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珍苑就在林苑。」罗奢道,「舅父要去见天子,出来之后就去寻你。」说罢,他弯下腰,冲翦莞尔一笑,「勿被白狼刁了去。」
翦望着他,嘴一抿,难得地笑了起来。
驭甲来过许多回镐京,对王宫很是熟门熟路。
他不必小臣带路,驾着车一路带翦走到了林苑裡。
秋觐之时,外面来的臣子和使者往林苑中游览,守卫并不阻拦。翦一路上望见游苑者不绝,有男有女,也有像他一样年纪的小童。
可是,驭甲没有去过珍苑,驾着车在林苑裡走了好久也没找到地方。
「公子,真的要去看异兽麽?」驭甲苦笑地问翦。
「要去。」翦点头。
驭甲无奈,正思索着找人问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噫!这不是驭甲麽?」
他望去,见是一名与他相熟的王宫圉人。
驭甲笑起来,忙将马车停住,与圉人打招呼。
圉人笑嘻嘻地上前,看到翦,讶然道,「这是?」
「这是公子翦,我奉上卿之命,带公子来看白狼和鸁兽。」驭甲忙道,「你可知晓白狼鸁兽在何处?」
「白狼和鸁兽?」圉人笑道,「王宫裡没有,这些珍物都在辟雍呢。」
「辟雍?」驭甲和翦都愣了愣。
「是呀!」圉人道:「你想,这可是天子居住之所,豢养白狼那等勐兽,冲撞出来如何是好?」
「如此……」驭甲谢过圉人,为难地看向翦。
「公子,白狼鸁兽都不在此处呢。」他说,「就在苑中转转如何?」
翦默默地看着树丛,不言语。
驭甲无奈,见留在原地也无事可做,就当他默许,轻叱一声驾车前行。
林苑中无非有些花木水泽,翦生长在楚地,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驭甲带着他驾车在林荫中转了一圈,翦无聊地望着,加上晨间起得早,没多久他已经觉得困了。
驭甲慢慢着驾着车,回头想同翦说些什么,却发现翦已经趴在车上睡着了。
驭甲只得把车停下,从车上拉起一张毛毡给他盖起。
“驭甲!”这时,一个声音忽又传来。他望去,见是自己的老友庖丙。
庖丙一面笑一面向他走来,“我见今日秋觐,就知道你会来,你……”他话才说一半,驭甲连忙招手示意他噤声,将他拉到一旁。
庖丙讶然,这才发现车上的翦。
听驭甲三言两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庖丙又笑起来。
“圉人说的确实,那些珍兽不在王宫。”庖丙道,说着,压低声音冲驭甲笑,“不过我那里有壶酒,如何?你我许久不见,饮两杯?”
“饮酒?”驭甲道,“不好吧?我听说天子不许饮酒。”
“那是天子吓唬那些个贵族呢,怕甚。”庖丙不以为然。
“可……”驭甲不放心地看向车上的翦。
“无妨。”庖丙了然一笑,指指树丛那边露出的半边草庐,“看见不曾,你都来到我舍前了,你们公子在此安睡也能照应得到,误不了事。”
驭甲这才放下心来,随庖丙兴致盎然地朝草庐走去。
翦其实并未睡得太沉,马车的硬板硌得他不太舒服。驭甲和庖丙窸窸窣窣地离开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深秋时节,树木的叶子都已变作金黄。微风中,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翦的眼皮上,只觉一晃一晃的耀眼。
他坐起来,四下里瞥了瞥。
四周静得很,鸟鸣清脆,翦能听到隔着树林那边传来笑闹声。望去,树影掩映,远处奔过几个孩童的身影。
他注视着那边,一动不动。
该做什么好呢?他全无主意。
翦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是常态。在楚国,他常常就在一边看着兄弟姊妹们玩耍,没有人邀请他,他也从不想加入。
那些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好些人。翦呆坐一会,挪了挪,慢慢爬下车去。
树林中有一片空地,秋草厚实柔软,几个小童正在追逐一个圆圆的东西。
翦盯着那东西,它在地上滚动,似乎是皮革制成,被踢一脚会弹起来。
“玖!踢过来踢过来!”一名与翦差不多大的男童兴奋地喊首。正踢着那圆物的女童穿着绿衣白裳,听得这话,将脚用力踢开。
空地上响起一阵叫好声。
翦望见阳光下,圆物飞离,女童的裙裾扬起斑斓的颜色,十分好看。
他有些出神。
“……这玩的是叫什么?球?”一个轻笑的声音传入耳中。翦抬头,只见左边隔着一丛小树,两名寺人背对着他,正在闲聊。
“方才寺人衿似乎是这么说的。”
“真有趣。”
“公女玖穿得也好看,软罗做的白裳呢。上面那些一片一片的点缀是杞姒夫人亲手缝上去的,哦,我听说她想仿南方一种鸟,叫‘孔雀’。”
“……什么雀?”
“孔雀。未听说过吧?我也未听说过……对了,我等光在这说,怎不见虎臣舆和杞姒夫人?”
“你忘了今日秋觐?他们都要去见天子。”
“哦……话说回来,杞姒夫人每次到王宫,虎臣舆都陪着呢。”
“可不是。上回杞姒夫人去见王后,虎臣舆无事,就在宫外等候。杞姒夫人出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可虎臣舆一丝愠色也无,两人还有说有笑。”
“真好呢!”
“是呢……”
翦听到那两人同时长长地感叹。
“天子也甚欢喜公女玖,今日公女玖生辰,就是天子召她来王宫的。”过了会,一人又道,“可惜今日秋觐,天子王后都不能来。”
“我见太子也赠了礼物,似乎是只小貔貅?”
“呵呵,公女玖方才还硬说那不是貔貅,说那叫熊猫……咦?貔貅呢,方才还在此处。”
那两人左右看,翦怕他们发现自己偷听,连忙走开。
翦回到车旁,心里却惦记着那个圆圆的叫“球”的东西,有些心神不定。
要是自己也有就好了……他想起自己住的那处宫室前面也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如果有那个东西,不用别人陪也能玩得很好吧……
正思索着,忽然,有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翦转头,半长外草丛里,一个半黑半白毛茸茸的东西赫然出现。
他吓了一跳,瞪起眼睛,好一会才看明白。
那是一只小貔貅,黑眼圈黑耳朵黑四肢,其余毛皮却是雪白的。楚国近年向南扩张,虎方曾向楚子进贡过一对貔貅,翦是看过的。
不过是只幼貔貅,而且看着憨憨的,翦胆大起来。
他上前去,撸撸貔貅毛茸茸的脑袋。
貔貅的眼睛藏在黑乎乎的眼圈里,看着无辜,却极是有神。它将胖乎乎的黑爪子抬了抬,却没挠到翦的手。
“你也独自来玩?你父母呢?”翦自顾地低声道。
貔貅被他逗弄,又伸出爪子,仍然抓不着。
“哦,你被送人了,你也没有母亲了。”翦想起方才那两名寺人的谈话,撇撇嘴。
他正要收回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忽而响起:“阿团!”
翦转头,一团嫩绿的身影从树林立跑出来。
下一瞬,他的视线对上了一对清亮的眼睛。
【番外】 蒹葭(二) 更新日期:2011…10…15 10:36:30 字数:2974
绿色的上衣,斑斓的罗裙,是方才草地上的那个女童。
女童看到翦,愣了愣。方才跑得太急,她还喘着气,粉嫩的两颊红扑扑的。
「嗯……它是阿团,是我的……」女童开口道。
那个被翦幻想了一番的,神奇的,叫做「球」的东西正被她抱在怀裡。
「你……嗯,你把阿团给我吧。」女童对翦的关注点无所察觉,继续道。
「啊……」翦张张口,可是他周语学得煳涂,听是免强能听懂,说却一点不会。
他索性闭嘴,指指女童的手。
女童一讶,低头。
「球?」她问。
翦点点头。
女童明白了他的意思,却皱皱眉头,「球不能给你,我还要玩呢。」说着,她忽然想到什麽,伸手去袖中掏出一样东西,「给你这个吧,这是女亲做给我的米糕,可好吃了。」
翦看去。那米糕被一片竹叶包裹着,精緻地做成白兔的模样,躺在女童肉呼呼的手掌裡煞是诱人。
翦的肚子无声地滚了一下,说实话,早起到现在,他也饿了。他想了想,伸手从女童手中接过米糕,张嘴就吃。
米糕又软又滑,香甜得很。
好吃呢……翦两眼放光,没多久就吃完了。
「阿团!」女童见翦已经抹嘴,以为成交,高兴地上前去抱阿团。
不料才俯身,怀裡忽而一空,她的球被翦拿走了。
女童诧异地望向翦。
翦手裡拿着球,一脸理所当然。
「你吃了米糕,球是我的。」女童睁大眼睛。
谁说我只要米糕。翦心裡想着,恶劣地朝她做个鬼脸。
女童见他不说话又不把球还给自己,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人抢东西了。
「你……你还我球。」女童委屈道。
翦不理他,转身就走。
女童的嘴扁了扁,忽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宝宝!宝宝!」
翦:「……」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大意,这女童的玩伴就在附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庚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哭得鼻子红红的玖,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的昫,还有边上那个抓得头髮凌乱、一脸凶相而且来路不明的男童。
「你是何人?」庚首先审问恶人。
男童不说话,圆圆的眼睛瞪得像小老虎。
「他、他不会说话。」玖脆声声地抽着气插嘴道。
「你踩度黑嗦髮!」不料,那男童瞪向玖。
众人一併将目光投向他。
「他在说什麽?」玖的表兄琚奇怪地问。
「好像在骂玖!」玖的表妹婧不满地嚷嚷。
「他的头硬死了,」昫告状,「我去抓他,他居然用头撞我,像牛一样!」
庚安慰的摸摸他脑袋,却继续看向男童。
「不是周人?看你也不像庶从,是那些使者的家眷吧?父母是何人?」庚已经随父亲杞公觪来过几次秋觐,猜到了几分这个孩子的来路。
翦的脸色变了变。
「哼!」翦把头一撇。他可不是傻子,这事要让舅父或者父亲知道,笞条绝对免不了。
不说?庚摸着下巴,眼睛眯起。
「公子,如何处置?」抓着翦的寺人问。
「且押着。」庚说,「哪家失了孩童自来要来寻的,倒是一问就清楚了。」
众人了然,孩童们望着庚脸上老奸巨猾的微笑,满心佩服。
那些人又玩了起来,翦又待在一旁看。
与先前不同的是,身后一个身强力壮的寺人看着他,动一动都会招来瞪眼。
驭甲怎麽还不来……翦脸上油盐不进,心裡却委屈得不得了。他偷偷瞥向驭甲离去的那边,树林静静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草地中间,女童欢笑的声音很是响亮。别的人似乎都围着她转,不停地把球踢给她。女童带着球左奔又跑,像一隻快乐扑腾的小鸟。
鸟……
孔雀……他又想起那两个寺人的话。
嘁,有什麽了不起。心裡一个声音不屑地说。可这样想着,翦的眼睛却又忍不住去看女童脚下的球。
刚才跑快些就好了,只差那麽一点呢……他心裡不无遗憾。
玖和兄长妹妹们追逐了一大圈,停下来喘气时,忽而发现方才那个做恶的人正默默坐在林边上,似乎正盯着他们看。
她想了想,提起裳裾跑过去,看着他。
翦被那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白她一眼,扭开脸去。
「你想玩球麽?」玖问。
翦一愣,转回头来看玖。
那双眼睛水润明亮,乌黑的瞳仁像小鹿一样。翦记得方才她求自己归还貔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翦的心动了动,与她对视好一会,张口道:「嗯……」
不料,玖说:「你打宝宝,不给你玩。」说罢,她冲翦做着鬼脸,扭身跑开了。
翦:「……」
有什麽了不起,翦心裡怒吼,黑着脸转开头,决计再也不看他们一眼。
可没过多久,他听到一阵高兴的喊叫声,似乎很是热闹。好奇心按捺不住,他又望过去。
只见几丈外的路上来了几人,皆衣冠楚楚。
当翦的目光落在当先的男人身上时,他愣了愣。
那男人身着素缯朝服,步伐矫健,英伟中平添优雅,面容比壁画上的太一神还要俊美。
「君父!」女童欢快地朝他奔去。
男人脸上露出笑意,躬身接住女童,将她高高举起。
女童在空中晃荡,开心地「咯咯」直笑。
其馀的孩童也纷纷奔过去,一时间又是一阵笑闹。
翦先前觉得那女童柔柔弱弱好欺负,现在已经不这麽想了。她刚才欺负自己的时候一点都不柔弱,而在大人地面前更是嘴巴利索。没一会,女童已经笑盈盈与父亲身后几人行礼,声音甜得像蜜,人人眉开眼笑。
「君父抱!」她没沾地多久,又朝父亲张开手。
英俊男人笑得柔和,再度将她抱起,扛在肩上。
「玖,你又撒娇,父亲可累了呢。」一个声音轻笑道,翦看到一抹浅红的身影出现在男人身后。那是一位年轻的妇人,身着绢罗衣裳,柔美如花朵。她望着女童和男人,脸上的笑容娇美而明媚。
那三人立在阳光下,翦有些怔怔然。
他恍然记得许久以前,自己也曾在水边看过这样三人的倒影--君父、母亲和他。
「这是何人家的孩童?」杞姒忽然发现了不远处有一个定定瞪着他们的孩子,讶然问道。
众人望去。
翦一下面对着这许多人,心裡有些怯,不禁后退小半步。
「今日秋觐,是哪位诸侯的孩子麽?」杞姒的姐姐劼伯夫人一手牵着琚,一手牵着婧,笑着说。
「那是坏人!」玖告状,「君父,他吃了我的米糕,想抢我的球,还打了宝宝!」
「哦?」虎臣舆眉毛一抬。
「昫打架了?伤了麽?」杞姒连忙把昫拉过来。
昫想去母亲怀裡撒娇,却瞥瞥父亲,权衡一番,摇摇头。
「庚,怎麽回事?」玖的舅父杞公方才在后面与庚说着话,闻言走过来,对庚问道。
庚在这群孩子裡面年纪最长,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
「不会说雅言麽?」杞公漂亮的眼睛扫过翦。
翦忽然觉得背嵴有点凉。
杞公的目光在他腰间的玉璜上停住。
「凤鸟云雷。」杞公看了一会,对杞姒笑笑,道:「是楚地之物,且似乎只有公子才有。」
「公子?」这话出来,众人皆吃惊。
陪着夫人来此的劼伯讶道:「这是楚子的公子?怎只有他一人?从人呢?」
杞姒亦露出诧色,仔细打量着翦略显秀气的脸:「楚子的儿子?可这长得……阿兄,你确定?」
众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翦的身上,翦紧紧抿着嘴,瞪着他们。
虎臣舆抱着玖,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他。
杞姒看出这孩子紧张,微笑地弯下腰看他:「小公子,你是楚人麽?」
翦望着那张美丽的脸,有些踌躇。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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