里,似乎是要睡了。
绿荷也才躺平睡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隔日,天刚擦亮,太阳将将升起来,马厩里尚还有几分昏暗,马啸啸已热火朝天地开始给斩鬼刷背,正刷得颇为起劲,却见本来一动不动的斩鬼忽然轻扬了一下前蹄子,脖颈上的铃铛随之作响。
她立刻停下手中动作,正欲查看是否刷得不妥,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说:“你刷马刷得太勤,斩鬼的马毛都快给你刷秃了。”
回身一看,竟然是肖陆。
马啸啸倒有些惊讶,为何肖陆会独自来找她?
只见肖陆面上并无笑意,神色颇为郑重地对她说道:“我有一些肺腑之言想同你说。”
马啸啸一听更觉狐疑,虽然想不到这肖陆有什么肺腑之言要同她说,却是点了点头,放下刷子,整理了一番,随他往城东而走。
岂料一路上肖陆却是一言不发,只顾埋头走路,马啸啸几次想出声问他,究竟是想说什么,可看他的沉默模样委实古古怪怪,便没有出声,索性也沉默着跟着他走。
一直走到城东门下,守门的士兵见到肖陆,皆是拜了拜,口中称了一声:“肖副将。”
肖陆扬手,只说:“打开城门容我和马姑娘出城探一探敌情。”
那士兵怔了半刻,想道,按理说若无大帅吩咐,城门不可开,可面前之人既是肖副将,那么似乎便是形同大帅吩咐了,于是他转身连同守城的其余几人,拉开了东城门。
马啸啸心中陡然之间觉得很是古怪,脚步顿了片刻,终究还是随着肖陆走出了东门。
往东又行了一阵,满地荒草萋萋,武城东门已是遥遥落在身后。
肖陆回身,终于开口道:“你可知今日为何我要让你出武城?”
马啸啸心中那点不好的预感愈发明显,摇头道:“不知道。”
面前肖陆却是一笑,一双眼中精光闪闪。
马啸啸头皮立时发了麻,印象里肖陆就没这么笑过,却仍旧强作镇定,说道:“我看这城外风好大,你有什么话我们还是回武城去说吧。”
肖陆却是大笑一声,脚下一动,已是来到马啸啸身前,一手紧紧握住她的右胳膊,往回一拉。
马啸啸被拉得一个旋身端端落到了他的怀里,双臂被他死死扣住。
心中大惊,马啸啸立马脚下发力准备跳开,却见鼻下白布一晃,她猛然吸了一口气,甜甜腻腻的香气不禁令她脑中轰隆一响,神思也开始昏昏起来,只听身后人说道:“上次抓个平阳,他不肯拿城池来换,这次抓个你来,倒要看看,他肯是不肯。”说话间,已是恢复了他本来的声音。
马啸啸听后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拓拔檀太奸诈了,故技重施,这次竟然假扮肖陆,引她入瓮。
想罢眼前已是一抹漆黑,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到转醒之时,马啸啸发现自己两手两脚都被粗麻绳牢牢地绑着,她抬眼望了望四周,是个大帐,与大穆军中大帐颇为相似,帐中有个大圆桌,由于她蜷在地上,视线望过去,只能看见桌上平摊着薄薄一张纸,想来也是一张地图。
她试着动了动手脚,仍旧有些绵软无力,开始暗骂那拓拔檀不知给她用了什么蒙汗药,药力这么强。害她空有一身武艺,不得施展。又四下打望一番,寻找有没有什么尖利物件可以割断束缚手脚的麻绳。
可惜,未果,有人已经进得帐来。
果就是拓拔檀。
马啸啸见他已是一身鲜卑打扮,头后垂着一条辫子,说道:“之前我听人说你掉下了昆仑山,他们才得了机会捉了斩鬼回来。如今你一出现,又把斩鬼牵走了,还赔上了我的黑雕的性命,你说,该如何是好?”
虽然不是亲兄弟,可马啸啸觉得他挑眉时的表情和李彦一模一样,当下只是默然并不答他的话。
那拓拔檀也似不恼,只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又道:“你可知今日一早我捉了你来,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派放了鸽子送信说要与我商谈,你说我此计妙是不妙?”
马啸啸再次颇有骨气地不予作答。
拓拔檀却忽然俯下身去,一手钳住她的下巴,力道之狠似要生生捏碎她的骨头,痛得马啸啸两边脸颊俱是一麻。
他眼中分明透着怒火熊熊,马啸啸不得不从牙关里挤出话来:“妙得很。”
拓拔檀方才满意地松开了她的下巴。
马啸啸张一张嘴都痛,见拓拔檀满面厉色,“他以为他能够借兵便能胜我,简直痴人说梦!”
马啸啸看他一面说,一面在大帐内踱来踱去,他的样子委实没有他的言语一般自信。
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一声通报:“大人,大穆周宁衍到大营外了,的确是孤身前来。”
来得如此之快,马啸啸始料未及。
拓拔檀冷笑一声,喝道:“让他进来。”
马啸啸不禁瞪大了眼睛,不过片刻,便见帘子一掀,李彦步履沉着地走了进来。看见她缩在墙角,面上神色仿佛一松。
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来的,连平日里的甲胄也没穿,仅是宽袍大袖、博衣裹带,马啸啸心中不由得沉沉一落。
拓拔檀撩袍坐下,微一扬手,李彦便也落座,中间隔着一张圆桌,四目相向。
拓拔檀开门见山,率先道:“我的要求便是你马上撤兵。待你兵马南撤出齐州之时,我便放人。”语调甚为讥讽。
李彦听后,却只答了一个“好”字,神色自若,仿佛一口应承下的不过是一件寻常小事。
拓拔檀愣住了。
马啸啸愣住了。
大帐之内,霎时之间,寂静了。
寂静了整整半刻有余,拓拔檀瞬也不瞬地打量着李彦,揣摩一番他此举用意,却是忽而大笑道:“我原以为你不是此等儿女情长之人,竟是错看你了。”
李彦嘴角一勾,竟也扯出一抹笑,答道:“如今看破却也不迟。”
拓拔檀转瞬之间,隐了笑意,拍掌两下,两个士兵便从帐外进了来,拳头陇在左肩前,拜了一拜。
拓拔檀出声道:“去拿纸笔奉上。”
不过片刻,一张白纸,搁在笔架子上的一杆毛笔就被整整齐齐地摆到了李彦面前,恍然间排成一种威逼之势。
李彦手撩袖口,捏起毛笔,听拓拔檀一字一句道:“大穆镇天府全军撤兵,遣西域、段氏之军往西,立此为誓。”
马啸啸坐在一旁听着,并没有说出诸如,“不要为了我这样云云”或者“不要管我云云”这一类深明大义,肝肠寸断,深情女主角所说的话,小部分原因当然是因为李彦说过的,她素来贪生怕死,然而大部分原因则是因为,她知道李彦对拓拔檀的必诛必除之心,无论如何,决计不会在这一刻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李彦匆匆写完,拓拔檀逐字看了,抬手冷笑道:“还请加盖帅印,即刻下令撤军。”
李彦伸手在怀中、腰间、袖口摸索了好一番,抬起头来却对拓拔檀抱以歉然一笑,“啊,今日出来得太急,委实将帅印遗忘在军中大帐内了。”
马啸啸胸中大石忽地落地,却又开始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了起来。
拓拔檀勃然大怒,手下一拍桌,“你竟敢戏弄于我。”
说着手中一掌朝李彦而去,掌风凌厉。
李彦闪身险险避过,口中却道:“你稍安勿躁,可派人去武城城门知会肖陆一声,他便可将帅印送来,我再盖不迟。”
拓拔檀冷哼一声,“你当我是七岁小儿,如此好糊弄。”说着,又是一掌。
李彦再避,又道:“如若你是堤防肖陆,尽可指派你的兵卒拿了帅印过来。”
听此一言,拓拔檀眉头一皱,猛地停住脚步,人斜站在李彦面前。
李彦站定,取下腰间坠玉,递给拓拔檀,道:“以此为信,你可派人速速取来帅印。”
马啸啸忽然又觉得自己看不懂局势了。
拓拔檀击掌两声,两个军士又进得帐来,他将坠玉递给其中一位,吩咐了一番,那军士便去取大帅印了,复又吩咐另一位取了一坛酒来。
玄色酒坛摆在圆桌之上,桌上放了三只空碗,李彦眸色霎时暗了暗。
马啸啸不明所以,只听拓拔檀沉声说道:“昔年我们同去北地巡猎,总要三人对饮,你年纪最轻,自不善饮,其后仅余二人对饮。”
她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仿佛说得是,他们二人和福王……不知为何,她竟然还从拓拔檀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内疚……
想来他假扮周宁麒的十年之间,福王自不知晓,待他如同至亲骨肉,他如何没有丝毫内疚……
李彦听后不言不语,站起身来,往空碗里斟满酒,抬手便洒到了地上。
大帐之内倏忽之间又寂静无声了起来。
马啸啸却见李彦手中复又提起酒坛,先给自己面前酒碗斟酒,又给拓拔檀斟满一碗。
抬手一饮而尽。
拓拔檀端起酒碗,同样一饮而尽。
李彦手中再次提起酒坛。
马啸啸只觉眼前大袖一闪,那酒坛中的酒水刹那泼向了拓拔檀。
趁拓拔檀抬手擦面之际,李彦闪身到他身后,步法之快,马啸啸没有看清。
抬眼只见他一手正中拓拔檀颈后,拓拔檀便顺势倒地,李彦一手撑住他的背心,将他缓缓放到了地上,避免了响声。
看得马啸啸目瞪口呆。
李彦快速踱步朝她而来,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割断了她手脚的绳索。
马啸啸的目光直落在刀柄上缀的一颗红玉,觉得分外眼熟。
耳边只听李彦自嘲道:“我就素爱捡些你不要的东西。”
听得马啸啸心中一紧,顿时语塞。
待到起身以后,李彦将马啸啸拉到大帐帘子左侧站定,他人则站在了右侧,学着方才拓拔檀击掌的模样,也拍了两下。
马啸啸适才明白过来,他是要引两个士兵进得帐来,他们一左一右正好掣肘。
她腿脚虽仍有一丝绵软,可是擒住一个鲜卑小兵还是绰绰有余。
两个小兵听闻击掌,进得帐来,当下就被马啸啸和李彦,一左一右地打昏了头。
李彦快速脱下两人的外衫和帽子,与马啸啸一人一套换了装。
隔着帐帘听见外面没了动静,才双双微低了头走出帐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走了不过几步,但见几队侍卫佩刀巡逻而过,马啸啸镇定地随着李彦转了个身,换了一条道走。
孰料,走了没几步,又是好几队军士走过。
李彦见旁侧帐篷中无人,便拉了马啸啸暂时躲在帐中。
马啸啸见帐外人影闪动,一时之间,尽似不绝,心想,这要蹲在帐篷里蹲到什么时候,一旦有人发现拓拔檀晕了,或者他自己醒了,他们就算是插翅也难逃出这鲜卑军营了。
一想到这里,她不禁压低了声音问李彦道:“你真是一个人来的?”后半句却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你这简直就是有勇无谋的匹夫行为。
李彦却似笑了一下,低声答道:“如若那鲜卑人真到武城城门去讨帅印,肖陆便知我已经见到你平安无事,定会筹谋派人来雁来山下接应我们。”
马啸啸听罢,松了一口气,却又叹了一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我都不大记得这是我第几次跟着你倒大霉了……”
想起来,真是一把辛酸泪,每每都要仰天长叹,小泪纵横。
李彦闻言竟低笑了一声,问道:“你倒说说有几次?”
马啸啸掰着手指,细数道:“最早玉龙山下婆罗花毒,然后贾超宅院之中屋子塌了,后是左相府里,你踢了我一脚,把我认作周宁衍,再来就是镇天府后山马场,射箭场里,如今又是这鲜卑大营之中。”一口气说完,马啸啸顿了顿,哀怨地总结道:“李彦,我跟你肯定是八字不和。”
李彦复又低笑了一声,手里握着那把红玉短刀,捏着刀柄转了转,递给马啸啸,说道:“这把红玉短刀你用着顺手,我们此际要往营外去,你且拿去防身,这一次,定不会让你再倒大霉。”
说罢,人也站了起来。
马啸啸细细一听,帐外似乎没了动静,接过短刀,人也站了起来。
两人出了帐篷直往南面武城方向而去,庆幸的是,一路上竟然没有见到巡逻的军士。
直堪堪走到鲜卑大营最南处。
此时此刻,马啸啸总算知道为何方才没有碰到巡逻的军士,敢情全都聚到了这里。
抬眼只见眼前密密麻麻好几排军士,拓拔檀业已清醒,满脸厉色,赫然立在正中央,眼中阴沉,如同疾风暴雨。
马啸啸牢牢握住手中红玉短刀,全身紧绷若弦。
拓拔檀一言不发,手中一挥,面前兵士齐齐涌来。
马啸啸和李彦二人自是全副精力迎敌,但见红衣军士一拨又一拨攻来,绵绵不绝,打也打不尽。
恰在此际,忽听一声马嘶,宛若平地一声惊雷。
马啸啸大喜过旺,眼风扫见斩鬼急速朝她奔来,马后跟着肖陆,段子敬、吴七,仇六,绿荷众人。
救兵终于到了,众人飞身下马,与鲜卑军士斗作一团。
拓拔檀见状,再不耽搁,举剑直朝李彦而去。
两人一时之间,缠斗不休。
然而,大穆一方来人虽少,却是个个武艺不凡,虽不能力压鲜卑之众,却是拨开人群,端端打出一条空道来,马啸啸小心迎敌,步步后退回撤。
半刻过后,众人已是斗出鲜卑营门,身处营前林中空地之中。
飞鸟俱被打斗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