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娄公早已率国中臣子前来迎接。
我看到了顼和旬伯他们称道不已的杞太子,果然形貌俊逸,与虎臣舆相较,亦难分高低。不过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兄长气度卓然,他二人谁也不及。
一番拜见,东娄公引着天子车驾往雍丘而去。
杞国本因祀禹而封,天子特地来杞国亦是为了禹祭。
雍丘城门洞开,邑内高台栉比,宫室拙朴,果有古风。我随兄长走入公宫,只见其中早已人群拥挤,却肃穆安静。
钟铙齐鸣,乐声阵阵。兄长与一众臣子身着祭服分列庭中,天子端坐明堂之上,东娄公领着夫人与众子拜见。
忽然,顼用手臂捅了捅我。
我回头,他朝我挤挤眼睛,低声道:「看那上阶的女子。」
我讶然,垫起脚朝前方张望。
越过许多人的肩头,只见殿前,一名少女正拾阶而上。她穿着宽大的祭服,遮住了身量,步态却走得轻盈,束做总角的乌髮下,侧脸精緻娴静。
「如何?」顼得意地说:「那是我表妹杞姮。看看,论起美貌,虎臣舆算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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醢,音同海,用肉、鱼等製成的酱。 巩,音同巩。
【番外】 杼的番外(三)更新日期:2011…02…06 字数:2973
「若果真是杞女,倒是好。」前些时候,王姬瑗闻得公明说起兄长的杞国来书,她如是道。
「为何?」公明问。
王姬瑗满面笃定:「原先唐国的那些旧族不是整日说周人非有夏正统麽?晋侯若是娶了杞女,正好堵了那些人的口。」
公明很是不以为然:「若只是如此,我兄长只消派遣媒人往杞国便可,这般月月传书岂不费事。」
我的想法与公明一样,而如今,更加笃定。
在杞国,我见过公女不只一回。
头一回自然是觐见当日,第二回却是当夜,她夜裡扮作寺人来看兄长,被我逮了个正着。当时看到那面容,我目瞪口呆,幸而兄长从室中出来,才化解了一场尴尬。
「杼,姮乃杞国公女,今日觐礼后,你不是曾对为兄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女子?」他对我打趣道。
我登时觉得脸上发烧,再看向那位公女姮,只见她好奇地看着我。我左右不自在,想赶紧走开,可是兄长让我留下。
「杼不必急于离去。」他与宫女姮相视一眼,莞尔道:「为兄与公女有事相谈,你可在堂上阅卷,如有人来,勿使其入室。」
「诺。」我窘得很,嗫嚅道,扭头走出去。
夜风仍然透着凉,我坐在桉前,手裡拿着简册,却怎麽也看不下去。
转头窥向身后,兄长的室中透着些烛光,落在地上,有些微微的晃动。
四周静谧,我似乎听到些话语声传入耳中,低而细微,不甚分明。
方才兄长与公女对视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侷促再起,我索性拿着简册站起身来,走到堂前去看。
月光轻柔地落在地上,如同一层白霜。
我一边懊恼自己方才失态,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兄长的室中,过了会,仍旧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藉着月光独自在庭院裡散步,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众人们回来。
说来奇怪,我虽惊诧,却并未生出反感。晋国也有不少女子爱慕兄长,她们总寻着各种机会向兄长示好,或是看着他「咯咯」娇笑,或是在路旁向他唱歌,或是向他抛来果子。我和公明早已见怪不怪,私下裡,公明还会拿一些人取笑。兄长却一向波澜不惊,每每遇到这些事,总一笑而过。
我知道兄长的志向,男女私情于他而言,从来比不上小臣们递来的简牍重要。
可是这一次我觉得与从前不一样。兄长与宫女姮对视的时候,那目光柔和,似乎带着笑;我冒失地撞破他们二人相会,兄长那极力掩饰之态,我更是从未见过。
「你昨夜未睡好麽?」第二天的禹祀,顼看到我的脸,讶异地问。
我讪讪地笑笑。
他猜得没错,昨夜过得溷沌,我一直在懊丧。
兄长比我恢復得快,第二日再见面时,他一如既往的平和,似乎昨夜之事果真是一场梦。我却仍然心有愧疚,时常走神,说错了好些话。
每每如此,兄长澹澹一笑,不以为意。
我又看到了公女姮。她立在杞国夫人卫姬的身后,人虽多,我却一眼就看到了她。
公女姮身着祭服立在庭中,双目一直望着殿上,神采斐然。我想起她昨夜扮作寺人时的慌张模样,心中忍俊不禁,惹得顼不时回头看我。
当夜,东娄公仍然以筵席招待东巡众人。明日就要再度启程,众人兴致高昂,天子还破例允许每人饮一点酒。
宾主尽欢,兄长心情也很好,与邻席的诸位国君对饮,笑得畅快。
我不爱饮酒,顼一面鄙视我一面不客气地把我的酒盏拿过去,饮得津津有味。
不过,我发现这筵席上心不在焉地不只我一人。虎臣舆坐在不远处的席上,手裡端着酒盏,却没有饮下。他的目光游弋,时而望向殿外,时而又收回。
未几,与兄长谈着话的毛公不知说到何处,大笑出声,引得虎臣舆也望了过来。
他的脸色一贯平澹,目光停驻片刻,似乎在看兄长。
「你不用膳,看什麽?」顼一边匕走我俎上的炮羊,一边问道。
「虎臣舆不夜巡麽?」我说。
「夜巡什麽。」顼嚼着肉,道:「杞太子邀了他,稍后要去作客。」
我讶然:「你怎知?」
「寺人来传话时,我正好在附近。」顼擦擦嘴巴,皱眉:「我那表兄也是,虎臣舆有什麽好,邀他不邀我。」
我讪笑,不理他。
我吃饱之后,想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兄长要与天子议事,顼仍然在吃,我只好一个人离开了。
万般出乎意料,路过林苑时,我遇到了公女姮。
她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看到我,面露欣喜之色。之前的相见算不得愉悦,现在再面对,我有些发窘。公女姮面带微笑,言语委婉地问我兄长在何处。
我只得如实相告,不出所料,她有些失望。
「如此,姮打扰了,公子走好。」她客气地说,举止始终温婉。
这之后再见到公女姮,就是天子车驾离开雍丘之时。
公女姮立在城牆上,朝兄长招手。阳光下,兄长抬头望着她,唇边漾起微笑,格外耀眼。
我看着他们,忽而有些遐想。
过得不久,公女及笄,想来就会嫁到晋国。当她成为晋国的夫人,兄长可会常常展露那般温煦的笑意?
回到辟雍,公明和王姬瑗迫不及待地问我杞女之事。我恐兄长责备,杞国之事不曾透漏半点。可是他二人并不放弃,公明将天子赐给他的鸁兽拿出来做赌注,跟王姬瑗约定,谁先打探清楚鸁兽就归谁。
国中的宗老却不像我们那样轻鬆。
落雪之前,我回到晋国,听到一件事。
齐国不久之前曾遣一名上卿来到,兄长当时与他相谈了许久。据知情的小臣说,那上卿前来,名为国事,实则向兄长陈以齐侯联姻之意。此事宗老们也知晓,已有不少人提议兄长应许。
我有些吃惊。
晋齐联姻,多年前齐侯就已经提过。当时兄长婉拒,我以为齐侯虽不迁怒,必也是已经死心。不料如今,齐侯竟又来提,兄长果真如此得他器重麽?
「这你可不知。」开春回到辟雍时,王姬瑗说:「齐国那公女,一心要嫁晋侯,再也拖不得了呢。」
齐国公女?我和兄长面面相觑。
「我兄长又不爱她,早已说明,怎还来纠缠?」公明皱眉道。
「纠缠又如何,反正晋侯不放在心上。」王姬瑗笑嘻嘻道,看着我:「杼,我说得可对?」
我笑笑。说来确实,自从东巡归来,兄长与公女姮的传书愈加频繁,岁末大雪也不曾中断。兄长年初时已经定下了媒人,单等天气转暖,就启程往杞国提亲。
公明和王姬瑗的赌约没多久就有了结果。太后似乎颇喜爱公女姮,寿诞之时,将她召到了宗周。
不过在他们知晓之前,我已经知晓了。
说来费解,这消息是无意中从公子盂那裡听到的。公子盂是丰邑的贵族,与我关係不错,辟雍会射与我共组一耦。那日,我与他约好了一同练习,可等我到了习练之所,却没见到他。
等待了许久,公子盂终于来了,却走路一拐一拐的,龇牙咧嘴地抚着后臀。
「怎麽了?」我问。
「挨笞了十下。」公子盂一脸不快。
「为何?」我讶然。
「方才那边树枝摇晃,我以为有兽,就放箭过去。」公子盂叹口气:「未曾想差点射中了一名公女,惹恼了虎臣舆。」
「公女?」我望望那边树丛:「什麽公女?」
「似乎是什麽杞国的……」公子盂哼哼唧唧:「虎臣舆也是,我又不是故意,发那麽大火做什麽……」
我吃了一惊。
习射之后,我赶紧去问王姬瑗,她说确实有一名杞国公女来到辟雍,正是宫女姮。
「杼也知道她名字?」王姬瑗眨眨眼,朝我贼贼地笑:「太后让她来辟雍辅助小师箴教习,初遇时,我就见她身上有一只凤形佩,可真眼熟得很。」
我知道自己瞒不过王姬瑗,只得苦笑承认。
王姬瑗很是高兴,第二日,就得意洋洋地带着宫女姮与公明相见,鸁兽也自然地归了王姬瑗。
虽失了鸁兽,公明却不恼怒,因为他对公女姮也十足好奇。
在回馆舍的路上,我问公明觉得公女姮如何。
「好看是好看。」公明想了想,眉头微皱:「可她年纪比我还小,我将来要称她长嫂?」
我觉得好笑,道:「及笄待嫁的女子,皆是公女姮一般岁数,谁人不比你小?」
「那齐女就是。」公明嘀咕道。见我愕然,他连忙吐吐舌头:「阿兄莫恼,我说笑哩。」说罢,嘻笑地走开。
【番外】 杼的番外(四)更新日期:2011…10…13 10:48:20 字数:4790
再见到公女姮,她似乎长高了一些,更漂亮了。
「……劳烦公子转告晋侯,信短话长,姮有些事需亲口同他说,他若是能来,姮会一直在辟雍等他。」公女姮对我说这话的时侯,神色诚恳,眉间似乎藏着些心事。
我应下。
兄长心裡一直有公女姮,我虽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但总觉得公女姮难得来镐京,兄长会高兴的。于是当日,我就让使者携书回晋国,将公女姮的话转告兄长。
天子驾临辟雍,大丰之日会射,不少贵族都聚集而来。
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楚子熊绎的儿子熊勇。
楚人臣服于周,熊勇年幼时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他脾性不羁,尚武好斗。记得当年刚来到辟雍的时候,子弟们都是小童,最多玩玩木棒。只有熊勇随身带着一柄铜直兵,发怒的时候就「锵」一声拔出来,吓得别人呜哇哭叫。
楚人荆蛮,师氏大为头痛,责罚当然少不了。受教的子弟们被他吓过几次,见到他就像见到恶鬼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当年敢跟他玩的只有我和公明。原因无他,子弟中我最年长,师氏吩咐我要带头引导;而公明跟熊勇一样顽皮,这两个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对手。时日长了,我和公明觉得他为人有义,渐渐地交好起来。
熊勇虽鲁莽,最大的爱好却是美人。自从我们认识他,閒聊的时候从来少不得美人的话题。从前我们熘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时候,他就教会了公明对着迎面走来的女子吹口哨,并且走上前去搭讪,一口一个「美人」。
很可惜,熊勇的雅言口音浓重,被搭讪的女子常常掩袖笑着跑开。他不以为意,笃定的告诉我们,说周女无趣,若是在楚国,没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正是因为习惯了他的厚脸皮,所以当熊勇对着宫女姮直呼其名的时候,我虽意外,却并不十分吃惊。
「你不是说周女无趣麽?」公明瞥他。
熊勇咧嘴笑,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姮又不是周女,是杞女。」
大丰会射,熊勇三弋四鸿。这个结果其实不错,比我和公明都好。可惜,熊勇之前曾放言要与虎臣舆一比高低,而虎臣舆此番得了六鸿,乃是全场最优。
「这回比试又是虎臣舆得了第一,如何是好?」会射之后,公明挖苦地说,「公女姮呢?你不是要比试给她看麽?」
「那可不算。」提到虎臣舆,熊勇变了脸色,哼哼唧唧地说:「虎臣舆射的时候正好有鸟群过来,若让我与他换个位,我一弋七鸿随手可得!」
公明作恍然大悟状:「也是呢!你说不定能像后羿那样,把太阳也射下来。那你可就无敌了!不光虎臣舆跪地求饶,说不定天子会把镐京所有的美人都赐给你……哦,你不喜欢周女,那也无妨,齐女、鲁女、卫女什麽的也多的是,不过公女姮你就别想了,那是我兄长……」
「咦?姮呢?王姬瑗说要寻她呢……」熊勇四下裡张望,说着,快步走开。
「我还未说完!」公明正要上前去追,我把他拉住。
「让他去吧。」我无奈地笑笑,跟他说正经事,「方才从人来报,兄长快到了。」
兄长从晋国赶来,风尘仆仆。
他并无倦怠之色,一如既往衣冠齐整,俊雅依旧。这是他的一个过人之处,他永远不会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惫的样子,人们看到的他,总是风采奕奕。
兄长本来是要去镐京的,却突然转道先来了辟雍。
只有我知道他这是为了什麽。心裡忽然有一种感觉,公女姮在兄长心目中的地位,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可比了。
明堂上,天子见到兄长很是高兴,问了他好些晋国之事。兄长一一对答,从容不迫。我站在一旁,朝王姬瑗那边望去,却不见公女姮。
「她方才走开了。」王姬瑗小声地说,一脸遗憾。不过很快,她莞尔一笑,「勿虑,你稍后带晋侯去钟室,一切有我。」说罢,她一脸自信地熘了开去。
从明堂出来以后,公明对兄长说她赢了王姬瑗的鸁兽,要带兄长去看。
兄长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面前向来掩不住。兄长也不点破,含笑地答应我们。
王姬瑗果不食言,在钟室中,兄长终于见到了宫女姮。
我远远听到裡面传来悦耳的弦音,是公女姮在鼓瑟。她弹的曲子我从来没听过,很是悦耳。兄长显然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在门口立了好一会,直到琴音停住,他才迈步进去。
「我等为何在此?」钟室外的树下,王姬瑗伸长脖子,不满地嘟哝。
「就是,」公明说,「兄长和公女姮在裡面做什麽?」
我脸上发热,瞪他们二人:「兄长与公女姮见面,你们难不成偷窥?」
「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明堂那边可热闹呢。」公明朝我挤眼,说罢,不待我阻止,他已经同王姬瑗顺着牆根朝钟室的门边摸去。
「你们站住!」我急忙跟上去,想把这两个无法无天的人拉走。
「次兄……」公明被我扯住手臂,一个劲挣扎。
「嘘!」前头的王姬瑗回头狠狠瞪我们。
门框离这裡不过两三步,我唯恐惊动了兄长,连忙噤声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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