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拖着虚弱的腿爬下坟坑,端端正正躺在了父母身边,道:“埋吧。”
众人这才明白他刚才说的“请稍候”是什么意思,原来他是自知生存无望,待他死后连埋他的人都没有了,与其葬身无地,不如躺在父母身边,请人稍候连他一起埋了。
众人见此情形,无不动容。孙张仰走上前去一把将他从坟坑里拉出来,一边让人将坟填上,一边让人给他倒碗水、拿一张饼,塞在他手里道:“你这个没出息的!天无绝人之路,蝼蚁尚且贪生,你为何就连求生的意志都没了?你若是死了,你爹娘的香火有谁来承继?”
那个少年接过水碗和饼,拿在手里却并不吃。闻言两行泪水流了下来,许是见到有了一线生机,少年死气沉沉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了表情,哽咽道:“若不是实在没有了活路,谁能够甘心就死?自去年起,我们青州先是遭了蝗灾,今年又接着大旱,地里已经五个多月没见过一滴雨了。家里能吃的都吃光了,年前哥哥去府城打听朝廷赈济的事,却是一去就没有回来。爹娘寻人打听不着,又忧心成病,饥病交加,把最后一口粮食省给了我,拖了几日相继都饿死了。”他掩面痛哭:“这方圆几里已经没有人烟了,我想着不如省点力气好挖个坑埋了爹娘,也让他们入土为安。我已经没有力气走出去了,左右再过两天还是个死,到时候可没有今天这么好的运气,能遇到人来埋我。不如趁着恩人们在,将我一并埋了,我也好陪在父母身边,一家人也好在一处。”
孙张仰听他谈吐,却是不像一般的庄户子弟,示意他先吃东西,问他:“听你说话,像是识过字的?你可曾进过学?”
那少年含泪道:“我们兄弟自小跟着父亲读书,哥哥三年前就已经过了院试了。我去年方才考过了府试。”
孙张仰吃了一惊:“你多大了,就已经考过了府试?”
那少年回答道:“小子已经十二岁了。”
孙张仰起了爱才之心,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看样子若不是今年因着旱灾时节不好,你就该去考秀才了。”
那少年摇头道:“爹爹说了,让我再多读几年书,和哥哥一样,等到十五岁时再去考。”
孙张仰点头道:“知道不揠苗助长,你爹爹是个明白人。这样吧,我家姓孙,是扬州人士,这次经商从这里路过,遇到你也算有缘,你既已无依靠,不如随我走吧,我当子侄待你,你若愿意读书也可,跟我行商也行,也不枉了你的才学,如何?”
那少年吃惊道:“我爹爹祖籍就是扬州孙氏,洪武二年因修筑青州城墙被迁过来的,到我爹爹这里,因入赘了我家,所以我和哥哥才没从了父姓。”
孙张仰又吃了一惊,忙问他父亲姓名辈分,原来叫孙张仪,竟然是和孙张仰同族同辈的兄弟!
孙张仰叹息道:“这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必是你父亲阴间有灵,才引着我到了这里。不消说了,你我既然血脉相同,更不能让你流落在外了。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家小儿,孙寒栎,今年八岁了。”
寒栎笑开了花:“哎呀,我终于有个哥哥了!哥哥,刚刚还是我头一个看见你的呢!伯父伯母已经入土为安,你也就别伤心啦,跟我来,我拿点心给你吃!”
青州府的巍峨城墙已经在望了,孙寒柏指着那城墙对寒栎说:“这就是青州府了。”
这孙寒柏就是那个少年,孙张仰做主,让他认祖归宗,从了“寒”字辈,起名寒柏。
寒栎却是第一次来到青州,对着青州高大的城墙啧啧称奇。原来这青州在元朝名益都,乃是军事重镇,设重兵把守。洪武初,青州守将都指挥使叶大旺又征大批山西移民修筑了青州城,才有了如今青州城的规模。
寒栎听着寒柏说古间,孙家车队已经进了城门,在管家的带领下,熟门熟路地来到府衙后门处。
早有顾家的管家迎出来,见了孙张仰满面含笑行礼道:“我家老爷自接到信后就天天盼着,吩咐小人一定在这里等着孙爷,一步也不许离开了。孙爷一路辛苦了,您以往住的松院已经打扫好了,您先请去歇歇。我们老爷正在堂上办公,待下了衙立即就赶过来。”
孙张仰笑着赏给他一锭银子,道:“我这次来,给你家老爷带了些草原上的皮货马奶酒,你好生使人卸了,别洒了你家老爷又要心痛了。”
那管家一连声地道谢不迭,又使人上去卸车。寒栎才知道这几大车的东西都是给顾家的。
正说着话间,只见院门处急步走进来两个人,打头的那个一身官服尚未换下,眉浓目黑,温文蕴藉,见到孙张仰眼睛一亮,疾步走到孙张仰跟前,抬手狠拍了孙张仰肩膀一下,笑道:“你还知道来看我?我当你这一年又到哪儿溜达去了呢!快快,给我看看,你又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这一向嫂夫人可好?沾衣可好?”
49,青州3()
孙张仰笑着答应,一边让孙寒柏和孙寒栎上前拜见世伯。顾广益一手拉起一个,笑如春风拂面,极是没有架子。对孙张仰道:“这两个都是好孩子。”让管家备了两份表礼来给寒柏、寒栎。
却原来他的夫人吴氏因着顾琮在金陵书院读书,要留在金陵照料,故此带着两个孩子留在了金陵,并没有跟到青州任上,所以青州府衙现在并没有女主人。顾广益待发妻十分深情,虽然吴氏是他在微贱之时娶的,在顾广益刚刚中了进士的时候,也有许多高门大户看中了他的翩翩风度以及出众才华,想要招他为婿。都被他以家中已有妻室为由一一拒绝了。点了翰林之后又立即将妻子接到京城,这些年了两人一直恩恩爱爱,家里连一个妾侍都没有。京城人都赞顾郎有义,不忘糟糠之妻。太子就曾经赞过顾广益:“顾郎风姿,独步京城也。”京城少女常以能得顾郎一顾为荣。只是顾广益常常掷果盈车而目不他视,令京中少女们碎了满地的琉璃心。
他和吴氏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就是顾琮了,今年十二岁,与其父一般风姿俊秀,才华横溢,才十二岁就考上了秀才,如今在金陵书院读书,是新一辈的金陵才子之一。女儿今年比寒栎小一岁,听说也是个有倾城之貌更兼咏絮之才的。
顾广益和孙张仰落座后,笑着对寒柏和寒栎道:“你们顾大哥别的不说,功课还是扎实的,若是你们日后也去金陵,当让他指点指点你们的功课。”
寒柏寒栎点头称是。孙张仰见寒柏目露焦急之色,知他想说什么,对他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必焦急。
当下对顾广益道:“我今次从济南一路行来,却见倒这一带旱情颇重,不知你这里如何?”
顾广益神色顿时沉重下来:“大约润其你也看到了,这次旱情何止是颇重!几乎是到了赤地千里的地步了!你我是自己人,不瞒你说,我这青州辖下已经有了易子而食的惨况了!”他的眼框发红:“民不聊生如此,我这个父母官当的不称职啊!我已上折子向圣上请罪,大约这几日圣上的圣裁便要下来,若是免了我这顶乌沙,说不定我还要搭孙兄你家的车回乡呢。”
孙张仰吃惊:“何至于此?旱灾严重,民不聊生,朝廷怎么不派人赈济?再说了,你们青州仓广粮足,你为何不开仓放粮?”
顾广益闻言愤慨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翻了,茶水流了一地,顾广益见了,顾不得说话,连忙将茶盏扶起,抬手将茶盏内剩下的茶水喝了,苦笑道:“如今得这盏水可不容易,城里能出水的井也已不多了。可不能浪费了。”
他继而苦笑道:“润其可知这青州城里当家做主的是谁?我这个知府只不过是个给人当牛做马的,天天受不完的龌龊腋下夹气不说,不出事还好,出了事还要替人顶缸。我这个知府做得有什么趣味?还不如回家去做个教书先生,领两个蒙童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好过干看着灾民活活饿死却什么都干不了,受这种锥心之痛!”
寒栎机灵,见下面的话分明不适合再让小孩子知道了,便拉着孙寒柏起身告退。顾广益点头让管家带他们出去休息了。
待厅上只剩下孙顾两人,孙张仰才皱眉道:“你说的可是齐王?”
顾广益点头讥讽道:“正是,这青州是他的封地,这青州的所有便是他的私有财产了。那仓里的所有粮食他都当作是他的禁脔一般,他怎生舍得放一粒出来!那不是要了他的命一般!”
孙张仰道:“那青州的民众便不是他的子民了么?他怎舍得看着人都活活饿死?!”
顾广益冷笑道:“他怎会在乎普通百姓的性命!在他眼里,百姓不过就是蝼蚁一般,连猪马牛羊都不如!别说死了一半,就是全都死了,又有何干系!”
孙张仰摇头道:“这却不太可能了吧,若是他封地的子民都死干净了,哪还有人来给他种粮缴税?”
顾广益晒笑:“哪有人?再从苏杭江西迁过来就是!再不过从湖南湖北迁不就是了。你道这青州现在的子民哪有一个是原生的?还不都是历年来四处迁来的!这就如栏里的猪牛都杀吃了,或是遭瘟死光了,再四处抓过来一批,管你生死呢,反正这天下都是他们家的,猪羊遍地都是。这原是——”他压低了声音:“皇家做惯的。”
孙张仰怒火上冲,愤怒道:“太祖不是有令,藩王不许干政码?他如今如此明目张胆横征暴敛残暴不仁,就没有人能治得了他?!”
顾广益冷笑:“我如今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就是上书辞官也要为青州子民把这个祸害给除了!实话不瞒你,我已让人搜罗了他贪没赈济灾粮的证据上书弹劾他了。算起来是非成败也就在这几天了。”
孙张仰皱眉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事,我也好能请海府出面,帮你说些话。”
顾广益摇头道:“要想扳倒个世袭罔替的王爷要冒多大的风险?我自己是实在走不脱了,才干这个风口浪尖的事,怎能再把你拉进来。再说了,我还想若是不成事了,还有你在,能帮我保住妻小,我也就放心了。”
孙张仰宽慰他:“何至于就到此地步了,你放心,我这就去给国公府写信,请国公他老人家相机帮你说说话。”
嘴上这么说,心下却实在是愁闷,毕竟对上的龙子凤孙,孙张仰也没有把握海国公能不能帮得上忙。两人对坐无言,只是你一杯我一杯饮酒,酒入愁肠,不多时两人就都喝得大醉。
寒栎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顾伯父,见他风姿出众,想必那顾琮也差不到哪里去,心下为沾衣高兴。见寒柏低头含愁,就宽慰他道:“你别发愁,顾伯父毕竟是这里的地头蛇,想必查找你哥哥的线索还是能做到的。只是如今你看这青州府城尚且人烟稀少,想必灾民都到其他地方去了,大哥哥说不定也跟着走了呢?”
50,故人()
心里却为寒柏叹息,看这青州的情形,能活下来的机会不大呢。
两人等着孙张仰回来,却等到一个酩酊大醉的醉鬼回来。到底打听没打听到消息也不知道。两人只好闷闷各自安歇了。
第二日等到孙张仰酒醒,已是日上三竿了,顾广益早已经处理公事去了。孙张仰摇头道:“自小我就喝不过他,如今还是他比我酒量大。寒柏,你别发愁,我叫过他家的管家来,吩咐他去查也是一样的。”
果然顾管家听得要他找人连忙满脸堆笑应承下来,出去了半晌哭丧着脸回来禀告:“孙爷,小的吩咐人查了年前出入城门的簿记,这姓杨的少年,体貌相合的确有一个,只是再没他出城的记录。再使人全城到处询问,却是没人见过这人。。。。。。”
孙张仰看他脸色似有难言之隐,道:“还有什么消息,你一并说了吧。”
那顾管家嗫嚅道:“怕就怕。。。。。。那齐王是个好小倌的,若是那杨小哥人物清俊,落在了他眼里,怕是。。。。。。”
孙寒柏如遭五雷轰顶。哭着扯孙张仰的袖子:“叔父,求求您救救他,求求您救救他。。。。。。”
孙张仰忍住心内酸楚道:“这事你顾伯父早有打算,只是咱们要等待几天。”
这一日,孙张仰等得焦心,便带着寒柏寒栎出了府衙到外面散心。等走到青州以前最繁华的大街时,如今却是一片寥落。街面上几乎没有几个人,几家开门的铺面也都是半掩着门,里头人可罗雀。孙张仰和寒柏寒栎看到这一片萧条景象也不禁感到无味,略逛了逛就打算回去了。正在这时,一个带着丫头的妇人和孙张仰走了个照面,一抬头见到孙张仰,吃惊地叫了声:“姐夫!”
孙张仰凝目一看,却原来是黎传儒和离的前妻——郭秀儿。
这郭秀儿与黎传儒和离后,在扬州名声也败坏了,在当地也找不到好人家。闻听得她后来又远嫁到了外地,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青州。
孙张仰也吃了一惊,看她身上穿了一身孝服,问她:“你这是?”
郭秀儿抽出帕子拭泪:“我家老爷年前从马上跌下来摔到了头,医治无效,就此抛下我们母子去了。。。。。。”
孙张仰也觉得她命苦,这么如花弱质,竟然如此坎坷,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温言道:“你可有要捎回家的信要带,或是愿意回娘家?我还有几日要在青州盘桓,你如是需要,再寻我就是。”
郭秀儿含悲忍泪行礼谢过了,道:“姐夫,我如今孀居在家,就不便请您上门做客了。我家就在前面,樊记米铺就是。娘家我是不回去了,左右那死鬼给我们母子留下的有些家产,我守着我的孩儿成人便了。”
寒栎一双眼滴溜溜地绕着他这个前表舅母转,见她一身孝服却更显标致,柳眉杏目口若丹朱,青丝如瀑,端地是个地道的美人儿。他在心里暗暗摇头,这样的样貌,又无娘家照应,孤儿寡母的,若想好生生地守寡可是不大容易。
孙张仰留下地址与她,便作别离去了。
话说郭秀儿与孙张仰父子作别后,一扫面上的悲戚,焦急吩咐跟着的小丫头:“快点!去买些酒菜回来,记得多买些秋露白来,我在前面的胭脂铺子里等你。”
郭秀儿千挑万选地挑了两盒胭脂,浑然没在意自己身穿一身孝服却满面春风地挑选胭脂是多么地违和,也没看到胭脂铺掌柜的在她转身后的鄙夷眼神。
主仆二人回到粮铺,刚刚走进门,从里头迎面走出来一个高个子的青年人,生的唇白齿红,甚是俊秀,可惜一双眼睛太过灵活,只见这双眼睛在郭秀儿身上飞快地打个转,含笑对郭秀儿道:“大嫂回来了?”
郭秀儿眼波含水,冲他微微一笑:“是呢,我让花儿打了些秋露白来,你来拿些,晚上喝些去去寒气。”
那青年乃是郭秀儿亡夫樊大郎的弟弟樊二郎,与郭秀儿互相倾慕已久,只因樊大郎去世后,他爹娘将郭秀儿看得紧,两人在眼波里互相打了许多的机锋,只是始终没有得手的功夫。今日趁着樊家老夫妇去济宁探看亲戚的功夫,两人都心照不宣,好趁空相会。
郭秀儿回房先好生洗干净手脸,将刚刚买来的胭脂淡淡敷上,愈发显得面如桃花,郭秀儿将胭脂点上口唇,手指按上嘴唇,想到待会儿二郎将会有的举动,不由得情潮上涌面泛桃花,更增十分艳色。
她嫌弃地脱掉那一身孝服,顺手扔到角落里,换上一身崭新的桃粉色衣衫,对着妆台上的菱花镜戴上一对水滴状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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