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状况不明的情况下,敢于站出来说真话显然要冒着死的风险。
有些胆小如鼠的重臣看那人慷慨陈词、公然反抗左靖楼,不由捏了把汗。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眼前一身黑衣带着可怕面具的男人,期望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容定尘微微低头,与比自己矮上一头的耿直老人对视。
他认识这个人,户部尚书郑元亮,出了名的倔老头。
“那么,就如郑尚书所愿吧,正巧我与左靖楼有些个人恩怨要了断。”稍作沉默后,容定尘淡道一声,“除此之外,我还想问问诸位对帝位的想法,皇帝还活着的可能,应该不大了。”
容定尘的话,引来重臣们一阵唏嘘和虚情假意的悲呼。
谁会没想过呢?已经许久未曾出现的容萧夙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那也是被左靖楼彻底控制,恐怕已是超过软禁的程度。
又一阵窃窃私语后,还是郑尚书独自回答,铿锵有力。
“江山社稷,帝任艰巨,当有德者居之。谁能让天下百姓衣食无忧,谁能让风越国泰民安,我便尊谁为天子!”
第四卷 情兮·两心悦 第360章 新帝的人选
郑尚书的话,摆明是不满容萧夙的统治,这让一众朝臣纷纷为之色变。
“郑尚书,可别乱说话呀!”
“郑元亮,你这是要谋反吗?简直大逆不道!”
“这都是郑尚书一面之词,不能代表我们啊!你、你要找死,不要拉着我们一起!”
除了三两个人犹豫不决之外,剩下的朝臣都立刻加以制止或者反驳,生怕郑尚书的“违逆”言论牵连自己,个个避之不及。
明弈年轻气盛,看着朝臣们趋利避害的嘴脸不禁冷笑:“朝堂上一个个都是正义之士,朝堂下也总见你们这些老大人互相称兄道弟,怎么今日有人出了个头,你们就跟缩头乌龟一样不敢吭声了?风越国朝廷混乱至今日地步,我看都是你们这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老头子闹的!”
“明小将军不能乱讲,我们都是忠于圣上的朝臣,吃着朝廷这口饭,哪能在背后说皇上的不是?”有朝臣一本正经反驳。
郑尚书已是花甲之年,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看着眼前阵势莫名有种激动之感,竟连项上人头都不考虑,越说越激动。
“早些年圣上穷兵黩武,令我风越国边境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数以十万计的将士埋骨沙场。一将功成万枯骨,圣上那些累累战功,哪一场不是用无数将士们的鲜血换来的?等圣上征战不动了,又开始大兴土木建造行宫,劳民伤财不说,还令得天下怨声载道。好不容易行宫盖完,百姓能稍稍安生了,圣上又被非我族类哄骗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大权旁落……圣上昏庸却逼我们歌功颂德,可是你们有谁仔细问过黎明百姓,他们的日子,过得还好吗?你们可有想过,江山何辜啊!”
郑尚书一番长篇大论慷慨激昂,说的也都是平日里没人敢说的大实话,那些伶牙俐齿的重臣竟然没有人能够反驳。
三朝元老,忠心耿耿,肚子里尚且埋藏这么多不满,那些饱受战乱与沉重徭役赋税之苦的百姓呢?
容定尘看向郑尚书,眸中多了几分敬佩之色。
一众重臣被问得哑口无言,纷纷低下头装哑巴不吭声。容定尘使了个眼色,让明弈搀扶住慷慨陈词后浑身颤抖的郑尚书,自己在众臣面前负手踱步。
“若是我说,这江山该易主了,你们觉得谁最适合登上皇位?我是说最适合,不是说谁最有资格。”
论资格,太子和二皇子、三皇子死后,几位尚未成年的小皇子自然是排在最前面的,之后还有几位亲王。不过说起谁最适合,这些人绝大多数都要因为无能被刨除在外。
其他大臣当然不敢妄议皇储之事,也只有郑尚书敢于开口说真话:“阁下真有此意,那老夫就提个人吧,当初被圣上逼至长芸郡的殒王,阁下觉得如何?反正如今在世的诸位皇子、王爷中,唯有殒王能够让我心悦诚服。”
容定尘沉默了一下,眼神微微动荡。
戴上面具,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看见他的真面目,提出让他接管皇位这个烫手山芋。
他是殒王没错,却也是九幽的堂主,半个江湖人士。曾经的他自由惯了,厌恶拘束,若非身中奇毒,绝不会心甘情愿在容萧夙手下效力,更是没有夺皇位自己当天子的想法。
在他遇到白凤隐,爱上那个风华绝世的女人之后,这种想法便彻底杜绝。
白凤隐是最不愿受到束缚的人,所以不管当皇帝有多少好处,他都毫不犹豫统统拒绝,给她她想要的,永远和她在一起,这才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殒王吗?郑尚书的想法还真特别,据我所知,殒王可是被很多人憎恨,做下无数伤天害理之事的人。让殒王来做皇帝,只怕从朝臣到百姓都不会信服吧?”容定尘不动声色冷淡反对。
郑尚书眼神微微变幻:“你能这么说,就说明你不了解殒王。说句不敬的话,那孩子是老夫眼看着长大的,虽然与老夫没什么往来交情,老夫却看得清楚,殒王并非为虎作伥的恶人。”
容定尘心口一暖:“此话怎讲?”
“这话根本不用细讲,在场的同僚谁不清楚?长门司是圣上的爪牙,殒王是长门司的首领,自然要听圣上的吩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殒王手上无辜枉死的人虽多,其中有几个是殒王想杀的?不都是圣上的意思吗?”
说着说着,郑尚书长长叹息,浑浊双眼里流露出继续悲哀。
“殒王做事干脆果断,低调隐忍,最是年轻有为的一个。可惜这些年他始终被圣上压制着,不然……唉,哪怕只从血脉上来说,殒王作为先帝的独子,那也是最该当承继大统的人啊!”
明弈是知道容定尘身份的人,闷声一笑,故意道:“如果殒王就在这里,郑尚书打算规劝他当皇帝吗?”
“有何不可?”郑尚书反问。
看看紫泰殿方向,似乎喧嚣声越来越小了。容定尘轻轻摇头:“殒王就不必考虑了,他不会再回帝都。郑尚书还是另提人选吧。”
“殒王不肯,那老夫就没有合适人选了。”郑尚书似乎有几分生气,甚至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自打殒王与白家五小姐结识,似乎殒王就一心想脱离朝廷,也不知那白家五小姐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唉……”
明弈差点忍不住笑,连忙转过身去,憋得双肩直颤。
没能听到自己期望的回答,容定尘稍稍有些失望,不过能听到有人提起白凤隐和他的关系……面具之下,容定尘得意偷笑。
“既然诸位大人都不能选出合适之人,不如我给你们提供一个人选可好?”随后,容定尘收起心思,严肃道。
郑尚书固执摇头:“没了。殒王不肯,那就没有合适人选了。”
“郑尚书不必急着绝望,还是先听我说完吧。”
容定尘视线一一扫过表情各异的朝中重臣们,脑子里记下每个人的反应,而后,慢条斯理道出他期望的人选。
“不知各位觉得靖王这人如何?”
第四卷 情兮·两心悦 第361章 鬼魅歌声
黎明将至,紫泰殿前的杀伐争斗逐渐进入尾声,地面上、栏杆上一片狼藉。
四十多具被蛊虫控制的活死人怪物躺倒在地,身旁不远就是被踩碎、碾碎的丑陋心脏,无数小虫在夜风吹拂下拼命挣扎,最终风干而死。
看沈珏对付怪物轻松利落,可是真等到亲自动手时,那些子弟和士兵们才明白,面对这种怪物要不接触而剜出心脏有多么难,又是多么危险。
四十多具怪物全部击杀的代价,是十二名九幽子弟和三十多飞龙军士兵的重伤。这个数字对白凤隐来说始终愤怒,更是一种耻辱,为了收拾左靖楼和容萧夙两个人,让这么多人付出痛苦代价,显然是不值得的。
“夫人,现在可以进去了吗?”沈珏随手抹去脸上灰尘,淡道。
“可不可以,那要看之后左靖楼还有没有什么把戏。”白凤隐踢开脚边爆裂的怪物心脏,冷冷目光直视紫泰殿。
收拾掉这一群怪物后,他们距离紫泰殿,只有百步之遥。
白凤隐深吸口气,从容不迫安排:“把受伤的人都抬出宫外放平躺好。去药铺找灵隐草和百毒果,二者各用一半加茶水煮沸,给他们喝下。之后不要让他们见光吹风,睡上十二个时辰就好了。剩下的人,出来十个功夫最好的跟我进去。其他人就在殿外等着,不管遇到什么妖魔鬼怪,通通斩杀,遇到左靖楼除外,放着我来。”
沈珏一点头,从九幽子弟中挑出九人。
一切准备就绪,白凤隐正要带人进入紫宸殿,忽儿一阵歌声缥缈而来。
那歌声来自女子,没有歌词,只是低低哼唱。柔美的女子嗓音时而婉转平缓,时而充满哀愁,听得人心里一片苍凉,不少士兵和子弟听得痴了,甚至莫名其妙感同身受,潸然泪下。
什么样的女子会有如此悲伤的歌声?
她经历了什么?
骨肉分离吗?遭到所爱之人背叛吗?还是她本就是忧伤的人?
听着那歌声,白凤隐忽然想到自己不久前失去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来得突然,竟是在她失去他之后才知道的,她甚至来不及激动,来不及彷徨,来不及怀揣忐忑向容定尘报喜。
是的,她还没有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也从没想过自己与容定尘这么快就会有骨肉。她本以为自己是个寡情之人,却没想到得知自己失去了腹中骨肉之后会那么痛苦,那么难过。
容定尘从不会埋怨她什么,哪怕他也是那样伤心。
而正是他没有限度的容忍、包容、迁就,让她为自己的疏忽所犯错误更加自责,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那条来不及看一眼人世就可怜入土的小小生命。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愿意……
“夫人。”沈珏一声低呼将白凤隐从恍惚之中拉回现实。
白凤隐猛然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着凤隐剑,正抵在自己心口上。冷汗瞬间浸透全身,白凤隐吞了口口水,放下凤隐剑深呼吸。
回头看看,那些九幽子弟和飞龙军士兵也都露出呆滞神情,有些人已经握紧手中兵器,正准备结束自己的性命,又或者神情恍惚沉陷在幻觉里。
“是魅术。”白凤隐狠狠掐了下手背上的肉,咬牙低道,“那歌声也是魅术的一种,能迷惑人的心智。”
沈珏似是有些不解众人的反应,不过还是点点头:“我去找出那人,只要不让歌声传出就可以了吧?”
白凤隐点下头,指了指紫泰殿左侧。
歌声是从那边传出的。
沈珏提着弯刀大步走向紫泰殿左侧,白凤隐看着他背影微微发愣,若有所思。
魅术是有针对性的法术,或是惑人心智,或是让人沉浸于痛苦回忆,或是让人产生某种幻觉,又或者是针对人的软弱之处进行攻击。
这一次的幻术,显然是针对每个人不同痛苦之源的。如同小产对她的影响,那些士兵们和九幽子弟们定然也被魅术勾起了过往痛苦回忆,并因痛苦的扩大不知不觉产生想要自杀的念头。
唯一一个不会受到影响的人,是沈珏。
白凤隐听容定尘说过,沈珏是个孤儿,从小流落市井之间受尽欺辱,直至前任九幽宗主把他捡回家,教他习武练功,教他念书写字,教他如何做人,并在临终前将沈珏托付给容定尘为副堂主。从小到大,沈珏都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冷漠,孤傲,只听从九幽宗主和容定尘的命令,不与任何人往来。
如果说有什么人心硬如铁,坚定如钢,那么显然就是沈珏。
也唯有沈珏这样心无旁骛的人,世间任何魅术都不能将其迷惑。
沈珏的存在是蛊惑人心的魅术中唯一胜算。白凤隐勉强稳定心神集中精力,目光追随沈珏毅然身影而去。
眼看他大步流星拐进紫泰殿左侧,听着那混杂着魅术的歌声陡然变为惊呼和惨叫,又亲眼目睹沈珏面无表情,将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女从侧面拖出,一把丢飞摔落到她脚下。
歌声停止,魅术也跟着中断。九幽子弟和飞龙军士兵们从噩梦中挣脱,个个一身冷汗,心有余悸,还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噩梦一场,哪有谁愿意回忆呢?
白凤隐低头看看脚下的女子,脚尖一抬,勾起那女子下颌。
“哎呦,还是个漂亮姑娘。”看着那少女花容失色模样,白凤隐不禁玩心大起,眯起眼不怀好意笑道,“小丫头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干好事呢?干嘛非得跟着左靖楼那死龟公厮混?要不这样好了,你投奔我,我不杀你,只剁了你双手双脚留你性命,怎么样?别这么感天动地地看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白凤隐身后,年轻子弟脸色一僵:“……白夫人这是什么恶趣味啊……”
“胜利近在眼前,有点儿紧张。”白凤隐搓搓手,拔出凤隐剑抵在那少女脖子上,柔声道,“乖,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你是谁?左靖楼和容萧夙是不是在里面?左靖楼还布置了多少机关陷阱在这里?”
明晃晃的剑刃刺目,少女战战兢兢,泪眼朦胧。
“我……我叫柔儿……”
第四卷 情兮·两心悦 第362章 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晨曦光芒即将从东方升起,夜色阑珊的紫泰殿内,左靖楼缓缓抬手遮住越来越强的光线。
外面,吟唱没多久的魅术歌声戛然而止,他便猜到,自己设置在殿外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了。
“这世间还有毫无畏惧的坚定之人吗?这么巧的事都能碰上,看来老天果然还是很讨厌我啊……”阴柔冷笑声在空旷殿内回响。
白凤萧从侧门匆匆走来,努力藏起惊慌:“我就说过,柔儿根本不中用。这一步也被他们破解了,接下来左大人打算……”
白凤萧的话才说到一半,陡然一声巨响乍起,紫泰殿两人多高的朱红色梨花木殿门被撞飞,哄地一声朝殿内倒落。另有一道人影骨碌碌滚到白凤萧脚边,留下一长溜血迹。
“呀,”白凤萧一声惊呼,仓皇后退。
“呦?这不是三姐嘛!好久不见,还给人当狗腿子呢?”白凤隐一步跨进殿内,拍了拍手掌上灰尘。
白凤隐逆光而立,一身朴实无华的衣衫掩不住刺目风华,面上平淡表情仿若高高在上的神明,对一切黑暗妖孽都不屑一顾。
面对白凤隐,白凤萧有种下意识的畏惧,一边摸着丑陋伤疤横陈的脸颊,一边无意识继续向后退步。
“疼……好疼……”被当做开门利器丢进来的柔儿已经是满脸血花,嘴里呢喃不清嘟囔着,伸手向后退的白凤萧求救。
看到柔儿惨烈模样,白凤萧又回忆起自己被白凤隐折磨的场景,那份埋藏在骨子里的畏惧恐慌再控制不住,化作狼狈催促她转身,拼命扑向左靖楼身旁。
哪怕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此时,左靖楼就是她唯一的希望。
短短几句嘲讽间,东升的太阳已经带来光明。金色阳光透过敞开的大门照应进紫泰殿里,让一切都变得明亮清晰起来。
众人这才发现,那个令风越国前朝后宫一片混乱的异族奸臣,此时就在殿中最偏僻角落里,半卧藤椅之上静静看着他们。
不,应该说,静静看着她。
左靖楼的视线不为任何人所动,只盯着白凤隐。那道视线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冰冷,粘稠,带着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的古怪之感。
白凤隐毫不畏惧与之对视。
左靖楼那双眸很美,如同净透碧水,充满异域的神秘感;他的清冷,他的淡泊,更给那一双谁也不懂的眼眸蒙上一层迷雾,仅仅是一眨眼都能掀起无数种揣测,为之神迷。
不过,白凤隐现在没兴趣赞美他,只想把他那两只眼珠子抠出来当糖球踩爆。
“数月不见,五小姐还是那么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对视片刻,终是左靖楼先开的口,依旧阴阳怪气,冷而轻蔑。
白凤隐浅笑,反唇相讥:“多少个日夜过去了,左大人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男不女,令人作呕。”
左靖楼扶着藤椅缓缓起身,视线移到内殿门口,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