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兴盛立即走下台阶帮李氏拾起扇子,当他转身迈上石阶递还回扇子时,忽然借着身形衣物的遮掩,在她掌心轻轻一钩,抬眸四目相对眼波流转间述说深情无数。
随后,阿盛又轻笑低语:“孽缘也是缘,若有幸——”
他话音未落,突然听到檐廊拐角处传来些许摩挲声响,立即闭嘴回头望去。
“怎的?”李氏也回望了一眼,却没瞧见任何端倪。
阿盛笑着回答:“无事,一只猫儿而已。”他眼中却疑虑重重:方才自己看见的,似乎是一片素色衣角?或者就是白猫?
因换新环境夜里难以入眠出门遛弯的舒冰,恰恰躲过长兄的视线狂奔回房,此时上夜的婢女依旧在熟睡中。
这回她更是直接失眠到天荒地久,小心肝扑通扑通的蹦:后母和继子啊,他俩这是有情况啊!难怪一开始就觉得他俩年龄更相近,站在一起看着更和谐。
阿爷也真是……心大。就这么让壮年长子护送娇妻回家,真的没问题吗?那两人,要被发现了得浸猪笼吧?
若是东窗事发,我这身为女儿的大约也得不了好,而且,李氏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和阿益是她被逼无奈生的?舒冰除了语言问题外又添心事一桩。
往后行在路上,李氏每每说是身体不适想要歇会儿时,她心里都要咯噔一下,想要阻拦却又无从开口,只得眼不见心不烦。
☆、庶姐愁嫁…荷叶粥
还没等妍冰、阿益当真去听壁角,就见一身着雨过天青色细布衫子的少年从林中快步走来。
他剑眉星目、姿容端正,身如玉树、步伐沉稳,看着仿佛潇洒如一英武少侠。
一张正气脸的少侠出了樟木林走到众人跟前,劈头却是调侃:“想看我笑话?可惜已经讲完了呐,要不要我约她出来再演一回?”
“别啊,四娘面浅,可经不起你作弄!”妍冰赶紧挥挥手让荣家大郎打住别闹,又好奇道,“到底怎么的,给我们讲讲。”
“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套路么,你们能猜不到?”文渊笑着如此反问。
“啧。”妍冰轻笑了一声,又好奇道:“当真无情?四娘长得挺好,性子也温婉,她十五你十六,年岁相当,在家学也算是相处过两年知根知底……”
“嗯,虽说是庶出的,可阿爷去年就升了遂州刺史,这阵子又因军功得封开国县伯,倒也相当了。”阿益抬头仰望文渊,如此补充道。
官宦伯爵府庶出与前途似锦的寒门士子确实相当,即便荣文渊有段大将军那种很有权势的资助人,知情者都知道那不过是口头上说的族叔罢了,当不得真。
阿益蛮喜欢这个荣家大哥的,比家里不怎么与自己搭话的长兄,以及经常横眉冷眼的四郎都好得多,如果可能还真希望他娶了四娘成一家人。
文衡听罢却跳脚给了他俩一人一个爆栗:“开玩笑而已,还当真盘算啊?两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你家琰表兄在考中进士之前说亲了吗?待价而沽,懂不?我阿兄考进士那是板上钉钉的,到金榜题名时再遇榜下捉婿,还愁没有娇妻美妾?”
文渊看向那只比双生子大一岁的弟弟无语失笑,而后轻咳一声道:“行了,惟口出好兴戎,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说话收敛点。”
话虽这么说,可趁着艳阳当空四下无人走动,他斟酌后还是对舒家兄妹直言相告了:“族叔已经着人往我家祖上寻了根,确实有亲缘关系,现已正式连宗,待寻到合适时机他便会收我为嗣子,说亲之事得听长辈的。”到那时,肯定是非嫡女不娶,妍洁的身份并不合适。
“嗣子?!”妍冰猛然抬头看向荣文渊满目震惊。
当真认一个大宦官做养父这牺牲可大了去了,即便将来封侯拜相也可能被骂作认贼作父的奸佞小人呐!像段大将军那种可以左右少年君王意见,知内侍省事握有禁军兵权的——宦官身份基本就算是原罪了,历史上不被骂的高官内侍可没几个。
她望着眼前这心地善良、风光霁月的俊朗少年,忽然觉得心底一阵发酸。吃穿用度都是段家的,能不听人家的话么?人穷志短便是如此,可若是必须以数典忘祖作为进身阶梯,还不如娶了四娘呢,舒家虽无大富贵,但供养出一个进士女婿阿爷肯定舍得。
“当真要这样?我,我会做点心,我知道很多好吃的方子,可以开店赚钱……”妍冰说到最后声音渐小,慢慢垂下了头。
她实在是没脸继续讲下去,荣家兄弟遭难实质上是因为自己,可主持中馈的阿娘对他们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李家不要束脩收他俩进家学已算破例,除此再无别的可想。
说起来,他们已经由段大将军夫妇扶养了足足五年,不可能现在再来说不想与阉宦为伍的话——早干嘛去了?
看到妍冰那溢满惊讶与痛惜的视线,听着她的童言稚语,文渊也不禁觉得自己眼眶有些发热,没想到自己的不甘与挣扎竟被一个十岁小娘子看得分明。
哪怕个头不矮姿容也隐约有了闺秀模样,可毕竟还是个孩子,竟能盘算为自己赚钱,真是……好笑得让人不得不动容。
“在京城你见过哪家店铺没权贵撑腰?”文渊微微仰头,让眼中含着的液体莫要滚落,而后底气十足的笑着提议道,“你若想开铺子,等我做了京兆尹再开吧,到时让二郎给你当账房,保管赚得盆溢钵满。”
“京兆尹?”阿益语带鄙夷的说,“现在的这任京兆尹狄公可已经四五十岁了!阿冰等不了你这么久。”
“我会尽快的,”文渊斩钉截铁的如此承诺,又借这话头对妍冰解释道,“做嗣子是我自己选的路,族叔并没有多言。他实在是对我们帮助良多,救命之恩无以言报,既然嗣子一事是他的心结,那我自然义不容辞。何况都是荣姓,我家里也还有阿衡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者说,他想要尽快出人头地,自然需选择走捷径,穷怕了的庶民,哪可能纯良如白纸?
……
一番交谈之后,妍冰心里很有些发堵。
随后很是沉默的陪着文渊向外祖父母请了安,待进饭厅歇息用午餐时,她将整碗的清凉莲子汤灌下去也没能驱散那种难以名状的憋闷,虽然明知文渊的选择并不一定有错,但总觉得他值得更好的。
“行了,小孩子想那么多作甚?我将来自有好日子过!”文渊瞧着妍冰那很不协调的圆脸幼童忧愁模样,终于憋不住笑揉了一把她的额发,吩咐道:“把荷叶粥喝了赶紧收拾行李去,我正好陪你们一同回京城。”
因今夏过于炎热,舒家几兄妹伴着李思夫妇在其京郊庄子里避暑,住了有一个来月。这厢舒弘阳进封县伯又恰逢月末老父九十大寿,双喜临门,大伯母钱氏便提议宴客大办一场。
因寿宴办在舒家老宅,无须李氏费力操持,她也就没反对。再者,长子兴盛屡试不第也不能关家里憋着不是?还不如趁着热闹散散心。
这事儿一定,小辈的自然要赶回去凑趣,包括惯常走得近的荣家兄弟也需去做客。
“说起来大伯母真是钱迷心窍了,阿爷又不在京城居然还用他受封的名义宴客,就是单纯寿宴不好吗?”阿益一面喝粥一面摇头。
提及这种话题,妍冰总算找到了能比过神童胞兄之处,也抛开了方才的不快。
眼珠一转便笑道:“当然不好,阿翁早就致仕了知交好友也没剩几个还活着的,能有多少亲朋来参加寿宴?可阿爷正是受人追捧时,偏偏又不在京城,同僚礼到人不到她还能少置办几桌菜,到时还礼却是阿娘的事儿,白捡的便宜呐。”
话音一落,众人不由莞尔,纷纷笑她促狭竟打趣伯母,一阵说笑之后,妍冰心情大好,溜达回了自己院子准备指挥婢女拾掇行李。
还没等进门,却见一扫洒小婢冲自己挤眉弄眼递眼色。她顿时提起十二分的小心推开寝室门,却见方才消失了的庶姐竟守在自己屋里默默垂泪!
听到脚步声,坐在绣架前的妍洁立刻侧颜抬眼望过来,那一双含着泪珠的眸子,如述如泣、哀怨幽婉,直接把妍冰震得一个后退。
“……”姐姐,不是我甩的你啊!你干嘛跑我这里来哭?
“先前隐约听到你们在厅里的说笑声,他待你可真好……总是那么有耐性,”妍洁说着又扭头看向眼前的绣架,呢喃道,“若是你把绣的这像鸭子又像鹅的鸳鸯绣帕送过去,他一定不会拒绝吧?”
我绣的就是野鸭子,原本就是!哪个十岁小孩会思~春绣鸳鸯?吃醋不要找我啊,求放过。
妍冰见四娘正沉浸在自己的哀思中,赶紧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伸手把搁在绣架旁边的剪子、线卷儿抢到自己身后,让暖香赶紧弄走,防患于未然。
庶姐幽怨目光跟着便扫了过来,她随即干笑道:“我们刚才是提起了你。”
“笑话我痴心妄想?”妍洁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愁眉不展的开始抹泪,“我知道他优秀,三年之后必定能榜上有名,如今才趁着阿爷喜讯传来鼓起勇气问上一问。哪知……哎,可真是太丢人了。”
“不是,不是,哪能呢。荣家大郎他也是——”身不由己,妍冰正想把之前文衡说的关于嗣子之事托盘告知,而后突然一凛:若是说了,四娘得知他身份提高成为实权高官的儿子,会不会孤注一掷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想到这里,妍冰缓缓呼了一口气,改口道:“他也是为你好。卢十九娘给我下了帖子,下个月去定越郡王府赏花,她指名儿让带你去呢。文渊哥哥说他知道点内幕消息,你也晓得他族叔是个手眼通天的,权贵圈儿里就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儿。”
“你是说,定越郡王妃的帖子?”妍洁闻言立刻止了泪,佯装不在意的说着反话,“什么为我好?我才不信。”
“对对,就是定越郡王妃,看我喊她十九姐习惯了,老改不了口,”妍冰傻笑了一下,随后以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八卦道,“郡王妃嫁过去两年了无所出,定越郡王打算正式娶媵想要相看相看。文渊哥哥说他自己年纪小怕耽误你了,这头或许才是真正的机会。”
“……”听罢妍洁顿时沉默了,机会,这话说得也没错。郡王的媵有十人份额,视从六品——多少青年熬白了头也做不了五六品的官儿,何况封妻荫子?
她暗暗盘算,卢十九娘也就是占了一个家世不错,论琴棋书画好是好,但也有吹捧的水分,至于模样、身段肯定是不及自己的,若是有幸得个庶长子……
妍洁心里百转千回,甚至已经展望到自己风光得封老太妃时,听妍冰轻轻一咳方才回神,深吸了一口气浅笑着说:“那到时,就有劳妹妹了。”
“一定一定,”妍冰露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亲切笑容,又提出一个建议,“祖父寿宴在前呢,不如你先给大伯母搭把手,学学管家顺便传出点好名声?”
潜台词:大姐,赶紧忙去吧你,别揪住我不放了啊。
此时此刻,妍冰并不知道,自己这随口一说竟闹出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来。
作者有话要说: 嗯,很大的风波,特别大~~~~~竹马要开始炫酷拽了。
因为文一直没啥人点进来看,编编让我改文名,暂定《我的竹马炫酷拽》……嗯,基友说这名字有点难以启齿,捂脸,所以如果大家有更好的建议,请不要大意的上吧。
☆、寿宴变故…番薯丸子
在秉过李氏得到应允之后,妍洁果然寻了大伯母说她想要借个机会学学如何主持中馈,希望对方不要嫌弃。
这白来的苦力钱氏自然乐得使唤,收礼、迎客、出入库的紧要事儿当然归自己儿媳与心腹去办,侄女儿么,分她个厨下又苦又累还上不得台面的差事就行了。
妍洁由奚氏提点后也知道自己上了当,但她却不甘示弱,打定主意要研究菜品做些出彩的吃食,好叫人过目不忘、交口称赞。
除此之外,她还得研究妆容、筹备见客的衣裙与首饰,眼瞅着距离举行寿宴的日子越来越近,妍洁与奚氏均忙得马不停蹄,再顾不上打搅她曾经的同窗,翩翩少年荣家郎。
对此荣家兄弟很是满意,连连夸赞妍冰想的祸水东引好办法。四娘人不坏,但她生母的身份确实是硬伤,招惹不起呐。
当然,对妍冰来说,她惹不得的则另有其人。
舒弘阳因在任上脱不得身,便派了潘姨娘千里迢迢的送回一大车贺礼,说自己年前回京述职时再给父亲磕头。
瞧着潘姨娘那穿金戴银绝对捞了不少私房的得意模样,李氏又像吃了炸药似的时刻都不舒坦,除了她的宝贝幼女舒妍清,逮谁都想训一顿。
回家李氏就抽背书,从《中庸》、《论语》到《尚书》,两兄妹全都会背李氏还不高兴,连告诉她阿益已经在学做诗句与制艺,她还是一张黑脸。
不仅脸色不好,嘴里还训斥:“要戒骄戒躁,不可因别人夸你两声神童就得意忘形,少年成名却屡试不第的人多了去了。”
“……”他哪里有得意忘形?妍冰心道,阿娘这是不是被长兄的两次落第给刺激得焦虑了?不至于连亲生儿子功课好都看不顺眼吧?她正想着就见李氏已经捏着一方绣帕扭头看向了自己。
“你瞧你绣的这是什么东西?花不像花草不像草,想当初阿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自己做荷包。”她说话时,稚童妍清还腻歪在其身边对姐姐咯咯嘲笑。
“阿娘,我绣的是贝壳花,因花萼似绿贝壳而得名,原本就是花叶一色青翠欲滴。”妍冰浅笑着解释之后,又用遗憾的语气道:“荷包也不是不会做,只是还没有合适的赠送对象呢。”
所以说,阿娘你十岁绣荷包真的有点早(熟)。
“阿娘指点一下也不行吗?”李氏被噎得不轻,顺手便将绣帕往地上掷去,拧着眉呵斥道,“偏你话多,没学过何为恭敬与孝道?罢了罢了,赶紧自己练去吧,你们阿翁还等着收贺礼呢!”
阿益与妍冰互看一眼,恭敬退下了,惹不起躲得起嘛,除了请安没事万万不往她跟前凑。每日闭门练字、作画兼背书,功课排满之后日子倒也过得快。
眨眼就到了寿宴当天,这日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接近仲秋却突然热了起来。
祖父年事已高身体并不好,过寿时穿的正装广袖长袍做得喜庆而繁复,银灰蓝的缎面底子,大红蝙蝠牡丹刺绣,蝠身红艳如火、蝠翅卷如祥云,看着富贵可显然又重又热。
“哎哟可热死人了,不行不行,去把我原来那件红绸衫拿来。”老爷子刚上身就嚷着要脱下,打算穿旧衣。
“过九十大寿怎好穿旧衣?弄不好外人还以为家里苛待了您。您稍微穿一会儿去露个脸行不?”大伯家的长媳急得满头汗苦口婆心劝说,却拿他无可奈何。底层武官说一不二的横脾气,哪能由得孙媳妇支使?
家中其他人都去了前面帮忙,李氏带着三个小的请安之后就这么默默旁观,暗暗嘲笑妯娌家做事不周全,若是当初一厚一薄都准备了怎会出这种纰漏?
“要不,就先由我们几个小辈陪着阿翁在内室敞了衣裳喝喝茶吧,待开席时再出去。”妍冰实在看不下去,不由开口帮了腔。其实她也觉得有些烦热,内室放有铜冰鉴好歹凉爽些。
“诶,这主意好!”祖父舒老爷子从善如流,立刻脱了外袍着汗衫,甚至还敞了怀盘膝坐下,摇着扇叹道,“这天可热死个人!”
“不要说那个字,不吉利。”妍冰抱住老爷子的胳膊摇了摇,撒娇让他管住嘴。至少今天正日子得忌讳点儿。
“那你们在这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