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他对娘亲说提起,因为哥哥先出娘胎所以就是哥哥这不公平,他们是一样的,不分大小,不分长幼,不分彼此。
他很认真地抗议,却换来娘亲惊恐目光,没有人告诉过他当年出生时的事情,而一个婴儿能够有记忆在普通人看来是非常可怕的,甚至于有人叫他怪物,这让他招来不少不该有的苛待。
包括他的娘亲。
曾经十分疼爱他的娘亲在那次之后,对他愈发冷淡疏远,每次与他视线相对都会慌张躲开,再没有对他露出过温柔笑容。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喜欢娘亲。因为娘亲漂亮,温柔,贤惠,会在他和哥哥肚子饿的时候,笑着给他们一块肉饼,会在他们夜里睡觉时细心掖好被角,还会在他们因为与众不同的发色和眸色被邻里孩子们欺负时,愤怒地斥责那些想要伤害他和哥哥的人。
所以他最先学会写的三个字就是娘亲的名字,左莹蕊。
是用巫族文字书写的。
因为这三个字,他被娘亲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却让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欣喜异常,难得地将他抱起,领出家门,单独给他买了一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娘亲打他,是因为娘亲不希望被谁发现他们一家与巫族有关,毕竟那是遭到人们憎恨的一族;父亲欣喜,是因为父亲从没有教过他有关巫族的文字,也不会给他讲任何巫族的故事,他却无师自通。
他所知所学都从父亲那一屋子老旧的书籍上而来。
自学这种事,对他来说和每天说话吃饭一样,再简单平凡不过。
那天父亲买给他的糖葫芦,他一口都没有吃到,但他并不难过,回家后他把糖葫芦给了哥哥,还骗哥哥说父亲买了两串,他已经在外面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串给吃掉了。
哥哥很开心,很快就把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吃完。他就在一旁看着,露出一排还不整齐的牙傻傻发笑,比自己吃掉还开心。
寸土寸金的帝都啊,父亲那种微不足道的小文官每个月的俸禄只够维持家用,哪怕是一串糖葫芦对这个家庭来说都是昂贵到不能随意买来的。而他记得很清楚,娘亲每次带他们去逛市集,哥哥都会盯着糖葫芦看很久,然后带着失望和不舍低头走开。
哥哥喜欢的东西,他就喜欢;哥哥开心,他就开心,哪怕自己什么都得不到。
因为哥哥是他最喜欢的人,比喜欢娘亲更加喜欢。
“哥,哥,等你长大了,会不会不理我?”六岁时,他拉住要跑去外面和朋友玩的哥哥,瓮声瓮气道。
哥哥回头看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不理你啊?你是我弟,我不理你谁理你?”
他咧开嘴开心地笑,悄悄把一只小虫子藏在哥哥袖口里。
那是他第一次试着使用蛊术。
虫子是他夜里战战兢兢偷跑出去抓来的,蛊术是从父亲那些书里学来的,目的是为了能够时时刻刻感知哥哥是否被欺负,别看那只是一只不起眼的蛊虫,它可以把哥哥身上任何疼痛清晰地传达给他,这样一旦哥哥被人欺负、被人打了,他就可以第一时间冲过去替哥哥出头。
不过他忘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力量,总是闷在屋子里看书的他都远远不如喜欢玩闹跑跳的哥哥。
这份血的教训在几天之后就残酷地落到他头上。
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天。
娘亲去街上给父亲买茶饼,留下他一个人在父亲的书房里看书。突然感觉到额头一痛的他立刻意识到,哥哥大概被人欺负了。
爹娘都不在,他只能自己跑去找哥哥。找到时哥哥正被五六个大一些的孩子围在中间,身上衣衫好几处被撕破,额头上还有一大块青紫淤血,却一直低着头不吭声,任由那些孩子欺负。
哥哥总是这样,不反抗,也不对娘亲和父亲说起被欺负的事情,好像在害怕什么。
看到哥哥额头上的伤,他又惊又怒,情急之下捡起地上一块大石头就朝最近的孩子身上砸去。一个欺负哥哥的人被打倒了,满头是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另外几个愤怒地朝他围拢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
他很瘦弱,随便被推了几下就倒在地上,紧接而来的便是拳打脚踢与大声唾骂。
骂声中,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疼痛的,嘴里也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可他一点儿都不后悔。他倒是有些得意,因为那些他觉得很蠢的孩子果然如他所愿,把欺负的目标从哥哥转移到了他身上。
替哥哥挨打,他心甘情愿,也知道自己只有这么一点儿作用。
那些大孩子下手毫不留情,打了他很久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娘亲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看到他满脸血污时立刻呆住,而后疯了一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透过一双双无情踢来的腿脚,他看着娘亲呆愣。
那样的娘亲,真的很可怕。
大人是不该欺负孩子的,否则便要遭到其他人家父母的数落斥责。可是娘亲气急了,竟然不管不顾冲上来把那些孩子狠狠推到一边,然后抱起他拼了命地往家跑。
他趴在娘亲肩头往后看,看到有的孩子被娘亲推倒后撞在石头上受了伤,抹着眼泪失声大哭,哥哥就站在一旁,单薄嘴唇抿成一条线。
有那么一瞬,他有些生气。
他以为哥哥是怕了,想要对那些孩子道歉。那样一来,他挨的打岂不是白挨了吗?一次次示弱,一次次妥协,那些孩子不是还会再欺负哥哥吗?
哥哥……哥哥怎么就这样不争气呢?
然而哥哥之后的举动,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总是忍气吞声的哥哥,突然之间做出比娘亲更加疯狂的举动。
足有两只拳头大小的石头被哥哥搬起,砰砰砰砰不停砸在跌倒的大孩子身上,一下,两下,三下……
所有人都被吓得呆住。
哥哥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红着眼睛一下一下砸过去,稚嫩嗓音还在不停嘶吼。
“你敢打我弟弟!让你打我弟弟!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弟弟……”
听到哥哥的吼声,母亲急奔脚步慢慢停下,忽然之间将他放在地上而后捂着脸失声痛哭。他呆呆站着,看着哥哥被反应过来的大人拼命拉开,美如碧玉的眼眸里泪珠接二连三落下。
就是在那天,他立下了誓言。
此生,绝不允许任何人将他踩在脚下,也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哥哥。
欺负他们的人,都要死。
第六卷 番外卷 第490章 左靖楼番外之复仇
七岁,对他来说是人生的分界线。
界线这边,他是聪明而内敛,年幼而谨慎的孩子,一双碧目看得清世间一切,却总保持缄默,最大希望就是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希望自己和哥哥不会被人欺负。
界线另一边,就如他很多年后说笑般提起那样。
是地狱。
父亲在朝为官不过是为赚取微薄俸禄维持家中生计,对那些倾轧、权谋、算计厌恶至极,却也只能默默忍受,回到家中后从不提起。即便如此,比很多庸庸碌碌的大人思考更多的他还是很了解前朝后宫的情势。
出事那年,他曾经试图劝说父亲从官场上抽身而退。
皇子容萧夙意图争位的野心越来越明显,屡次在朝廷上呛声嘲讽太子容萧宇,甚至指使党羽屡次上奏诬告;太子念及手足之情,虽据理力争但总是心慈手软不加以反攻,以至于容萧夙愈发猖狂。
他知道,太子长久不了。
虎视眈眈觊觎皇位那只野狼,早晚会彻底抹杀亲情将兄长的一切摧毁,然后登上龙椅。在容萧夙君临天下后,绝对会肃清所有太子麾下文臣武将。
他看得太清楚,容萧夙那样斤斤计较的人,不可能放过父亲,尽管父亲只不是个微不足道的文书官。
当然,他的哀求被父亲拒绝了。
“在这里虽苦,好歹我们一家还有安身之处。若是不做这官,我们如何在帝都活下去?死生天注定,半点不留人。倘若真有那么一天……”
父亲的话没有说完,结局是一声低低叹息,以及充满慈爱的怀抱。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明智判断,半年后的傍晚,灾厄终于降临到这个贫寒却温暖的一家头上。
容萧夙大肆捕杀过去属于容萧宇手下的官员,曾经在容萧宇授意下写过表示忠心的陈情书的父亲,自然而然是重点针对对象。
官兵们推推搡搡吆五喝六,粗暴地将他们一家人赶到外面,又一队官兵冲进本就不大的院落里和房中,毫不留情开始翻找打砸。
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表现得十分平静。然而娘亲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家被人破坏毁掉,痛苦化为愤怒,挣脱夫君和两个孩子的拼命阻拦冲进院中。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惊慌失措的神态。
美丽却娇弱的娘亲自然阻拦不了那些官兵,反而被官兵们带着猥琐目光推搡嘲笑,原本最爱干净整齐的她连房门都没能走进,就已经是衣衫凌乱、披头散发。从不与人争执的父亲浑身颤抖,想要冲上去却被他拉扯住。
他朝父亲摇头,小声劝父亲不要过去。
他说,娘亲已经保不住了。
那一刹,父亲惊愕地看着他,眼神里多了几分陌生味道。他却坚定地死死拉住父亲,另一只手抓住哥哥手腕。
他知道哥哥最在乎家人,如果不抓紧,那么哥哥也会冲进去,再回不来和他团聚。
如果保不住娘亲,那么至少,要保护好他仅剩的两个家人。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错误,不过显然父亲和哥哥都不能理解。好在他一拉扯,父亲和哥哥错过了冲进去的机会,总算侥幸逃过一劫,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母亲有着帝都最绝美的容颜和最窈窕身段,曾经是这座死气沉沉的都城中青楼头牌,这样的女子即便已经走出风尘相夫教子,却还是对那些男人有着极大的诱惑。
官兵中有人耐不住悄悄伸出脏手,他那濒临崩溃边缘的母亲怒不可遏,气急之下竟然抢过一个官兵的刀,疯了一样胡乱抡起,眨眼间连伤数人。
看着满地的血和被砍伤的官兵,父亲也惊呆了,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更多官兵打倒、押住、带走。他明白如果再不离开,父亲和他们兄弟也会是一样下场,不得不施下一堆蛊术去阻拦包围过来官兵,拼命把失神的父亲拖进巷子里,远离乱成一团的家。
他也有想过,这么一走是不是就要和娘亲永别。
而这,的的确确成了残酷现实。
家中遭逢巨变那天,他不顾一切把父亲带离,却在父亲清醒之后挨了狠狠一耳光,刚刚长齐的牙齿磕破柔嫩嘴唇,一缕血红挂在唇角触目惊心。
没有人来搀扶他,也没有人安慰,更不会有人理解,哪怕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父亲打了他,又抱着他们兄弟哭了一场。什么话都没有说的父亲难得地带他们吃了一顿好饭好菜,花光身上所有的铜板,之后把他们送到好心的同僚家歇息。第三天一大早,彻夜未眠的父亲悄无声息离开。
父亲的本意他清楚,是想把他和哥哥交给同僚收养。但他并不希望解决是这样,他很吝啬,一点都不远把最珍贵的亲情分给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因此,在父亲刚离开时,他立刻叫醒哥哥,两个人紧跟父亲身影悄然前行。
再之后,他们就看到了终此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惨烈景象。
世间最美的母亲,她闭着眼,表情麻木,头颅高高悬挂在城门之上。
“此妖妇一家精通邪术,眨眼间杀我朝忠正官兵十余人。皇上圣明,特命本官将此犯妇头颅悬于城门,以浩然正气,警告天下佞臣邪教!”
狐假虎威的新任京兆尹一遍遍高声重复宣告,百姓们围在城门下议论纷纷,还对孤零零的头颅指指点点,仿佛那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看到父亲眼里的绝望与释然。
娘亲就是父亲的一切。失去一生唯一之爱的父亲,终于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与意义。
“爹……”哥哥害怕了,流着眼泪拉住父亲衣角。
父亲没有回头,固执地抽出衣衫,迎着京兆尹和数百官兵轻蔑讥讽的眼神,一步步朝城门之下妻子已经僵硬的尸骨走去。
他低下头,轻叹口气,像他这年纪的孩子,本不是该叹息的时候,可他除了叹气外不知道还能如何表达。
“哥,我们走吧。以后我来保护你。”他回身,挽住哥哥纤细手臂。
只有七岁的哥哥放声大哭,朦胧泪眼里映照着父亲寂寞身影,却没有他眼中那份坚毅,以及逐渐冰冷死去的心。
正是从那一刻起,他有了自己全新的人生目标。
要复仇,向夺走他珍视亲人的罪魁祸首。
风越国皇帝,容萧夙。
第六卷 番外卷 第491章 左靖楼番外之告别
很多年后,他坐在轮椅上,望着群山环绕的宁静湖泊,莫名一声轻笑。
“果然遗臭万年了啊……”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哥哥仍在他身旁,表情平静,无悲无喜,仿佛所有情感都在那一年被他亲手摧毁……他开始复仇的那一年,他夺取哥哥的身份,正式成为左靖楼那一年。
好像是十岁吧。
“你恨不恨我?说实话。”他突然认真问道,但并没有叫他哥,也没有叫他所代表的那个名字。
其实已经有很多年了,如果不是必要,他总是尽量避免开口呼唤哥哥。在他把左靖楼这个名字据为己有时,他就认为“栖颌”应该彻彻底底消失。他想,如果有谁该被铭记,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总不该是他的名字。
因为他没资格。
意外地,哥哥叹了口气:“连仇人我都恨不起来,怎么可能恨你?倒是总在操心,怎么才能让你放下执念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真是个烂好人,和那些讨厌的家伙一样。”
他靠坐在轮椅里,放松浑身力量,表情里揉入几分琐碎抱怨。哥哥只是望着湖面,似笑非笑,温柔得像小时候。
失去父母之后,他和哥哥过了很长一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沿街乞讨,四处躲避,看到谁都惊惶害怕,直到他某一天被人打倒在地时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最强大的蛊术可以使用。
是的,蛊术。就像母亲被抓那天他所作一样,悄无声息用蛊术置人于死地。
不过那件事他并没有告诉哥哥,所以哥哥一直以为那是父亲做的。他看得出,哥哥太过心善,不喜欢蛊术,也不喜欢杀人,哪怕是伤害他们的人,以及他们的仇人。
那么,复仇这种事,他只有两种选择了……或者独自承担,或者逼哥哥和他一起复仇。
最终他选择了后者。
把哥哥推进蛊池后他哭了很久,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哥哥听到。他当然知道万蛊噬体是多么痛苦的滋味,也会心疼哥哥,但他别无选择,因为没有哥哥的话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可以谁都不要,可以放弃任何东西,唯独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他最喜欢的哥哥,绝对不能离开。
哪怕,他的所作所为会让哥哥憎恨。
无论生死,他们兄弟都要才一起才对。
“该服药了。”哥哥递来药,垂下眉眼,“你真不打算去巫山?”
“不去,去也没什么意义。我想看到的其实早就猜到,毕竟那女人是凤隐,曾经掀起中州烽火的奇女子。”他笑笑,淡然安逸,“她大概会以为我是在向她复仇吧?不过这样也好,憎恨是世间最大动力,如果我不去刺激她,谁知道她和殒王能走多远?”
哥哥似乎不太赞同:“你不乱惹事,他们两个就可以安安心心生活下去。”
“磨难越多,两个人才会越珍惜彼此。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了彼此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只是为了证明一个猜想,何必把自己搭上?”
他笑笑,没有回答。
哥哥始终反对他针对白凤隐的一系列谋划,特别是作为施术者发动玄阴万劫阵,因为那会让他本就所剩无几的阳寿彻底消损,并且陷入万劫不复的天谴之地。
对此,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损失,因为一无所有的人,根本说不上失去更多。
“哥,法阵发动之后把我沉在冥河里吧,白凤隐知道要怎么做。”湖面被微风吹起涟漪时,他又低低开口。
哥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