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他说。
“现在放暑假了,所以回来看看。”
“哦。”
他又说。
他脸上始终保持着某种程度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这也许是我遇到的,最难理解的人。但他并不显得高深莫测,他爱笑,也爱开玩笑,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恰到好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连反驳也是。在火车上的这六个小时,我们聊得很愉快,尽管我一直提醒自己,这人的出现或许不是偶然,或许应该有所提防,但我还是常常忘记。
车窗外渐渐明亮起来。还有十多分钟就要到站了,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回到各自的车厢,拎上各自的行李,在出站口又碰面一次,最后,各自坐上不同的公共汽车。一个开往新区,一个开往老区。
上一次回家,是在半年以前,放寒假的时候。那时我对这里的任何景物都没有一点哪怕是亲切的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足以视而不见的地步。然而现在,随着道路的推进,逐渐由心底升起的异样,也在一点一点加深。车窗开着,略带汽油味的夏日清晨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我不时扭头去看另一侧的车窗,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这里,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破败? 然而景物并没有变化。道路两旁的树木肯定还是原来的那些,楼房肯定还是半年以前的样子,甚至,临街的各种店铺还多了一些。
可无论怎么看,这里到处充满了一股衰败的气息,不明白这是从何而来的。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人,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另一边座位上的两个人正在聊天。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包括此刻同样看着窗外的人。
我在家门口下了车。远远看见母亲正推开窗户,看见我便叫了一声。我走进单元门,1楼1号的门正打开着。我在门口放下背包,一边脱鞋,一边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着话。过了一会儿,父亲也回来了,拎着早点。
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我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在心里想着。
谈话是在晚饭后进行的。该汇报的已经汇报完毕,亲热的话也说了不少。现在,该进入正题了。
“对了,”我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上个月我去了昙华林。”
“嗯。”
母亲应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里变化挺大的,好多过去的住户都搬走了。据说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景区了。”
我仍然暗暗观察着他们脸上的表情。
母亲又“嗯”了一声。
“不过还好,很多老房子还是过去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1989年吧,我四岁的时候?”
母亲愣了一下。表情突然变得极为复杂。惶恐,惊惧,慌张,尴尬,担忧……我从未在母亲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即使是过去谈起最需要对我隐瞒的事时,也没有过。如此看来,她不会对我说出真相。很快,她将对我撒谎——我想。
“哦,对,对,昙华林吗……那时你去过的,我差点都忘了。十多年了,谁记得住啊。”
“我记得倒很清楚的。当时我住在小姨家,是吧?”
“是啊,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我还记得,小姨家对面是过去的教会医院。”
“是,都是老房子呢。”
“教会医院前面还有一棵挺大的榕树。我和院子里的小孩经常爬上去,还从上面摔下来过。”
“嗯,对。”
我沉默了,看着母亲的侧影。她盯着电视,没有看我。旁边坐着同样心不在焉的父亲。我暗暗地叹了口气,随后转移了话题。
母亲说了谎。小姨家对面并不是过去的教会医院,而教会医院前面,也并没有什么大榕树。我也就更不可能从树上摔下来。事实上,从小到大,我都没能成功地爬上过任何一棵树。
第63节:第十八章 物是人非(2)
但至少,我知道了:母亲根本没有去过昙华林。而小姨家,也从来不在那里。
罗明是对的。错的人,是我。家人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然而,假如仅仅是他们说了谎,那我对昙华林的回忆,那些树木,那些老房子,那个铁盒,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只感到心乱如麻,恨不得一口气问个究竟。可我不能这么做。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暑假结束前的任何一天,总之需要慢慢来。至于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夜里躺在床上,给罗明发了一个短信。我说,罗明,你是对的,小姨并不住在昙华林。
罗明回:料到了。你需要小心,不知怎么,最近总是有不太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不清楚。总之一切小心,如没有结果也无所谓。等你平安归来。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最后一句话,犹豫了很久,终于只是回了一个字。
好。我说。
不可能无所谓。我要一个结果,我要得知,在1989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中午,被手机铃声吵醒。是徐退。知道他一定会找我,但没想到这么快。我清了清嗓子,然后按下接听键。
“还在睡觉吧。”
他说。
“你怎么知道?”
我笑了,“在睡觉,不过已经醒了。”
“出来玩?带你逛旧厂区。”
“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好玩的。主要是,想改天让你带我逛新厂区,先还份礼。”
“好吧。”
我又笑,“几点?”
“现在。”
“现在?我还没起床。”
“那就赶紧。到下午可就热死了。”
“现在也很热嘛。”
我看了看窗外,“晒得要死。”
“你还真是……” “好好,”我坐起来,“现在就来。在哪儿见?”
“新区到老区的那个大门,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半小时到。”
挂断电话,急忙起来刷牙洗脸。父亲不知去了哪里,母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看见我出来,就问要不要吃饭。我说不吃了,跟人约好了出去玩,在外面吃饭。母亲“哦”了一声,又接着看电视。出门前我向母亲要了自行车的钥匙,到院子里推出自行车,向新旧厂区交界处的大门赶去。
徐退已经在那里了,斜靠在大门旁的墙壁上抽烟。旁边是一辆黑色略旧的二八自行车。我发现他终于换了衣服。于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终于换衣服了。”
“嗯?”
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看你在阳台上,总是只晾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所以……” “哦,那个啊。”
他无所谓地笑笑,“怎么样,现在走吧?”
“嗯,先去哪儿?”
这个下午我们几乎逛遍了整个旧厂区。总结起来,最大的区别就是,这里更复杂,人更多,面积更大,各项设施也更成熟。而住在这里的人,看起来似乎也与新区的人不同。主要是表情,说话的音调,举手投足的动作,等等。而这里的地形也常常在变化之中。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上坡下坡,或者穿街走巷。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停在一所学校的门口。此时无论是我,还是徐退,都已经面红耳赤,满脸是汗。
“这是?”
“第一小学,我以前的学校。”
他说。
所有学校在暑假时大概都是同一模样。特别的空旷,特别的冷清,到处是长到一米高的杂草(往往开学后的第一项活动就是师生除草),而此刻,最重要的是——大门正紧锁着。
“会爬围墙吧?”
他看看我的衣服,“还好今天没穿裙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会。”
我说。
这个厂里没有小孩不会爬围墙。那几乎成为我们童年时最重要,也最必然的活动。因为这里到处是围墙,而围墙上凹凸不平的砖块也为我们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只要鞋不滑,手指还算有点力气,就能很轻松地爬上任何一堵围墙。
但真正行动起来的时候,还是发现,这比小时候难多了。首先是脚已经长大了,要严密地塞进砖缝就不太可能。再就是,比小时候长大了两倍的身躯,挪动起来也很费力。徐退倒是三下两下翻了过去,在围墙那边叫我的名字。
第64节:第十八章 物是人非(3)
过了好久,我才跌跌撞撞地翻了过去,落地时心脏仍然激烈地跳动不止。
“终于下来了。”
我擦擦脸上的汗,喘了口气。
接下来是参观。教室的铁门也锁着,不可能上去,只有在楼下和操场上四处闲逛了一番。徐退指着三楼的一间教室说,那就是我以前上课的地方。我问,哪间?就是三楼上,太阳照着的那一间。
果然,夕阳的余晖正落在那间教室的窗户上。
“这倒是很好辨认。”
我笑着说。
“跟你们学校有什么不一样的?”
“要大一些,楼房也高一些,再就是,感觉上好像新一点。”
“新?怎么会,这里的年代肯定比你们学校早。”
“不知道,那儿总是显得很旧。”
我们仰着头看了一会儿三楼的那间教室。
“同学的名字还记得起吗?”
他突然问。
“记得起一些吧。”
“挺奇怪的,现在我居然全能记得起来。”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准确到年级。”
“每一年的同学?”
“夸张了点吧?”
他歪着脑袋,笑得很开心。
后来,我一直在想,假如没有徐退的这句话,也许这个暑假我将从家里一无所获地回到学校。以后的经历会不会因此而改写?这种问题,在遇到丁小胭时我没有问过,在遇到王树,高览,刘小军,还有罗明的时候,我也没有问过。不管发生什么,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有徐退不同。
这天夜里,我打开房间写字台的第四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相册。相册已经十分古老,塑料插袋和照片粘得很紧,小心翼翼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照片全部从相册中取出。还不小心弄破了一些。
照片堆得满床都是。上面是不同阶段的我,许多个现在已经叫不上名字的同学,朋友,亲戚。毕业照也夹杂其中。仅凭回忆,我也许分不清这些照片的年代。但从小我便有一个习惯——在每一张照片后面,写上拍照时的具体日期,有时还会加上一两句注释。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和某某在某地这样的话。
我一张一张查看着照片背后的时间,默默记录它们的年代。反复的比较,归类,偶尔呆呆地陷入一段回忆……这些,几乎花去了我整夜的时间。
当我发现那件事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
所有的照片,都按年代整理成几堆,摆在我的面前。之后翻开每一叠照片的最上面一张,便可以看到这些时间的记录。那时,我发现,这许多照片之中,少了一个年份。我又急忙去翻毕业照。将所有的毕业照按次序排好之后,我同样没有看见这一年的名字—— 1994年。
第65节:第十九章 死前最快乐的日子(1)
第十九章 死前最快乐的日子
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想起1994年。然而我却第一次发现,关于1994年,除了能按年代推断出我在上小学三年级,其他的,一样也想不起来。我完全不知道,1994年我做了些什么,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样的人。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件事。
小姨的死。
娟娟阿姨,死在1994年,以某种我不能确定的方式。
我进而试图回想1993年,1995年,甚至更早一点的幼年时期。尽管并不清晰,但无论哪个年代,都能隐约想起一些什么。1993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曾经因上课说话被老师罚站一整天。1995年,小学四年级,我当上了大队长,负责主持升旗仪式。1990年,我五岁,因为上不了学跟父亲哭闹。1988年,我……这些事能记起得越多,我就愈发地感到一股寒意。
我的记忆力没有问题,问题出在1994年。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睡着。早晨听见父母起床的动静,母亲打开我的房门,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又关上。中午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红肿的双眼,用凉水洗了脸。那时相册已经放回了抽屉,只有毕业照被我留下,塞进背包的夹缝。
“昨天晚上梦见了小学同学。”
我对母亲说,“小学三年级的同学。”
“哦,是吗。”
母亲低头吃着饭。
“就是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在梦里就想了好久……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我停顿了一会儿,终于问道,“妈,1994年发生过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母亲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那么长时间了,也想不起来了……”她看了我一眼,“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问问而已。”
我低头继续吃饭。
二十年过去,新区的街道和楼房没有一点变化。很少有人搬家,就算遗失了对方的电话号码,也能很轻易地找到你想找的人。这天下午,我去了三个人的家。只需要三个人就足够了。
第一个人叫韩璐,第二个人叫郭丽,第三个人叫许行行。她们都是我的小学同学,有的是从一年级开始就在同一个班,有的只做过两三年的同班。但可以肯定,从1993年到1995年,我们都在同一个班。
然而下午四点,从郭丽家里出来的时候,我却得到了三个不同的答案。
韩璐说,1994年啊?小学三年级……记得班主任姓唐吧,你那个时候……是大队长?对了,你还主持升旗仪式。
不,我说,那是1995年的事情,我上小学四年级了。
郭丽说,班主任怎么会姓唐呢,应该姓张,戴眼镜那个,我记得很清楚。你那年在做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我们好像还没变成好朋友呢。
许行行说,班主任的确姓张,但好像不戴眼镜,是个男老师,教数学的。他后来辞职不干了。至于你嘛……是文艺代表?我们好像还吵过一架。
不,我又摇头,你说的是小学五年级的事。我们吵架是因为你把我传给男生的纸条交给老师了。
是吗,许行行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会儿年纪小,难免会有点…… 没关系,我说。
但我仍然没有死心。总有人会记得我在1994年做了什么。就像我也同样记得许多人并不特别的小事一样。可是,那个人是谁呢?我一边走,一边在脑中搜索着。直到想起那个人。
她必然对我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我却不太情愿去找她。这人谈不上有什么令人不舒服的地方,与我也从未发生过矛盾。甚至在某一阶段,由于都在学校担任职务(比如,我是大队长时,她就是学校的播音员兼旗手),还来往得很密切。她叫甘田,属于品学兼优的那种类型。为人也彬彬有礼,既讨老师的喜欢,也受同学们的拥戴。她身边总是保持着数量在10以上的朋友。相貌嘛,虽然不算特别漂亮,但也极其清秀可人。
可不知为什么,我和这样的人始终无法达成任何一点的交集。总觉得这一类人身上缺少点什么,非避而远之不可。到现在也仍然是这样。
甘田有极其惊人的记忆力。她能记得住每一年班上同学的名字。上五年级时,还能对一年级的事倒背如流。正因为如此,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她就是班长。到了初中,也仍然是班长。班主任常常在体育课时把她叫到办公室去,帮助整理考试试卷,记录学生成绩。到了小学四年级,每年的学生档案也是由她整理归类。
也就是说,只要是她的同班同学,没有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